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的故事
2024-06-05刘勇
刘勇
父亲在前面拉车,我在车后尾随。
那是一輛小平车,车体两边连围栏也没有,开阔得无边无际,几乎与周边街巷的店铺相触,将街也撑窄了。从我这个高度望过去,四五块竖着的车底板间,黑色的缝隙并不笔直,像毛笔随意画的墨线。银白的车板上那方医药箱正散发着暗红的光芒,成为那个平面上唯一闪光的物体。耷拉着的背带像蛇一样忠实地盘着药箱,勾勒出暗淡的黑影。这个药箱里抽屉众多,机关重重,我只见过其中极少的部分,父亲有关生计的所有秘密全封在里面,不允许我靠近半分。
父亲巨大的背影在辕条上乱晃,暗影的边缘离药箱还很遥远,这让挂在辕条根部那几束粗细不一的绳索变得分外刺眼,它们看上去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却又神气万分得意扬扬。父亲从耳房墙上摘下它们时,我看见上面布满了白色的蛛网,他只随意抖了几抖,并没十分在意。那几日蜘蛛还精心织网,入冬已踪迹全无。我知道粗绳多用于拉柴火,堆在车上小山似的柴火,父亲用力一勒,小山就会矮下半截。每逢年底杀猪时,常用细绳捆猪腿。坚细的绳索刻入毛皮,猪尖叫,乱蹬,丝毫都不会松动。死猪上了案板,不可更改的命运,全凭绳索的配合。我不知道这次父亲出来为什么要拉车,为什么还带那几束绳索,以往他出诊只背药箱,只到耳房墙角的瓮中选取几片龟片,并悄声默念其上的文字,好像上面不同的文字就是不同的药方。最近几次他已无从选择,瓮中龟片已经告罄。
街很长,渐行渐宽,小平车车板的平面开始收缩,形成小小的长方形。银质的河流斜到了我们的左侧,脚下的路面土石混杂,脚底不再打滑,父亲行走的步履开始变得坚定。前方出现了薄薄的远山的淡影,两边是黑乎乎的土崖,崖上稀疏的树枝插向天空。所有这些都严重威胁着街的走向和命运。店铺不再相连,隔很长一段才出现三五间,像梦的残片。最后连一间店铺也没有了,只剩银质的河被两边的土崖紧紧夹着。
父亲停住脚,说声就这里了,顺手从辕条上取下绳索。辕条头杵在沙土里,车板上的药箱向下滑,被背带止住了。我没听懂父亲的意思,木然地踏着他的脚印向河道里走去。
父亲肯定熟知冰层的厚度,他毫不费力,只轻轻踩踏,冰面便应声而破。树杈上的鸟巢发出些许躁动,深蓝的天空像一面沉寂的镜子,瞬间爆开了细碎的裂纹。河水泉眼般汹涌而出,大眼睛里有无数小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明亮。父亲双手如雁翅般展开,跳着没有节拍的舞蹈,围着泉眼的周边躲闪跳跃。迅速扩大的水面渐渐平息,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被揉碎其间,生涩地相互碰撞。父亲在等待,我不知道他等待什么。
夜更加寒冷,我不停地哆嗦,上下牙奋力咬紧。本想像平日一样偎于他的怀中,可他身上冰冷的水汽寒光逼人。此刻的父亲一点也不温暖,他一眼也没看我,他的眼睛紧盯着不太圆满的冰窟,一眨也不眨。这样深刻的夜,没有多少声音可以听闻,树杈上先前的不安和躁动早成为久远的往事,巢中的鸟敛翅闭目,困乏得昏昏欲睡。剩下的唯有味道可闻。剥开阴冷的河腥,可以闻到残羹剩饭和混杂的大小便。背后远处饭铺客店长年生产的这些气息顺河而下,在冰窟四周浓烈弥漫。我说“爹,我饿了”,他抬起左臂,烟杆上吊着的烟布袋晃荡着,示意我不要出声。
他侧耳倾听,说声“来了”,迅速站了起来。
冰窟的水突然沸腾起来,浪花四溅,每一粒水珠都飞起来,幻化成了无数的萤火虫。萤火虫执着天灯,在我和父亲的头顶徐缓飘移,周遭变得比白昼还明亮。有两只鸟从巢里哇呀惊飞,听声音像是乌鸦,它们和满天的星星一起消失了。
我抱住父亲的腰,既害怕又欣喜,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然而父亲并不惊讶,面部十分平和,只有嘴角略微下弯。父亲土崖般纹丝不动,他两眼暴突继续紧盯着水面。
我看见一个圆形的比锅盖还巨大的怪物慢慢浮出水面,水流在怪物的背部四面奔流,闪烁着幽蓝的光斑。紧接着,我又看见了蛇一样的龟头从背甲下徐缓探出,两眼发出血红的光柱,伸缩间小心扫视着周围的动静。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危险,就将前爪搭在冰窟的边缘,开始上岸。
父亲仍一动不动,他的眼珠像球一样几乎要撑破眼眶。
我抱紧父亲,浑身颤抖不止,低声嘟囔了句王八。父亲这回听到了,他用厚重的手掌按了按我的头,低沉而严肃地更正:不,是乌龟!乌龟后爪也爬上了冰面,它被热气腾腾的白雾笼罩着,但仍能看出体形的巨大。时机到了,父亲推开我,健步上前,从侧面用双手扣住乌龟的裙边,嘿一声,将乌龟掀了起来。这乌龟太沉重了,当它和地面张开大幅度的夹角后,父亲显然慌了手脚,他感到脚下和腰部的力量不足以掀翻这个庞然大物。他回头看我一眼,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猛地扑上去用肩撞击他的屁股,父亲借势发力,乌龟轰一声翻了过去,并在地上旋转。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乌龟的腹甲,它闪着黄金般的光泽,纹路清晰,像夏季田野里一方一条的麦田。它的前后爪朝天乱蹬,龟头伸缩着,眼里的红光柱在夜空扫来扫去。
父亲命我取平板车上的医药箱,他自己用细绳索捆乌龟的四爪。医药箱很沉,里面有金属撞击的声音。这种信任并不多见,我想趁机模仿一下父亲肩挎的姿势,可惜背带实在太长,只好平端着双手捧给他。父亲已熟练地将乌龟的四爪捆好,四爪被细绳牵引着,全朝向了腹甲中央的死结。父亲勒得太狠了,绳索进入肉里几乎看不见,有腥臭的黏液汩汩渗出。父亲打开药箱盖,取出上层最大方屉里那把七寸长的刀,寒光一闪,乌龟眼睛里的红光熄灭了,流出了晶莹的泪珠。黑色的血呈放射状向天上喷去,打灭了萤火虫执着的天灯,连天上的星星也全隐去了,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父亲将龟头切下,顺手扔进了冰窟,水面已结了宣纸厚薄的冰,龟头入水时没溅出一点水花。父亲将刀收了,双手合十,对着夜空念念有词。
我问父亲为什么现在就将乌龟杀死,他说这样药性才好!
乌龟巨大的身躯占满了整个平板车。父亲在黑暗中摸索着用粗绳索将乌龟捆在车上,他使劲勒时,乌龟的背如铁山一般没有丝毫塌陷。
我们穿过黑暗的窄街,没有遇到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一盏灯的光亮。我知道店铺门窗后面的货架上,有白蓝相间的青花瓷,铜质的罗盘上小字密集,玫红的大麻炮和辫子似的小串炮堆在最上层,生怕火烛。
至今我都没搞明白,父亲和乌龟之间有怎样的默契,父亲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和地点等待乌龟的到来,而乌龟竟主动上岸,接受父亲的捕捉。
许多事情像梦一样,搞明白了就不是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