银幕上走出来的女孩
2024-06-08蔡立鹏
蔡立鹏
八个月,两分半钟。
这是如今已经65岁的兵团四师可克达拉市退休农工古丽娜尔·热合曼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也是她最珍贵的个体记忆。
尽管,这回忆是在她38岁时才清晰地知道的。
在1958年拍摄的记录影片《绿色的原野》一开始,刚出生八个月的古丽娜尔·热合曼和母亲古鲁巴汗在一起的镜头持续了两分半钟。
而此后,《绿色的原野》作为为新中国成立10周年筹拍大型彩色献礼片在各处上演,片中的插曲《草原之夜》更是人尽皆知,成为世界知名的“东方小夜曲”。
片中正在洗澡的古丽娜尔·热合曼被母亲唤作“小可克达拉”,她长相可爱,出镜自然,特别是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时间是世上最坚定也最容易创造奇迹的东西。同时,它也是生活最真实的五味瓶,让你感受最刻骨铭心的苦辣酸甜!
从八个月大就走上银幕,无意中成为人尽皆知的小“明星”,再到归于平凡生活,风风雨雨,“小可克达拉”经历了什么?
从一处农场的名字到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再到一座军垦新城,“小可克达拉”和她生活的可克达拉市的发展变化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
在过去几十年的岁月里,栉风沐雨,一个人和一片土地到底经历了什么?
带着疑问和新奇,我走近她们。
初次登上舞台
从伊宁市往西,到可克达拉市,再往西,就到“小可克达拉”居住的六十四团了。
一路上都是柏油马路,这条路再往前走就是霍尔果斯,一个向西开放的口岸城市。
九月底,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路两边,农田里刚刚成熟的玉米、棉花看不到边,新修的巨大设施农业场地和各种工业园区里人们进进出出。
生活的转机就在身旁疾驶而过的小汽车里,在田间各种收割机器的奔忙里,这是一片注定会创造奇迹的土地。
从早上出来,一路上,我和同行的伙伴拍照、游览,在剧烈变化的场景里寻找过去来过的记忆,到六十四团的时候已经是午间了。
在文慧园小区,我们终于见到了“小可克达拉”,而片中她那载歌载舞的漂亮母亲已经去世。
在古丽娜尔·热合曼缓慢的讲述里,一段六十多年前的老故事被展现出来。
新中国成立后,天山南北百废待兴,中国人民解放军驻疆部队战士做出了永垂史册的贡献。1954年10月,新疆生产部队集体转业,正式组建生产建设兵团,分赴全疆各地披荆斩棘,投身经济建设,从此揭开了开发祖国大西北的壮丽篇章。1958年,八一电影制片厂要为新中国成立10周年筹拍大型彩色献礼片。随后,导演张加毅两次进疆寻找影片拍摄地。进驻伊犁河谷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师,是一支以转业军人为骨干,由支边青年和知识分子组成的劲旅,为开发建设“塞外江南”立下卓越功勋,赢得人民群众的交口称赞。张加毅他们最终选定兵团第四师可克达拉农场(四师六十四团前身)作为外景地。“可克达拉”就是“绿色的原野”的意思。时年20岁的新疆军区文工团创作员田歌被选定为纪录片作曲,《草原之夜》就是这时候创作的。
而军垦女工古鲁巴汗就在当年的三月初生下了古丽娜尔·热合曼,也就是后来的“小可克达拉”。
正在筹拍纪录片的张加毅看到在雪原上的地窝子里出生的可爱小宝宝,便让摄影师吴迪将这个初到人间的小婴儿拍摄下来。
张加毅问古鲁巴汗:“你这可爱的小宝贝叫什么名啊?”
古鲁巴汗笑着说:“还没有名字,就叫她可克达拉吧!”
张加毅听后顿时在脑子里一闪,便接着问:“可克达拉是什么意思?”
古鲁巴汗说:“可克达拉就是我们这个地方的名字,意思是很大的绿色草原,寓意着生机和希望。现在我们的军垦战士都在这里开荒、生产,建设着我们的可克达拉。等孩子长大后,她看到的可克达拉就是一片绿色的家园。”
古鲁巴汗的一番解释使张加毅脑海中瞬间形成了这部影片的名字——“绿色的原野”。
后来,大家看到的影片《绿色的原野》一开始,就是古鲁巴汗在雪原上的地窝子里给自己的小宝贝“可克达拉”洗澡的镜头。
这段长达两分半钟的片子开头,女儿清纯可爱,画面温暖和谐,配音台词悦耳动听,在简陋的环境中绽放着对新生活的希望,至今看来,依然令人沉醉。
就这样,“小可克达拉”古丽娜尔·热合曼不到八个月大就登上了大银幕。
那时候的故事
聊天在干净整洁的楼房里继续进行。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透过玻璃照在茶座上,苹果、石榴和各种炸制的食品被映照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古丽娜尔·热合曼坐在凳子上,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
《绿色的原野》播映后,立即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轰动。在国庆十周年招待会上,周总理观看影片后当面夸奖导演张加毅:“为国争了光,尤其是《草原之夜》很好听……”
而此后,《草原之夜》更是成了脍炙人口的歌,数十年经久不衰,深深地感染着每一个人。199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将其命名为“世界著名东方小夜曲”;1994年荣登中央电视台“中国民族经典金牌榜”,后来又被编入我国高等院校音乐教材,被李双江、阎维文、蒋大为、腾格尔、刀郎等人翻唱。歌曲舒缓优美的旋律成为几代人温暖的记忆……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一封信
可是没有邮递员来传递
等到千里雪消融
等到草原上送來春风
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
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歌曲和影片都在最大范围内得以传播,影片在各处公映,一曲风靡神州,而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边境小农场也由此一夜成名。
但事实上,由于当时并不是很清楚这些拍摄的用途,直到一年后这部电影在六十四团公映时,古鲁巴汗才知道自己当时是在拍电影。
而因为年龄太小,直到多年之后的1997年,“小可克达拉”古丽娜尔·热合曼才知道自己的这段经历。
“那次是张加毅导演来,他专程来家里看望妈妈,并问妈妈当时拍电影的那个小女孩多大了,妈妈说38岁了,于是赶紧给我打电话,我立即赶到妈妈家。”古丽娜尔·热合曼说。
回忆起往事,古丽娜尔·热合曼泪光闪闪,感慨地说:“张导演和夫人非常好,待人和蔼。张夫人亲切地叫我‘小可克达拉,我不好意思地说:“我都老了。”张夫人却笑着说在她们面前我永远是“小可克达拉”。
是呀,生活没有将八个月就走上银幕的古丽娜尔·热合曼推向更大的文艺舞台,却留给了她丝丝缕缕的美好童年回忆。
时光的歌如海流
好像好运从来都不会一直眷顾一个人。在初登银幕之后,古丽娜尔·热合曼并没有“一夜成名”的连锁反应,“凤凰花开的路口”没有将她带到文艺的道路上。走出银幕的古丽娜尔·热合曼和父母如那时很多人一样,命运汇入普通的人生河流里。
那时,可克达拉农场刚建的时候都是芦苇湖,一条像样的路也没有。军垦战士们不分白昼地开荒、挖渠、种地,住的是地窝子,吃的是玉米面。虽然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大家团结和睦,互帮互助,就像一个大家庭。
艺术作品的诗意很快被现实生活的坚硬冲散。古丽娜尔·热合曼说,母亲生下弟弟之后就落下了病,是她协助把弟弟带到很大,所以上学很晚。同龄人已上初中了,她才读小学。直到1978年,19岁的古丽娜尔·热合曼初中毕业,在农场参加工作。
结婚之后,古丽娜尔·热合曼育有两女一子,然而丈夫早在多年前就不幸离世,当时儿子仅5岁。而这时的古丽娜尔·热合曼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人怜爱的小孩,而是自己生活的掌舵者。
古丽娜尔·热合曼的父亲早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之前就已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后随部队从石河子移驻伊犁,参与垦荒。受父母的影响,她没结婚时就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写了入党申请书,1997年终于加入了党组织。
她至今记得,跟着父母住地窝子和芦苇房;结婚后,和丈夫在连队打土块建房子;孩子出生后,他们住在砖混结构的房子。如今,她住进了楼房,和儿孙生活在一起。
生命中的一根草落到一个人身上,既可以是沉重的大山,也可以是帮忙渡河的小舟。
吹尽黄沙始得金
古丽娜尔·热合曼有一本珍藏的书《纪录辉煌》,书的扉页上写着“小可克达拉好友留念,薛蕴华赠,2013年7月1日于北京莲花池畔”的字样。这是张加毅的夫人薛蕴华2013年6月22日来六十四团回访可克达拉返回北京后寄给她留作纪念的。她还珍藏着薛蕴华、张加毅之子张江舟以及中央电视台编导与她合影的照片,从中可以看出一位著名导演及家人与偏远的团场少数民族职工之间跨越半个世纪的深情厚谊。
而在古丽娜尔·热合曼65年的人生过往里,她还收获了许多这样的友谊。
至今记忆深刻的,是2017年。
那一年,镇江报业传媒集团援疆干部王景曙在采访了解她的故事后,无意中得知她家的困境,发起了援助倡议。通过援疆手记《我在〈草原之夜〉里无眠》及跟进报道《给困难中的“小可克达拉”搭把手!》在“今日镇江”客户端及《镇江日报》推出,很快,爱心潮涌,一笔笔捐款从镇江汇聚到她家——当年11月3日上午,2.04万元爱心款交到她手中。
有人留言:“祝新疆越来越美,‘小可克达拉的生活越来越好!”
一向坚强的古丽娜尔·热合曼说到这时流泪了。我想这是经历生活风雨之后幸福的泪水。是的,这是一个好的时代,没有人会袖手旁观。
她至今还记得,那次离别前,大家拍手合唱《草原之夜》,动人的旋律在自家的小屋里再次响起……事后,她写了一封感谢信,托连队干部转交王景曙。信中写道:“收到你们的爱心捐款后,这几天我们全家人都沉浸在深深的感动中,千言万语真不知道怎么表达……虽然我家眼前有一些困难,但你们的帮助使我感受到巨大力量。我和孩子们一定会努力劳动,把日子越过越好!欢迎你们来新疆伊犁我的家中做客,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民族团结一家亲!再次谢谢大家!”
“2016年肝囊肿手术2.4万元,2022年双胯骨置换手术13万元,这些如果没有医保,我们肯定是承受不了的。”现在,和儿孙生活在一起,有退休养老金,看病有保障,她觉得很满足。古丽娜尔·热合曼大大的眼睛里,依稀还可以找到影片中当年的模样,那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对命运考验答卷之后的坚韧。
收获爱,传播爱,在受助的同时,古丽娜尔·热合曼也积极尽其所能帮助人,由于在民族团结方面贡献突出,她曾被团场评为“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
和一座城一起成长
在古丽娜尔·热合曼的心里,她和可克达拉是一起长大的,不仅是因为她曾被唤作“小可克达拉”,也不仅是因为她曾出演过《绿色的原野》而在近年被各种媒体报道过。
“我是可克达拉人,我的命运和可克达拉是连在一起的,而每一个生活在可克达拉的人,都是和这座城市一起成长的。”古丽娜尔·热合曼说。
是的,她的孩子伴着这首歌出生、成长,她的父亲听着这首歌将一生奉献给了可克达拉。
如果说可克达拉的前世保存在已显古老的彩色纪录片里,荒滩、积雪、结冰的河面、吹得人站不稳的大风、用芦苇和泥土构筑的地窝子、从地窝子上呈S形艱难攀升的炊烟、一些睫毛结着冰碴子鼻孔喷着热气的伊犁马、许多因年轻而饱满因激情而灿烂的面孔……是那时的样子。今天的可克达拉则真的改变了模样!湿地公园里馒头柳、圆桂榆、国槐、白蜡树、红柳正在旺盛地生长。朱雀湖边亭台楼阁,烟波浩渺,俨然就是塞外江南的韵味。绿点、绿线、绿网、绿面相融互促的高效城市绿地系统让可克达拉市城区呈现出“城在林中、路在绿中、房在园中、人在景中”的立体生态效果,犹如一座“天然氧吧”。盛夏时分,夜色渐浓,凉风习习,草原却不再沉寂。分散在城市各处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开启一天中最悠闲、惬意的时光。
四师儿女充分发扬兵团精神,在戈壁荒原上“战天斗地”,盖起了座座楼房,种出了片片绿荫。如果说城因河而灵动,河因城市而美丽,那么一座现代化的军垦新城在伊犁河畔崛起,就向世界展示着无穷的魅力。
古丽娜尔·热合曼在手机里存了一份《绿色的原野》的纪录片视频,没事就会点开观看。那是她的明丽回忆,也是生命中重要的印记。看到这部片子,就会想起很多,关于父母,关于家庭,关于生活的这块土地。
如今,在古丽娜尔·热合曼生活的六十四团团部,一座繁华而美丽的城镇已经崛起。高楼大厦遍布,大街小巷纵横交错,车辆穿梭如织,商业贸易繁荣兴旺。夜幕降临,路灯将城市点亮,文化广场上的亭台楼榭、绿草如茵、柳绿花红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卷。人们在这里或悠闲地散步,或积极地健身,或欢快地跳舞。广播中播放着《草原之夜》,那悠扬的旋律在夜空中回荡,传向远方。
《绿色的原野》和《草原之夜》带给这片土地的过往,以及她给这里人们无限的向往,必定属于每一个和古丽娜尔·热合曼一样热爱、参与并见证着可克达拉巨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