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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的守隧人(短篇小说)

2024-06-06万蕊新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5期
关键词:桥隧隧道

美丽的赣州青南山,一入冬,崇山峻岭便成了白雪皑皑的一片。眺远而望,雪山茫茫,壮观无比。月色轻洒下来,柔和着山林的轮廓,深山夜空静谧,只听得见幽谷的泉水叮咚细流。这里山势陡峭,人若登上颇费工夫。夜深了,唯有山顶处一栋二层楼——青南桥隧工区,灯火通明,与月光交织在一起。

暮色中,蒋云辉吃力地走着,越往上走,脚越像灌了铅一样,抬起来都困难。他搓了一下冻得通红的双手。凛冽的寒风如刀割一样,吹在他的脸上。望着山顶的灯光,远处两条笔直的轨道若隐若现,他心中的希望被悄然点燃。虽然肚子唱起了“空城计”,但他脚下顿时充满使不完的劲儿。

一边走着,一边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蒋云辉来青南上班还有段小插曲——昨晚,去小站处理故障,一宿没休息的他,回到赣州已是傍晚,想着自己还得去青南报道,几天前就与青南桥隧车间说好了,参加他们今天午夜零点的天窗,22点30分要开班前工作任务布置会。第一次跟着大伙儿干活,一定不能迟到啊!一溜小跑赶到车站,终于赶上最后一趟去青南的末班火车。刚一坐上车,人还没站稳,车子就开动了。蒋云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车厢里,人群熙熙攘攘,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雪在飘落,时不时地打在车窗上,六角形的雪花绽放得晶莹剔透,缥缈着回忆……

五年前,桥隧专业毕业的蒋云辉,被分配到赣州工务段。年轻的小伙子勤学好问,科班出身的他,对桥隧工种更是轻车熟路,屡次在路局竞赛中独占鳌头,逐渐成为单位的技术骨干。常言道:“越努力,越幸运。”2016年底,单位准备提拔蒋云辉在技术科担任桥隧专职技术员。换成其他人,有这样的好消息,起码兴奋得几天夜不能寐,蒋云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却高兴不起来。

一天,趁着蒋云辉干完手里的活,换下工装,正准备往单身宿舍走时,技术科主任王翔叫住了他:“小蒋,急着回去吗?咱俩好好聊聊好吗?”一见是王翔,小蒋赶忙停住了脚步,礼貌地走到跟前,握着王翔的手说:“好的,很久没跟师父谈心了,正想找个机会与师父说说心里话。”

王翔是蒋云辉一直敬重的师父和老领导。几年来,在专业学习的道路上,师父不仅伴他成长,更是他技术上的领路人。每次他遇到桥隧方面的难题,王翔总会耐着性子寻找专业书,挤出时间带他去现场,结合实物讲解理论和图纸的要领,直到他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为止。在王翔的帮助下,加上自身的勤奋,短短几年,蒋云辉在专业上取得了显著进步,也获得了不小的成绩。看着平日里徒弟埋头苦学业务的劲头,王翔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愈加认准了蒋云辉是棵好苗子,他身上有股其他人少有的韧劲。

王翔心里清楚,徒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小蒋,来科室当技术员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唉。”随着蒋云辉发出长长的叹气声,王翔也猜出了他的心思,徒弟是明事理的孩子,一定有着自己的想法。

“我还是在一线与大伙儿一起干活,每天都能与设备多切磋切磋,心里才会踏实。明年4月,龙冈隧道就开工了,我做梦都是跟兄弟们一起在工地上干活的情景。”听完小蒋的话,王翔立马明白了,他会心地点着头:“去吧,你就是赣深高铁上的一只雄鹰,大胆地去展翅翱翔吧!”“师父,您同意了吗?”蒋云辉简直不敢相信,见王翔微笑着朝他点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得手舞足蹈。

夕阳余晖中,两人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尽管寒风凛冽,蒋云辉握着师父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内心却如春日阳光般温暖。

一个月后,蒋云辉如愿以偿地收到了前往青南桥隧车间担任技术员的调令。看着自己的名字跃于纸上,一想着可以去青南修隧道,蒋云辉心中有着说不完的欢喜。

随着一声风笛,列车缓缓驶入青南站,蒋云辉伴着人群走出了车站。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雪下得比来时还大,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出租车,将他送到山下。付钱时,司机还不忘对蒋云辉说:“山顶上亮灯处,就是你要去的青南桥隧工区了,今儿你碰到我,是运气好,倘若换成其他人,大冷天的,谁愿意来这山沟沟里,我就把你送到这儿了,山太陡,车上不去,通往山顶的路只有这一条,走错的话,你就只能困在大山里了。”说完,将蒋云辉递给他的路费塞进口袋,踩一脚油门往回头路冲去,雪地上只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印。山连着山,还是山,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尽头。

蒋云辉背起行囊,独自走在山路上。夜色中,踩在雪地上的每一个脚印都坚定而踏实。突然一个踉跄,他赶紧用手撑在地上,好在平时锻炼得多,不然非得摔个大跟头。低头一看,脚下一块大石头,雪下得深,不仔細看,还真留意不到。他拿出手机准备问路,山里头哪有信号,网络压根儿连不上,一看已是22点,只剩下半个小时就要召开班前工作任务布置会了。抬头望去,山顶那盏灯似乎比之前更亮了,蒋云辉卖力地朝山顶爬去。山上的风大得似乎能将人卷走,蒋云辉不得不半弯着腰行走。通往工区的山路只有这一条,回头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山底,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赶路心切,他的身子不禁打了个寒战。想着这些桥隧工人,每天上道检修都要经过这条崎岖的山路,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步都不敢停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青南桥隧工区的办公室里,十个穿着统一工服的桥隧工整装待发。在工长开完班前工作任务布置会后,他们就准备赶往线路干活了。

此时此刻,工长欧阳庆焦急地不断望向窗外。蒋云辉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他真有点后悔。昨天跟蒋云辉通电话时,考虑到蒋云辉人生地不熟,第一次来青南,他原本打算亲自去火车站迎接。然而,无论他如何劝说,电话那头的蒋云辉坚决不肯答应。

对于欧阳庆来说,蒋云辉并不陌生。一年前,他在路局优秀技术能手表彰大会上见过蒋云辉一面——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给人的印象特别纯朴、踏实……

“欧阳工长,蒋技术员怎么还没到?”工友李清走到欧阳庆面前询问。“再等等,时间还没到。”欧阳庆安慰着工友,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么大冷天,天都黑了,山路那么难走,八成是不会过来了”,“一个本科生,肯定不愿意待在大山里”……原本安静的办公室,在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炸开了锅。

时钟指向了22点25分,按规矩,班前工作任务布置会需提前五分钟点名,欧阳庆有力地在花名册下方工工整整地加上了“蒋云辉”三个字,他坚信小伙子一定会来。

大伙儿见工长拿起了花名册,赶忙利索地站成一排,就像用尺子比过一样。随着欧阳庆的一声声点名,嘹亮的呼应声响起:“赵刚到”“李清到”“丁晓磊到”……雪似乎比先前更大,呼啸的寒风一次次淹没屋内的声音,时钟已指向了22点29分,就在大伙儿都认定蒋云辉不会过来时,“蒋云辉到!”伴着吱呀一声门响,一个身上落满了雪花的小伙子,背着个大大的行李包站在了门口,冻得通红的脸上,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望着眼前熟悉的身影,欧阳庆一个箭步走到蒋云辉面前,一边用手拍着蒋云辉身上的积雪,一边将蒋云辉背上笨重的行李卸了下来,一摸都是有棱有角的物品,问道:“啥东西,咋那么沉?”

“带了些专业书,山里安静,平日里可以多看些书。”蒋云辉摸着后脑勺,笑呵呵地说道。个头不高的他,穿着厚实的棉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整个人看上去憨厚而朴实。

“你这家伙,这么多年过去了,学业务的倔劲一点没变。”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你盼来了,山路不好走,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好,路上挺顺利的,就是担心会迟到。”说着,蒋云辉打开行李,准备穿上工服。

“蒋技术员,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一路辛苦了,今晚的天窗就不用参加了。”李清递了杯热茶给蒋云辉。蒋云辉赶忙道谢,双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身子顿时暖和了不少。

“那咋行,我是新同志,得多向你们取经,争取早日融入咱们这支专业队伍。”

“你们就别做蒋技术员的思想工作了,他的犟脾气是出了名的,認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拽不过他。”大伙儿被逗得笑了起来。虽是寒冬,小小的房间里却洋溢着阳光般灿烂的笑语,弥漫着春天般的旋律。

看着人齐了,欧阳庆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拿着作业单开始布置今晚的上道作业内容。连日来,雪下得很大,今晚的工作依然是扫除线路涵洞隧道的积雪。蒋云辉拿出笔记本,细心地记录着每个作业要点,早已将一路的疲惫置于九霄云外。

青南线路位于山岭地段,每逢寒冬来临,皑皑白雪覆盖大地,蜿蜒的铁道线宛如一条巨龙横亘于山脉之间。

由于工区离线路还有一段距离,山势陡峭,只能徒步进去。为了按时抵达,大伙儿都习惯扛着工具包,早早出发。

蒋云辉与大伙儿一起行走在掩过水鞋的积雪中,一串串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划破深夜的静谧。雪地上一排排深浅不一的脚印,一次次被大雪淹没,又一次次增添新的印迹。

攀谈中,蒋云辉得知,青南的交通极不便利,平时就两趟火车,偶尔从车上下来几个零星的旅客,才让冷清的大山有了些人气。整个工区就十名桥隧工,却担负着管内十座隧道、七十座桥梁及八十座涵渠的巡检、养护与维修工作。再过几个月,工区就要接手赣深高铁的建线工作。看着眼前的工友,蒋云辉觉得那些身影宛如雪山一样高大。

“在这里待了快二十个年头了,青南已成了我的第二个家。数载春秋,待在大山里守护着隧道,陪铁路比陪家人的时间还多。”快五十岁的工长欧阳庆笑着对蒋云辉说道。尽管是深夜,透过月光,蒋云辉分明发现工长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此时此景,蒋云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这么多年,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前年还做了手术,当年奔波在线路上的他,都没回去看望父亲。一想起这事,他就忍不住红了眼眶,趁着夜色,他向前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欧阳庆向蒋云辉介绍着青南的情况——深山里,夜间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多摄氏度,涵洞隧道里常会出现结冰的现象。一入寒冬,隧壁流水就逐渐形成冰挂,几乎每天都要对隧道进行除冰。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打冰的难度会越来越大。

“有时,有的冰挂足足有二十厘米长。”李清见他俩聊得热火朝天,也忍不住凑个热闹。“咱可不能小瞧了这些冰挂,万一剐蹭到运行中的列车,脱轨的话,就会酿成重大事故。”欧阳庆说。蒋云辉严肃地补充道:“绝不能让冰挂逃出咱们的火眼金睛。”大伙儿纷纷敞开心扉,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着,阳光开朗的蒋云辉,很快和工友打成了一片。

约莫走了一个小时,蒋云辉与大伙儿来到了青南隧道。大伙儿的帽子上都堆满了积雪,远远望去,个个都成了“白头翁”,那一抹抹洁白,与雪山的颜色融在了一起。

这座年岁已久的隧道,绵长而深远。隧道里伸手不见五指,黑压压一片,大伙儿赶忙打开随身携带的探照灯,透过灯光,仔细地巡查隧壁与洞顶的结冰情况。越往深处走,隧壁的结冰情况越严重,从洞顶垂下的冰挂亦随处可见。

大伙儿戴好防护眼镜后,便各自挥起手中的铁镐、打冰杆砸向冰挂。隧道内一阵阵哐当哐当的敲击声,与隧道外的落雪声交织在一起,铿锵有力地回荡在山峦中……尽管隧道里的气温很低,大伙儿身上的防护服却被汗水完全浸透。

一串串断裂的冰块掉落在地面,冰花四溅,时不时还会落在脸颊上,大伙儿却无暇顾及,他们心里清楚,他们得与时间赛跑,若除冰不及时,几个小时后,冰挂保准会疯长起来。

除冰的老桥隧工,都熟悉冰的性子。除冰看似简单,真要干好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有的冰,在隧壁上附着得特别坚固,要想敲下来颇费工夫。刚入路的李清跟着工友一起举起打冰杆,东敲一下,西敲一下,使出浑身的劲儿,冰却无动于衷,像生了根一样,严严实实地结在隧壁上纹丝不动。望着周边工友干得热火朝天,冰碴噼里啪啦地在地上响成一片,回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打冰杆,与大伙儿的也没啥区别,怎么到自己手上就不听使唤了,李清心里纳闷不已。

“小伙子,打冰这活儿得用巧劲。”蒋云辉一下子就看透了李清的心思。一直在一线摸爬滚打的蒋云辉,早已熟悉了冰挂的性子。他耐心地握着李清的手,举起打冰杆,让李清对准冰挂的中心点敲击,并说道:“多敲击几次,失去重心的冰块就很容易被打落下来。”

按照蒋云辉教自己的方法,李清很快掌握了打冰的技巧。哗啦啦的打冰声此起彼伏,时不时有冰块钻进鞋里、衣领里。虽然天寒地冻,在技术员蒋云辉的一路指导和陪伴下,大伙儿心头都暖暖的。

经过数小时的打冰奋战,青南隧道隧顶、隧壁的积冰不见了踪影,隧顶渗透的水顺着隧壁滴落在钢轨上,迸发出清脆的响声。蒋云辉依然停不住手中的活儿,跟工友一起拾起打落的冰块,麻利地塞进大麻袋里,一会儿就装满了好几袋。他与工友丁晓磊一起扛起这百斤重的麻袋,准备运出去。

打冰时,全身火热,刚走到隧道口,一股寒气便从裤管穿过,蒋云辉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搓了下冻红的双手,用力拽紧麻袋口,继续与丁晓磊扛起麻袋往外走去……

天还没亮,雪依然在下,一列火车从青南隧道疾驰而过。头顶白雪的桥隧人会心地笑了起来,一抹抹自信的微笑,给这一带山峦带来了春天般的问候。

青南山顶海拔较高,水只能烧到九十度,做饭也有一定的难度。冬日里,大伙儿干了一晚上的活,完工后便各自倒头大睡,早餐都顾不上吃,勤快点的会啃几片饼干,就算填饱肚子了。这一切,蒋云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回到宿舍后,蒋云辉一想起工友饿着肚子睡觉,心里很不是滋味,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索性穿好外套,走进了厨房。

打开橱柜,有不少面条,还有鸡蛋之类的食材。蒋云辉心想,山上气压低,煮面也绝非轻松的事情。大伙儿估计是不想折腾,便没把吃早餐的事放在心上。平时工作量大,这样长期下去,胃肯定会出问题。他自己就是经常胃不舒服,不忍心年轻人像他一样,年纪轻轻胃就有了毛病。一想到这,他下决心一定要解决大伙儿吃早餐的问题。

蒋云辉做事雷厉风行,说做就做。这一天,像以往一样,从线路上干完活回来,放好工具包后,蒋云辉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来到了厨房。

然而,煮面的难度远远超过了蒋云辉的想象。锅中的水完全开不了,将面条放进去,无论蒋云辉怎样搅、怎样煮,重复了好几次,面条都变成了疙瘩,煮成了糊状。正当一筹莫展时,他看见了高压锅,心想可以用高压锅煮面。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他,煮面早已是拿手好戏,他知道怎样烹饪才能让面的口感更好,煮面的每道工序都颇有讲究。

他重新将水倒入高压锅,等水煮沸后,将面条放入锅中边煮边搅拌,然后将锅盖盖好,压至冒气后立即关火。打开高压锅后,他发现面条煮得刚到火候,便将煮好的面条过了下温水,然后捞出,放入碗内,又煎了几个荷包蛋,置于面上,洒上葱花,一碗碗香喷喷的鸡蛋面就新鲜出炉了。整间屋子香飘四溢,别说吃,光闻着、看着,就足以令人垂涎三尺。

大冷天的,蒋云辉担心面条搁久放凉了,不仅口感不好,对身体也不好。他赶忙来到隔壁宿舍楼,挨个儿叫醒工友,睡眼惺忪的工友一听说有面条吃,纷纷一骨碌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披上外套就往厨房跑去。“我说咋那么香,寻思着是自己在做梦,没想到真能吃上面条。”赵刚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一边与丁晓磊唠着嗑,那开心的模样,仿佛碗中的不是面条,而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味。“慢点吃,别噎着。”“晓磊,你个头大,多吃点,吃完了,我再帮你盛一碗,锅里还有。”蒋云辉看着大家的吃相,比自己吃还开心。

“太好吃了,和我妈煮的一个味道。”听到这,蒋云辉的眼圈忍不住红了,在常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却是这深山里的守隧人期盼的小确幸。“只要你们爱吃,我天天早上给你们做。”话音刚落,便响起了欢呼声。蒋云辉吞了一大口面条下去,不知从何时起,面条里多了一丝咸味。是的,这是幸福的泪水,这份关爱更流淌在每个人的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蒋云辉跟着工区的兄弟们在线路上摸爬滚打。这里的每座桥隧就如同自己的家,值得他们用一辈子去呵护,他们彼此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不出去干活的周末晚上,独自在宿舍的蒋云辉,时常会打开手机中的一张相片,怎么看也看不够。相片上,一名扎着大花辫的女子,依傍在自己身旁,粉红的脸颊上有着一对浅笑的梨窝,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笑盈盈地望着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小男孩——小家伙一生下來就虎头虎脑的,蒋云辉特意给儿子取名叫虎子。虎子可爱调皮的样子,简直是和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蒋云辉拿着手机,久久舍不得放下。

妻子叫龚玥菲,跟蒋云辉是青梅竹马。说来也巧,蒋云辉与龚玥菲能走到一起,也因桥隧牵线。高中毕业后,两人一起填报志愿,都考入了兰州铁道学院,毕业后也都被分配到了铁路系统。多年来,两人一个在湖南湘潭,一个在江西赣州,湘赣铁路线将两颗心紧紧地连在一起。

龚玥菲负责单位的桥隧设计,蒋云辉则在线路上忙于桥隧施工等重点项目。聚少离多的日子,阻隔不了彼此的思念。平日里,两人在电话里聊得最多的就是关于桥隧的话题。一遇到棘手问题,彼此就想方设法一起探讨解决方案,有时为了一个问题,在微信视频中,两人会争得面红耳赤,当得出结论时,相互又有着说不完的欢喜。曾经有人打趣地说:“这两口子真是桥隧牵的红线。”蒋云辉细想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蒋云辉来青南的前一周,特意回了趟家。起初,他担心妻子对调动的事有意见,寻思着用什么法子说服龚玥菲,没想到当他说出工作调动的事情时,妻子反倒安慰他:“别惦记家里,在外面安心工作,家里有我在,啥都不用担心。”

离家的那一天,虎子刚好满月,一家人特意去照了张全家福。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一想到自己的妻儿,蒋云辉的眼泪就忍不住唰唰地流了下来。窗外一轮满月,勾勒着绵延起伏的山脉;山脚下的轨道,延伸着蒋云辉心中的牵挂与思念。蒋云辉从大衣内侧口袋,取出参加赣深高铁新线建线人员花名册,想着自己即将成为赣深高铁新线建线大军中的一员,默默地将泪水藏在了心底。

春天来了,冰雪消融,青南山上一抹抹绿意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蓝天白云下,一趟趟疾驰而过的列车,沿着轨道,蜿蜒着初春的画卷。

春暖花开的季节,赣深高铁新线建设现场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工地上不时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石砟的碰撞声,一缕缕晨曦勾勒着山峦的金边,大伙儿干得热火朝天。技术精湛的蒋云辉被任命为龙冈隧道施工技术组的工程师。然而,摆在面前的施工难题,让他蹙紧了眉头。

作为赣深线路全线最长的隧道,龙冈地处山丘岩体地段,地势趋向断层破碎带,岩石风化极易坍塌,施工难度颇大,从地层承载力及滞水层分布分析,这是他们遇到的地质环境最恶劣的施工。但是,蒋云辉没有退缩,他坚定地走在技术攻关的路上。

那段时日,蒋云辉一直琢磨着隧道涌水施工方案,经常在深夜,依然专注地翻阅着治理隧道的专业图书,不知不觉忙到天亮。由于长时间的劳累,加上不能按时吃饭,工作时,他经常隐约感到胃部传来钻心的疼痛,稍作休息后,疼痛得到缓和,想着是老毛病了,也不严重,就没往心里去。

蒋云辉早已将工地当成了家。中午大伙儿收工休息时,他依然弯着腰行走在隧道里,进行勘察。为了精准搜集地下水流量的数据,天刚蒙蒙亮他就出发了,归来时早已是满天星辰。

山里头的夜晚,静谧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走在山路上,蒋云辉心里装满了工作,尤其这段时间,龙冈隧道的地质问题得不到根本解决,犹如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头,他的脚步变得格外沉重。

走着走着,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蒋云辉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干活,晚饭都没吃。他从包里拿出白天带的馒头,就着水一点点吞下去。“再难,也一定要坚持下去。”回想着白天,利用他研制的办法,隧道涌水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他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欢喜。仰望夜空,一颗颗星辰熠熠生辉,一束束光亮折射在远处笔直而锃亮的钢轨上……

沉思中,一阵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蒋工,不好了,隧道涌水又严重了,无法排水,施工暂时停了下来。”暮色中,龙冈隧道施工小组组长张强气喘吁吁地跑到蒋云辉跟前。山里信号不好,手机打不通,估计蒋云辉离开工地没多久,他便追了过来。在工地上已经待了一整天的蒋云辉,脸上写满了疲惫,一听到隧道又遇到了涌水问题,他将咬了一半的馒头往袋子里一塞,撒腿就往工地跑去。张强与他年龄相仿,在单位被公认为跑步健将的他,却怎么也赶不上蒋云辉的步伐。

蒋云辉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隧道工地,眼前的情景着实让他惊呆了,水不断地从地下涌出来,白天挖的地段,早已被淹没。蒋云辉紧皱眉头,他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苦思冥想的灌浆法还是失败了——这段时日,针对龙冈隧道涌水问题,蒋云辉提出了加入引浆管道,特意从涌水点位置进行注入,并引向通水道,开辟多渠道进行引流的方案。在施工讨论会上,大家也非常赞同他的解决方案。可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明,这一方案并未从源头上解决隧道涌水问题。大伙儿望着蒋云辉布满血丝的双眼,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蒋云辉沮丧到了极点,然而好强的他,有着绝不放弃的决心。

那一夜,蒋云辉彻夜未眠。从那天起,隧道成了他的家。无数个日夜,他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隧道中。他密切关注龙冈隧道的每个涌水位置,分析其特点,并做好标记,同时将调查的情况详细记录了下来。经过大半个月的摸索,蒋云辉慢慢摸透了龙冈隧道的性子,掌握了龙冈隧道与普通隧道的不同之处——通常情况下,普通隧道内地层水在地表层以下三米左右,而龙冈隧道内地层水在地表层以下不到两米就开始大面积渗漏。

勘察结果有了新的进展之后,蒋云辉有了更大的信心,开始对龙冈隧道的地质、巖层、水质及土壤等进行更深层次的综合检测。经过深入分析和研究,他终于发现,涌水的源头在于基岩积水和隧洞深层潜水。这一点与普通隧道的涌水有着质的区别,龙冈隧道的涌水点不仅仅停留在隧壁表层。

蒋云辉欣喜地将好消息分享给妻子。得知丈夫的工作有了新进展,电话那头的龚玥菲有着说不出的欢喜。“记得每天都得吃药。”知夫莫若妻。一忙起工作来的蒋云辉,对于吃药,十有八九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蒋云辉长年在外地上班,得知他工作上遇到了“疑难杂症”,龚玥菲时时刻刻想着法子与他一起解决。这段时间,她跑遍了湘潭的所有书店,终于在一家新华书店买到《铁路隧道施工与维护》一书。她没有片刻迟疑,立刻将这本书寄给了远在青南的蒋云辉。

收到这本书的蒋云辉,如获至宝。这本书几乎涵盖了解决铁路隧道工程中的灾害预防、结构、土壤勘察、排水设计等各类问题的所有关键知识。妻子寄来这本书,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帮他解了燃眉之急。他如饥似渴地汲取书中的知识,仿佛在沙漠中找到了生命之泉。书中关于隧道排水设计的讲解,给了蒋云辉很大的启发,他发现当初采用环氧树脂灌浆,只治标不治本,针对涌水区域范围大的隧道,在水压大的情况下,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倘若采用丙烯酸盐灌浆材料,并延长凝胶的时间,就可以解决涌水问题。

就这样,通过试验,十天过去了,更换了灌浆材料的部位,再没有出现涌水的情况。后续的施工,按照同样的方法,有效解决了隧道的涌水问题。那段时日,蒋云辉也被同事打趣地取了个“山顶洞人”的外号。他拿出手机一看,屏幕里的自己,因长时间待在隧道,胡子拉碴,头发也长了,看上去还真有点像。

在蒋云辉的带领下,断层地带、岩溶积水、高山危岩等一系列复杂的工程地质难题,被逐一攻破。龙冈隧道施工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望着远方的山峦,蒋云辉感叹道:“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这一天清晨,蒋云辉一如既往地来到工地上,正当他准备弯腰检查隧道脱膜养护情况时,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赣州市区医院的病床上。“我怎么会在这里?工地还等着我干活呢。”说着,就想拔掉手臂上的针管。突然,病房门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拿着开水壶走了进来。蒋云辉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不是菲菲吗?媳妇怎么过来了?”他心里纳闷着,咬了下自己的胳膊,才知道眼前的不是梦。“菲菲,你怎么来啦?”眼前的妻子显得憔悴了很多,先前红润的脸也有些苍白。龚玥菲见丈夫打量着自己,生怕他会看出前几天为他输血的事情,赶忙转移着话题。

“快别动,你刚做了胃部手术,小心伤口。”龚玥菲将开水壶放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扶着蒋云辉靠在床头,又细心地垫高了枕头,“你都昏迷了三天三夜了,终于醒过来了。”平日里,蒋云辉给家里打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这次若不是因为要做手术,需要家人签字,单位同事直接给龚玥菲打了电话,不然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蒋云辉刚想问她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打乱了他的思路——“爸爸!”一个小身影从门外钻了进来。“虎子也来了!”望着儿子朝自己走过来,他巴不得立马下床将小家伙抱起来,但伤口扯得生疼,只好又躺了回去。他抚摸着虎子的后脑勺,有着说不完的亲切与温暖。

时光如梭,虎子已经四岁多了,虎子刚出生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时虎子躺在他的怀里,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仿佛会说话,眉宇间透露出灵气。这些年光顾着在外忙,在家陪伴儿子的日子屈指可数。转眼间,虎子长个了,胖墩墩的小身板,走起路来,像只小企鹅,憨厚可掬的样子着实让人喜爱,蒋云辉激动得热泪盈眶。

夜深了,孩子睡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对幸福的小酒窝。曾记得,每次回家,蒋云辉带着虎子出去玩时,村里人都说虎子笑起来像极了蒋云辉。“这孩子肯定又梦见你了,常常还会在梦中,伸出胖嘟嘟的手臂,喊着‘爸爸。”蒋云辉听完妻子的话,眼眶顿时红了。一轮皓月,透过窗轩,悄悄地打量着幸福的三口之家。

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蒋云辉渐渐好了起来。工友们也一直挂念着他,工作再忙,大家也会抽空去看望蒋云辉。与工友在一起,即使是在病房里,蒋云辉问得最多的还是龙冈隧道的施工进度,这是他心头最大的牵挂。

住院的这段日子,蒋云辉也没闲下来。每次工友来看望他,他都会让工友帮忙将书、施工图、施工进度台账等拿到医院。床头、床头柜等都摆满了资料,远远地看过去,蒋云辉的病床变成了小书房。他每天还通过微信视频,及时了解现场的施工进度,认真叮嘱工作要领。

龚玥菲常常将鸡汤盛好,放在床头柜上,嘱咐蒋云辉趁热喝。他嘴上应允着,视线却没离开过手中的书。这架势哪像在养病,分明是将工作搬到了病房。

大半个月过去了,习惯在工地上忙碌的蒋云辉,住院的日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煎熬。一天,他叫住了忙活中的妻子:“菲菲,医生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工地上落下太多工作了,我一直惦记着。”蒋云辉刚想起身,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涌了上来,他紧咬着嘴唇,竭尽全力地忍着,绝不喊一声疼。蒋云辉就是这么一个要强的人。

“云辉,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待在医院养病吧。”龚玥菲细心地掖紧蒋云辉的被褥。蒋云辉听了,抬头看着妻子发红的眼眶,一时语塞,不忍再说些什么。

夜里,龚玥菲独自漫步在医院的林荫小道。风儿吹得树叶唰唰作响,亦吹拂着她的心事。回想起蒋云辉做手术的那天,即使这么多天过去了,她仍旧心有余悸。

蒋云辉本来胃就不好,加上近年来作息不规律,也不正点吃饭,久而久之,就落下了病根。这次胃部受伤严重,差点穿孔,手术过程中还突发了并发症,出现了大出血,刚好龚玥菲的血型与蒋云辉相匹配,能够及时输血,否则都有生命危险。

主治医生单独找她聊过,蒋云辉这次命是捡回来了,但药还得一直吃,若再次复发综合征,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说的每个字,都深深触动着她的心。有了这次经历,她多么期盼能留下来,与爱人一起在工作中齐头并进。

龚玥菲回到病房,轻轻推开门,蒋云辉依然在专注地看着书。望着眼前的丈夫,她知道铁路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他的一辈子和铁路永远连在了一起。

她轻輕地拿了把椅子,依着床沿坐了下来,将自己想留下工作的想法告诉了蒋云辉,并表示计划参加赣深高铁招聘技术员的考试。蒋云辉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虽然有时爱是无声的,爱的力量却是无穷的。这份幸福,如满月般唯美。

一天,下楼拿药时,龚玥菲接到了湘潭单位的电话,车间主任老赵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赣深高铁招聘技术员的录取结果下来了,因精湛的业务能力,龚玥菲在考试中脱颖而出,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被录取。她一路小跑回到病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蒋云辉。得知妻儿能留下来,蒋云辉有了更大的动力。

一个月后,蒋云辉出院了,妻儿也跟着他一起回到了工地,一家人住进了不足八平方米的宿舍。宿舍虽小,但经龚玥菲一番打理,原本凌乱的屋子变得井井有条。她知道蒋云辉爱看书,特意整理了一个小书角给他,一张旧书桌上摆满了蒋云辉爱看的各种专业图书,还有一盏小台灯,宛如一颗闪亮的星辰,照亮着整个房间。

工友们见蒋云辉康复出院了,纷纷送上祝福。组长张强心细,看出了蒋云辉走路不自然,有点硬撑的感觉,特意叮嘱着,刚出院,多休息些时日,再过半年就完工了,隧道有什么情况会随时跟他沟通。蒋云辉赶忙点头答应着,心里却巴不得马上能去隧道,那是他日夜牵挂的地方。

龚玥菲的到来,也彻底解决了大伙儿的一日三餐问题。山里条件差,请了几个炊事员,没多长时间,就干不下去了。出生在农村的龚玥菲,比谁都能吃苦,每天起早贪黑,换着花样做可口的食物。有时候,大伙儿一忙起来,都赶不上饭点,她索性就将饭菜用饭盒装好,送到工地上。大伙儿都夸龚玥菲手艺好,按时吃饭也彻底治好了蒋云辉胃疼的老毛病。

在工作上,业务精湛的龚玥菲更成了大伙儿的得力助手。赣深高铁进入了验收期,蒋云辉与妻子每天都是最早来到隧道,多观察、多检查、多测试,他俩一起认真地检查隧壁的防水板外侧,用尺子细心地测量着壁孔波纹管、混凝土的防裂情况,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有一次,在进行检测时,他俩发现拱墙防水板处缺少了沥青工序,于是他俩与大伙儿连夜进行了整治,一直忙到天亮,终于补好了这道工序。大伙儿笑着说,他俩就是赣深高铁线路上的“神雕侠侣”。

2021年12月10日,赣深高铁正式开通运营。当银色的巨龙驰骋在信丰特大桥,穿越龙冈隧道时,蒋云辉与大伙儿在山顶欢呼着,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次年,阳春三月,龙冈隧道四面山林树荫葱翠,一簇簇绿意在春风中摇曳,一个叫虎子的男孩,牵着爸妈的手说道:“长大后,我也要穿上和你们一样的铁路制服,像你们一样,用一生来守护这里的隧道。”一阵阵风笛声从龙冈隧道呼啸而过,一条条银色的巨龙蜿蜒着山路,传递着大山的回音。

作者简介:万蕊新,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散文诗学会会员,惠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广州局集团公司惠州电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人民日报》《中国妇女报》《齐鲁晚报》《广州铁道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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