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事建构视角比较分析许渊冲和宇文所安《木兰诗》英译本
2024-06-05石蔓
石蔓
【摘要】叙事不仅仅描述现实,还起着建构现实的作用。每当一种叙事版本被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时,总是会被注入在新语境中传播更广泛的其他叙事元素或者注入个体叙事者或重述者的叙事元素。本文基于Baker的翻译叙事建构理论,比较分析许渊冲和宇文所安《木兰诗》两译本在叙事时空、叙事距离和体裁三方面对原诗的叙事建构。
【关键词】《木兰诗》;叙事建构;时空建构;叙事距离;体裁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9-010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9.032
木兰故事诞生于中国北朝时期传唱的一首民歌,历经各朝各代,木兰事迹被多种文艺作品所表现,诗词、戏剧、影视作品等,各种不同的叙事共同缔造了家喻户晓的木兰文化。《木兰诗》是木兰民歌经修改润色而成的一首叙事长诗,与《孔雀东南飞》并称为“乐府双璧”,具有汉乐府民歌的鲜明特征。
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长河中,《木兰诗》的英译成果最早见于19世纪来华传教士丁韪良的译本,最近见于卓振英教授2023年出版的英译丛书中。本文选取的两译本出自中西两位资深中国文化研究者和翻译家之手,分别是1992年中国著名翻译家、北京大学教授许渊冲先生收录于《中诗英韵探胜——从〈诗经〉到〈西厢记〉》中的译本,1996年美国著名汉学家、任教于哈佛大学东亚系的宇文所安教授收录于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Beginnings to 1911一书的英译本。
Baker认为任何叙事都是历史的产物,有特定的时空语境,离开了这个时空语境,叙事的含义就会发生变化,当一种叙事版本被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时,总是会被注入在新语境中传播更广泛的其他叙事元素或者注入个体叙事者或重述者的叙事元素。叙事是根据一系列的评判标准构建起来的,不仅仅描述现实,还起着建构现实的作用。
因而翻译也是一种建构,同时也是对原叙事的重构,可以通过重新协调原叙事的时间性、关联性、因果情节性、选择性、特殊性、体裁性、规范性、累积性等叙事特征,从而在目标语境中建构叙事,引起读者反响。为实现这个翻译建构过程,具体可以采用四种建构策略,即时空建构、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标志式建构,以及人物事件的再定位。时空建构和文本素材的选择性采用是通过改变时空语境,以及对文本内部的省略和添加等手段实现。标志性建构和人物事件的再定位是运用特定的词汇标记来识別人物、地点、事件等叙事元素,以及调整译者、叙事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
下文将结合Baker的翻译叙事建构观,比较分析两译本对原诗叙事时空、叙事距离和体裁的建构特征。
一、叙事时空建构
叙事的时间性强调,任何叙事都是历史的产物,有特定的时空语境(Baker,2006),时空语境的调整会改变叙事的含义。特定的时空语境有明显的时空指示词,例如“暮宿黄河边”“暮至黑山头”中有表明时间的“暮”以及地名“黄河”与“黑山”。此外,英文时态也是明显的时间标志,带给读者直观的叙事时空感受。
原诗中出现的时间指示词有“昨夜”“从此”“旦”
“暮”“十年”“十二年”,两译本对前四处时间指示词的处理一致。但许译本将“十年”译作in ten years,而宇文译本译作after ten years,使用的介词不同带来不同的关注点,in强调的是十年征战的艰辛过程,而after的侧重点在于十年战争胜利结束的结果。另外,宇文译本翻译“十二年”时相较于许译本增加了程度副词long,使得“火伴”对木兰女儿身深藏不露的惊叹溢于言表,同时,许译本通过增加感叹号来表达这种惊讶之情,二者各有所长,相得益彰。
原诗中具有明确地理和历史意义的地点指示词有“黄河”“黑山”“燕山”,相较于知名度高的黄河,山名的翻译在两译本中呈现明显差异。许译本将两山都译为mountains,作山脉解,结合诗中“关山度若飞”可知,木兰行军路上多是山区,因为许译作山脉解释更符合叙事语境,相较于宇文译本的翻译Black Mountain和Mount Yan,能为目标读者提供更准确的地理信息。而且许译没有直译燕山,而将其译作north mountains,相较于陌生的山脉名称,新增的相对位置北方为目标读者提供行军方向,使叙事背景更加形象立体。另外,两译本翻译诗中皇帝召见木兰的宫殿“明堂”时,也重构了不同的历史语境。明堂可作两种解释:一是明亮的殿堂;二是特指洛阳的明堂,即隋唐时期才出现的明政教之堂。显然,许译本译作the hall相较于宇文译本的Hall of Light更为合适,许译本建构的是皇帝的殿堂,具体为何不影响木兰叙事的进行,而宇文译本弄巧成拙,试图增加历史文化信息却提供了错误的认知。
另外,“可汗”“天子”“胡”等词,也具有浓厚的历史特征,两译本也提供了不同的翻译策略。北朝时期,北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统治者为巩固政权,积极推动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文化交汇融合并主动接受汉化,因而民歌中同时混用“可汗”与“天子”指代北魏皇帝是可以理解的。故而,深谙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许渊冲将“可汗”和“天子”同译作Khan,建构了单一化的部落领袖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原诗叙事的历史时空特征。但结合hall这种不同于传统游牧民族居所的意象联想,the Khan in the hall给目标读者带来一些陌生化体验,从而弥补了陌生化空间建构的空缺,吸引读者探索异国历史故事。相较而言,宇文译本对“可汗”与“天子”的翻译与原文一一对应,分别译作Khan和Emperor,这种转换发生在同一诗节相近诗句,并且还有连接词then衔接语篇,明确可汗和天子的指代是同一人。在宇文译本的历史时空建构中,天子就是一国之王,同时也是部落可汗,明确指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历史背景。“胡”在中国古代对北方异族及西域各民族的称呼,范围笼统。许译本将其译作Tartar,Tartar在科林斯词典的释义中指的是中世纪成吉思汗领导的部落群,包括蒙古部落和突厥部落,而宇文译本译为Turkish,意为突厥人。两译本都试图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民族名称来替代“胡”,建构一个具体的历史语境。
两译本对叙事时态的处理手段迥异。除了配合直接引语中的过去时态,许译本在叙述木兰准备从军、行军征战、凯旋返乡的一系列事件时,动词都采用现在时,宇文译本采用的则是叙事诗的常规叙事时态,即过去时。诗歌叙述的确实是一个发生在过去的历时性事件,一般现在时在叙事诗中的非常规使用,从语法意义上看可以增进往事描述的生动性和真实感,也就是所谓的“历史性现在时”(章振邦,2009)。同时,汉语动词没有时态之分,因而叙事动作给人的时间感相对模糊,现在时的使用更贴合这种模糊的时间建构,拉近目标读者与叙事者的时空距离。相较而言,宇文译本中过去时态广泛运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目标读者与叙事时空的距离感,使得民歌的亲切感大打折扣。除此之外,宇文译本中开头四句Tsk,tsk,and tsk,tsk,Mu-Ian weaves by her window.We cannot hear the shuttles sound,we only hear the girls sighs,采用的却是现在时,时态的前后不一致给整体叙事带来一种撕裂感。
两译本都建构了陌生化的历史空间,相较而言,宇文译本的异域特征更加鲜明,叙事的过去时态使异域时空在感官上更加遥远,许译本模糊的时间建构更能削弱目标读者与木兰叙事之间的时空隔阂。
二、叙事距离建构
叙事具有关联性,在重构叙事中,由于叙事的时空语境必然会发生变化,叙事者、时空语境、故事事件、故事人物以及读者等叙事因素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会发生变化(Baker,2006),这种关系直观体现在叙事视角上,由叙事距离构建,进而形成叙事者与读者之间在空间、时间、情感等方面的距离,直接影响叙事和阅读效果。
在原诗中,除了木兰和她的指代词“女”之外,没有其他明确的主语,也就是说原诗叙事没有一个清晰的叙述主体,隐含叙述者的痕迹显露在诗歌开头的两闻两问中——“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两译本采用了相同的方式使隐含叙述者在叙事中现身,即增加除了木兰及其指代之外的主语、宾语,但是,叙述者的立场有了不同的转变。许译本译作You cannot hear the shuttle,why?Its whir is droned in her deep sigh.“Oh,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Will you tell us?Will you speak out?”此译本中“闻”的主体是你(们),表明叙述者此刻是站在故事内向故事外的人讲述,而后一瞬“问”的主体就变成了我们,叙述者一下将故事外的人拉入叙事场景中,并向故事人物直接问话。在两闻两问中,叙述者以自身为中介,先把读者拉近叙事,再把他们卷入故事场景中,逐步消解读者与叙事语境之间的距离,打破读者与木兰之间的时空隔阂,利于推動叙述纵深发展。宇文译本译作We cannot hear the shuttles sound,we only hear the girls sighs.“Now tell me,girl,whos on your mind,and tell me,girl,whos in your heart?”此译本中“闻”的主体是我们,而“问”的主体却变成了我,叙述者先将读者纳入自己的感官立场,而后却一把推开,使得读者与叙事场景间的关系若即若离,由集体叙述者到单一叙述者的转变稍显突兀,在闻与问的过程中,应一致采用我们的叙述,虽然没有许译本中关系递进的效果,也能将叙事与读者稳定在近距离里。
两译本对原诗中木兰与叙述者、皇帝和火伴之间的对答都采用直接引语的呈现方式,其中木兰与叙述者和火伴之间的对话是译本增加的,相较于原诗,译本中的叙事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感更显微弱。但两译本在形式与内容的处理上都存在差异,呈现不同的叙事建构特征。在叙述者与木兰的问答中,宇文译本将木兰的话语分置在三个诗节中,相较于原诗和许译本中的连续话语,宇文译本造成了语气停顿,使木兰决定替父从军的果敢和战争的紧迫感大打折扣。在木兰对皇帝的回复中,相较于宇文译本对木兰回答完整重现,许译本省略了“木兰不用尚书郎”,回答十分简洁,“A camel fleet to carry me to my native place”,直抒木兰归乡急切的心情。在诗末火伴与木兰的对话中,宇文译本把原诗最后一节“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也改为木兰的直接引语,并保留第一人称,视作木兰对火伴的回答,与原诗的叙事立场一致,刻画了此时欢快跳脱、富有女性意识的木兰形象。但许译本站在叙述者的视角,并删除了原诗中的“我”,将最后两句诗视为叙述者的评述,跳出了故事结构,客观性论述使叙事最后得以升华为男女平等的性别哲理。
另外,原诗中四处拟声词在译文的不同呈现也建构了不同的情感氛围。许译本将“唧唧”译作双重叹息声alack,alas,并辅以感叹号,直抒木兰内心的悲愁。宇文译本译作tsk,显然将其当作织布机发出的声音,中间加and隔断连续的织布声,这种停顿从侧面衬托木兰心事重重。许译本将黄河流水的“溅溅”声译作roar,而宇文译本取消了拟声词而选择最笼统的sounds替代,听觉消失,叙事场景显得平淡。两译本将胡骑的“啾啾”声都译作了平级语义的马鸣声neigh与whinnying,相较而言许译本更胜一筹,因其在听觉上叠加朗朗上口的韵诗使得叙事更加生动形象,亲切感人。磨刀的“霍霍”声体现小弟得知木兰归来的欣喜,在许译本中将这种喜悦具象为celebrate,但在宇文译本中,“霍霍”声完全消失,平白叙述小弟宰杀牛羊的动作,欢快团圆的氛围消失。
两译本都显化了原诗的隐含叙事者,增加了直接引语,使读者与叙事之间的距离更加紧密。同时,许译本通过拟声词和韵脚的联动使叙事更加生动,民歌传颂更加朗朗上口、亲切动人。
三、体裁建构
《木兰诗》是一首乐府民歌,诗句以五言为主,夹杂七言和九言,诗歌形式比较自由,五言一读一句为一诗行,七言、九言一读一句为两诗行。许多诗句末尾押韵,读上去朗朗上口。原诗一共六个诗节,韵脚比较紧密的是第二节描写木兰准备行军、第四节和第五节描写木兰得胜返乡,分别押“ian”韵、“ang”韵,韵脚接踵使得叙事节奏紧促,表现木兰行军的紧急和凯旋的欢快喜悦。在其他诗节中也有成双的韵脚,如第一节中“唧”“息”“思”“忆”押“i”韵,“兵”“名”押“ing”韵;第三节中“机”“衣”押“i”韵,“飞”“归”押“ui”韵;第六节中“离”“雌”押“i”韵。这些韵律特征是乐府民歌的要素,也是诗歌体裁区别于其他叙事形式的重要特征。
两译本在诗歌形式上进行了重新建构,但在诗节和格律的处理上差别迥异。许译本保留了原诗的分节和韵诗体,但押韵形式有所调整。分为两种韵尾:两行转韵与隔行交互押韵。每个诗节的韵尾示例如下:
第一节均为两行转韵:alas,pass;why,sigh;about,out;mind,kind;night,fight;books,nooks;son,none;race,place.
第二节前四行是两行转韵,后八行是隔行交互押韵:west,best;south,mouth;wall,shore,call,roar;shore,way, more,neigh.
第三、四节都是隔行交互押韵:along,fight,gong,light,strong,delight;hall,grace,all,place.
第五节前四行是隔行交互押韵,后十行都是两行转韵:other,gate,brother,celebrate;west,rest;fire,attire;hair,fair;mate,great;years,compeers.
第六節是两行转韵:gait,palpitate;go,doe.
两种韵律格式融合了中国古诗的语言形式和英语诗歌的十四行诗结构,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和节奏感,给目标读者带来《木兰诗》的古典美。
宇文译本调整了原诗的诗节,放弃了韵诗而选择自由体诗歌形式。译诗共八个诗节,将原诗第一、二诗节分别分为三个小诗节,并将原诗第四、五、六诗节合并为一个大诗节。前两诗节交代木兰从军的缘由和准备,译诗中增加的诗节停顿打断了叙事的流畅性,削弱了木兰决定替父从军的果敢和行军准备的急促。后三个诗节讲述了木兰见皇帝、返乡重回女儿身,以及与火伴对答,译诗将其合并为一个诗节。这样在诗歌形式上七短一长的安排是否别有深意仍有待探究,但可以肯定地说,宇文译本缺少韵律的长诗节不利于口头流传,不利于《木兰诗》在异域的传播。
四、结语
在两译本的比较分析中,不难发现,在叙事时空的建构上,两译本都保留了叙事空间的历史感,宇文译本的历史感更加浓厚,对目标读者而言,陌生感和异域感更强,再加上过去的叙事时态,建构了遥远的异域时空。而许译本通过模糊的时间建构,拉近了目标读者与叙事者的时空距离。在叙事距离的建构上,两译本都显化了隐含叙事者,增加了直接引语,使读者与叙事之间的距离更加紧密。同时,许译本通过拟声词和韵脚的联动使叙事更加生动。在体裁建构上,许译本对诗歌形式和韵体的保留,使民歌叙事更加优美动人,有利于《木兰诗》在异域的传播与推广。叙事诗在新语言环境中的重新建构,要重新协调各叙事元素关系的同时,还应注重诗歌体裁的独特性,在中英诗歌传统的语言形式中寻求某种平衡,力求在新语境中重构原诗叙事的同时,建构一个自身具备一致性和完整性的叙事文本。
参考文献:
[1]Baker,M.Translation and Conflict—A Narrative Account.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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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振邦.新编英语语法教程(第五版)[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
[4]Stephen Owen.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Beginnings to 1911[M].New York&London:W.W.Norton&Company,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