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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视域下澜沧拉祜族洁净观的建构及其实践逻辑

2024-06-04贾淑凤白汉卿

普洱学院学报 2024年2期
关键词:实践逻辑空间

摘要:洁净观普遍存在于各民族文化,表达的往往是人们对秩序的美好追求。通过分析澜沧拉祜族的日常生活实践,发现空间视域下的洁净观背后有其自身的文化逻辑,蕴含着上与下、内与外、大与小、左与右、东与西的空间秩序实践。澜沧拉祜族的洁净观以民间信仰体系为本位,呈现出传统社会对洁净与污秽的分类与思维认知,镌刻着拉祜族的历史记忆,背后蕴含着人们对于生命意义的理解以及对生活希望的考量。充分挖掘澜沧拉祜族洁净观中的地方知识,可以为澜沧地区乡风文明建设贡献民族文化之力。

关键词:洁净观;空间;实践逻辑;澜沧拉祜族

中图分类号:C95;K892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2095-7734(2024)02-0024-06

一、问题的提出

人类文化中的洁净观念自古有之,“洁净”与“污秽”这样一套分类概念,其产生和存在与所处地理环境、宗教信仰、历史文化、生产生活方式、伦理道德、对世界的认识等息息相关,体现在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且深受到隐藏于社会结构深层的一整套文化逻辑的支持和限制。[1]涂尔干在宗教研究领域开启洁净观念的探讨,将“洁净”与“不洁净”当做力量的两个对立变体,同时认为二者之间界限模糊,可以互相转化。[2]布朗认为社会的仪式回避领域需要划分圣洁和不洁。一些东西因为圣洁必须给予尊重,另一些东西恰恰因为不洁而必须给予尊重。[3]玛丽·道格拉斯延续了涂尔干的思想传统,在洁净观研究领域提出了独到的观点,认为洁净与污秽是属于各社会文化分类系统中的一部分,污秽是社会规范和秩序的违背,它意味着危险,意味着跨越不该跨越的界限所造成的恐惧。[4]国内学界也有相关研究,刘志扬认为,洁净观念可以被视为区分不同社会人群的边界符号。[5]文忠祥论述土族民间信仰中的“不洁”和“洁净”的二元对立及相互转化仪式,探讨其心理根源和社会功能。[6]赵巧燕通过对宝赠侗族传统民居中净化与禳解两种最常见的污染消除方式的深刻剖析,阐释了两种方式背后所蕴含的社会秩序诉求。[7]黄彩文对云南孟连拉祜族的“送玛”仪式及其文化逻辑进行了分析。[8]总之,洁净与现代卫生学无关,在社会文化研究中,洁净意味着安全、良好的秩序,污秽则意味着危险、失序。

综上,国内外学者往往从洁净与污秽的分类、功能和目的等视角来分析洁净观,而基于空间视角下洁净观的研究分析相对较少。洁净观是澜沧拉祜族社会文化中非常重要的内容,作为一种分类体系和象征观念,其意义不仅是区分不同社会人群的边界符号,更是从另一个视角反映了个体、家庭与村寨的密切关联性。笔者于2022年1月至2023年8月在澜沧拉祜族富邦乡以及周边的南岭乡、竹塘乡等地进行多次长时段的田野调查,收集了大量洁净观方面的第一手资料。文章以澜沧拉祜族洁净观的空间秩序实践为研究对象,试图对空间视角下澜沧拉祜族的洁净观建构逻辑及其社会文化进行解读与探讨,为洁净观研究提供一个鲜活的案例。

二、澜沧拉祜族不洁之物的来源与种类

“洁净”与“污秽”的观念外化于澜沧拉祜族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澜沧拉祜族洁净观念中的恰”等,主要源于万物有灵、灵魂不灭的观念,与自然崇拜、动植物崇拜、祖先崇拜、精灵崇拜等民间信仰形态相关。[9]它们是不同危险力量的类型,污秽、充满危险且令人紧张,是致使人们身体不适、家庭不安、村寨不宁或生产生活不顺的超自然力量,因此需要通过洁净仪式达到个体、家庭或村寨的安宁有序。

民间认为,“苴”和“乜”是一对,“苴”有两个来源,一是拉祜族至上神厄莎造天地时,用四根柱子支撑天地,柱子不稳,由此产生了“苴”。二是厄莎造天地以后,太阳静止不转,于是派老虎去追着咬,太阳血滴下来,滴到草木上就成了“苴”。那时地上长有小荞花,随风摇摆,能够吓跑苴,因此,现在用荞米花来赶“苴”等。“乜”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厄莎造天地以后,月亮静止不转,派癞蛤蟆去追着咬,月亮血滴到草木上就成了“乜”。二是诸如自杀、车祸、溺死、被利器杀死、被猛兽咬死、孕妇难产而死等非正常死亡的人产生的,人们对它们要时时防备、安抚和驱赶。苴聚集在森林里的树上,最终当某个村民伐木为了找柴火和建房木料时,会同时把邪恶的苴神无意间带回家,他们就附着在房子的结构上,一直待到被以某种恰当的驱赶仪式驱逐出房子为止。[10]可见“苴”“乜”不仅跟日食、月食等自然现象有关,也与人的宇宙观念以及生命秩序有关,人们在日常生产生活中要时刻注意防范和规避。

“尼”意为精灵,传说厄莎造完天地以后,灵气没有用完,飘荡于天地之间,后来变成“尼”,惩戒行为不端,破坏大自然的人。厄莎造天地时,造地造小了,就用金线银线把地拢起来,于是有了现在的山和箐,如果人不小心碰到了金线银线,就会冲犯到“尼”。澜沧拉祜族认为万事万物都有“尼”,山、水、老人皆有“尼”。[9]“尼”具有两面性,是鬼神的合一体,人们不冲犯“尼”的时候,是山神、水神、树神等,冲犯“尼”以后便成了山鬼、水鬼、树鬼等。如家中牛断尾、双胞猪、母鸡学公鸡叫等异常行为,锅、碗、碓窝、簸箕等生活用具以及犁、锄头、耕绳等生产劳动工具残缺,就说明有“页尼”(家鬼)。可见,“尼”同样连结着澜沧拉祜族的宇宙观念、自然观念以及家与祖先等。

“谷”是拉祜族称之为放“咒验”的鬼怪,与其他民族民间流行的“整蛊”相类似。比如征田地闹矛盾、烧别人家养的蜂子、偷别人家的牛和猪等,造成人际关系的紧张,对方在毫不知情和毫无防备的情形下遭到整蛊,造成身体不适或遭遇灾难。关于“谷”有的人认为,把偷的东西还回去,就能化解身体或家庭不顺,有的人则认为,即使把偷的东西还回去,也化解不了这样的不顺,甚至认为“谷”具有代际传染性。“谷”是对人际关系中的猜疑、恐惧等裂痕的形象表达。

“夺”同样来源于厄莎。“夺”由厄莎创造,有善有恶,能幻化为各种动物,特别是猫和狗。民间有说法,认为“夺”跟《牡帕密帕》神话传说中的扎努扎别有关,因扎努扎别不孝顺,惹怒厄莎,厄莎用刺刺穿扎努扎别的手脚,产生了“夺”。“夺”是构成拉祜族寨子的要素,拉祜族有“无夺不成寨”的说法,即“夺”起到平衡寨子的作用。[9]正如王明珂所指出的,在社群生活中,若人们能与一些异质共存,勿坚持社群内的同质性与纯净性,便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紧张与对外界的敌意。[11]“夺”是平衡澜沧拉祜族社会中的生与死、善与恶以及对人群进行区分的手段和观念,起到内部团结,凝聚人心的作用,是一种控制社会的力量。

“恰”主要指向婚姻伦理作风。“恰”是脏的意思,主要指婚后生活不检点、生活作风不好、未婚先孕、婚外情、自杀殉情、耍流氓等被当地人视作歪风邪气的伦理作风等。传统上,如果有人未婚同居,要背着背箩走到村寨每家门前,接受人们往背箩里装比较脏的火木灰等垃圾的惩罚,最后要把垃圾一半倒在村寨东边,一半倒在村寨西边。

污秽不是单独的孤立事件,有污秽的地方必然存在一个社会分类的系统,污秽是事物系统排列与分类的副产品。[4]因此,人在通过分类把握和理解世界并建构秩序的同时,也总是会制造出问题,因为分类总是在形成秩序的同时,必然生产出秩序的对立面“无序”或秩序之“外”。[12]对于秩序之外的污秽之物,澜沧拉祜族传统社会形成了一套与之相对应的处置规则和补救措施,由此,社会秩序得以建构。

表1 "拉祜族传统社会对洁净与污秽的分类及处置规则、补救措施列举[13]

澜沧拉祜族传统社会对于洁净与污秽的划分,产生了“苴”“乜”“尼”“谷”“夺”“恰”等一系列污秽的概念,是对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宗教信仰、自然万物、生产生活等秩序的认知,劳动用具、生产工具、家禽家畜等的失序也与超自然力量连结,澜沧拉祜族对洁净(正常/安全)与污秽(反常/危险)的认知与分类,实际上是对“人”与“非人”世界的整体认识。[13]

三、澜沧拉祜族的空间洁净观及其实践

空间既是先验的客体存在,也是人的实践结果。亨利·列斐伏尔认为空间分为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空间的实践主要在于把社会实践的各个方面、要素和阶段投射到一个空间的场域。[14]村寨的聚落形态与村寨历史、社会结构以及村民对空间的理解有关,体现了当地人对空间的人文建构。在某种意义上,村民精神寄托的象征是村落空间格局的反映”。[15]澜沧拉祜族的洁净观及其实践在这三类空间层面同样彼此嵌入、相互渗透,呈现的是先上后下、内外有别、由小及大、左右分开、东西合一的基本实践特点。

(一)上与下:村寨洁净空间的分布

澜沧拉祜族村寨通常依山而建,村寨的上方位置,也就是高处,建有神庙,有些地方还建有佛房,家户分布在寨神庙和佛房的下方。寨神庙由村民修建,建寨时先建寨神庙来庇佑寨民。村寨上方的空间是神圣洁净不可侵犯的,由此,关于寨神庙和佛房有着诸多禁忌,诸如祭祀寨神庙、佛房均需脱帽,女性生理期间不能去寨神庙、佛房,修缮寨神庙时只允许未婚男性修缮茅草屋顶等。平日里由寨子的仪式专家摩巴去上香,村民只有逢年过节或者遇到病疫灾害才去祭祀,祈求神灵保佑消灾免难。在进行村寨集体或家庭驱赶不洁净的危险力量的仪式时,比如“乜阿”(村寨集体驱除污秽)、“卡恰洛恰”(村寨集体驱除污秽)、“页尼阿”(家庭驱除污秽)、“瓦德巴”(狩猎仪式)、“阿格度”(火把节)等祛除不洁净的仪式活动均需要先供奉寨神庙和佛房,点香献饭祭祀,祛除污秽的时间通常选择属蛇、属猴和属虎日,当地人认为这几天日子比较硬,是赶不洁净和危险的超自然力量比较合适的时间。

关于寨神庙和佛房的禁忌有很多,当地流传着一些故事:多年前,寨子有女子因工作需要,生理期间带人去佛房考察,回来以后当晚身体不舒服,并且生理期不停,去医院也没查出原因,后来请摩巴治疗。摩巴挑选属虎日,即佛房修建的日子,去佛房点香献蜡后,装一些佛房供奉的圣水,撒到佛房前等候的女子身上并念祭词,该女子当日即好。还有另一则故事,多年前,村书记想把旧佛房改造得宽一点,请人把佛房的一棵可药用的树木挖掉。结果当晚村书记就失眠且身体不舒服,后来听村民说是因为动了佛房的树,触犯了神灵,于是找摩巴做了仪式才好的。另外,还有砍伐当地神山的树木或者在神山大吼大叫等行为,遭受山神惩罚的传说。

以上几则禁忌故事,看似是对人的行为规范的限制和要求,每当人有不当行为,就会受到惩罚。[16]实则是为了划清人与神、人与自然的边界,维系良好的互动关系。禁忌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人与神、人与自然的对抗力,但实际上指向的是祈求超自然力量的庇佑,无疑对形塑神灵的神圣性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内与外:洁净观的内外圈层结构

内外有别是拉祜族洁净观念的另一项基本原则,这里所指的“内”与“外”在不同的时空场景中有着不同的范围限定:相对于家屋,屋外是外部;相对于村寨,边缘之外是外部。“内”与“外”分别对应着“洁净”与“污秽”。生产生活的内部空间一定要与污秽之物隔离,为了保持和维护内部的洁净,就要牺牲外部的洁净,内部的污秽通过向外部的转移释放,保证内部的清洁。[1]

无论是家屋为单位的“内”与“外”还是村寨为单位的“内”与“外”,驱赶仪式的中心场地都离不开家屋中的神桌。神桌长约一米,宽约半米,高约一米,分上下两层,摆放在堂屋靠墙正中间位置。神桌桌面上摆放着两个土碗,放着米饭和清水,神桌下面堆满燃烧过的香灰。有神桌的房间在家屋正中央,屋内物品要摆放整齐,保持室内整洁,不能堆砌杂物。举行驱赶污秽仪式出发之前,通常需先在神桌前点香,折一枝番石榴树枝,带一对香,进行自家屋神桌往门外祛除污秽的仪式。常见的仪式,如“页尼阿”等是以家屋为单位的仪式。“乜阿”、“卡恰洛恰”则是以村寨为单位的驱逐仪式。值得注意的是,[pi33?揶?琢33l?琢53]“毕厦拉”(给逝去的老人献饭)、“瓦德巴”(狩猎仪式)、“阿格度”(火把节)等这样的仪式,洁净观念依然不可或缺。

“内”与“外”的差别既是空间上的,也是象征与隐喻上的。家屋空间既是社会文化的产物,也再生产着社会文化。[17]洁净空间以家屋为中心,边界具有一定的动态性,最近的距离是家屋的门口,最远的距离是村寨之外的边缘地带或者是山谷河流处。家屋门口、村寨路边、村口是驱赶不洁净和危险的超自然力量的空间,属于外部空间的边缘地带。如果村寨有人非正常死亡或者死亡地点在村寨以外,通常葬的时候不能经过寨子里面的道路,更不能将其抬回家里,需要绕开逝者的寨子,在路边搭个简易的小房子过夜守灵。家里如果出现诸如狗或牛爬房、公牛断角母牛断尾、老鹰坐在屋顶上、蛇进家、马蜂来家做窝、蝙蝠进家、母鸡歪尾、母鸡学公鸡叫、公猪磨牙母猪咬儿等现象,说明家里有“页尼”,需要驱赶。无论是家屋为单位还是村寨为单位的“内”与“外”的驱逐仪式,都是把对村民来说意味着污秽与危险的超自然力量隔离于洁净空间之外。仪式的运用是村民对危害村落的“鬼”的象征性排斥,利用这种象征的形式,划定“我群”与“他者”之间的界线,认定“他者”的同时界定了“我群”,这无疑是强化社区凝聚力的重要手段。[18]这是一种内外有别的洁净观。

(三)大与小:个体、家庭与村寨的仪式单位

从祛除污秽,保持洁净的空间仪式单位来看,主要分为个体、家庭和村寨。澜沧拉祜族除个体的祛除污秽之外,没有围绕共同祖先而产生的宗族观念和仪式,仪式单位直接从家庭过渡到了村寨。[18]洁净观是拉祜族现实生活中个人、家庭以及村寨秩序的思维映射,以此缓解个人、家庭甚至社会的紧张感。

一是针对个体洁净的仪式。代表性仪式是“谷尾”。“谷”是一种体现人际关系紧张的超自然力量。仪式的起因往往是征田地闹矛盾、烧别人家养的蜂子、偷别人家的牛和猪等破坏别人家产的行为,生气的一方会请摩巴给对方制造身体不适,造成对方浑身酸痛、头晕、走不动路等。对方因身体不适找摩巴看卦,如需做“谷尾”驱赶仪式,通常选择属蛇日晚上来做。摩巴到需做仪式的人家,在火塘边把荞米炒成荞米花,准备苦竹叶壳,用竹签叉成圆锥状,将火炭灰块、荞米花、九块铅块放入苦竹叶壳中,倒入一些酒,在火塘处点燃一对香,带上需要做仪式的人的衣服或帽子,在家门前面向村口蹲着念祭词,念完以后,带着仪式用的材料去到村口处,丢弃之前,再念一段祭词,大意是不好的东西不要留在这一家,然后丢弃并大声说“呸!”,后即拿起做仪式的人的衣服返回,去火塘处边烘烤边念祭词,大意是不好的东西不要留在衣服上,不好的东西用火烧掉,做仪式的人穿戴上即可。

二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洁净仪式。最具代表性的是“页尼阿”仪式。“页尼”与家中去世的老人有关,还与超自然力量有关,如盖房子时不小心用了太阳血或者月亮血滴到上面的木料或者茅草。凡家中遇事不顺,请摩巴占卜后,判断是否做“页尼阿”仪式。时间通常选择属蛇、猴、虎的日子。准备的仪式用品也比较丰富,包括竹编“料卡”(祛除污秽的竹编利器)、祖先白布形象、鸡、树枝、苦竹叶壳做的圆锥体(里面装有火塘灰、荞米花、酒、铅块)、茶、酒、香、沙子、一米箩带谷壳的谷子等。仪式结束后,摩巴围绕房屋四周清扫一圈,在房屋的四个墙角以及神桌和门口的地上,分别放上“料卡”,再从神桌处往外洒水,洁净家屋空间。然后将仪式用的一些材料带去祭祀祖先的路口点燃,杀鸡献祭。摩巴把路上砍好的两段竹竿立在路边,交叉成门的样式,交叉的位置挂一个“料卡”,地面上摆一个“料卡”。参加仪式的人,从路边采一把青草清扫自己身上,寓意扫掉不好的东西,然后依次从竹门下走过,把洁净与污秽区隔开。前方再点一把干茅草,来的人依次从火上跨过,清除污秽。“页尼阿”仪式持续时间较长,通常至少五个小时。

三是以村寨为单位的洁净仪式。最具代表性的是“乜阿”和“卡恰洛恰”。“乜阿”直译为赶河鬼。通常选择的时间为属蛇、属猴或属虎日,地点在河边。驱赶不洁净之物的器具由木料和竹篾制成,包括火枪、土炮、矛、砍刀、“料卡”,同时制作一些玩具,如陀螺、纺线锤、鸡蛋壳、彩色线等。房柱脚处每家放一捆斜面切口、装满河水的细竹筒,仪式过后用来浇灭滚烫的石头,产生的蒸汽可以赶走“乜”。河边搭建好木房子以后,一家一家依次进入临时搭建的房子底下,面向河边蹲着,摩巴念祭词,依次为每家驱赶不洁之物。最后人们围着河边搭好的房子从左往右逆时针转三圈,寓意把不好的东西冲走,然后开始互相泼水,清洁污秽。另一个村寨集体驱赶不洁之物的仪式是“卡恰洛恰”,即赶寨鬼。时间通常选属马日,地点在寨子中间的位置。寨子的人用竹篾制作两个较大的撮箕,里面铺上竹叶壳,上面放两对小泥人(一男一女,一头牛,一匹马,女的骑牛,男的骑马),放上木料削制成的九把枪、九台土炮、九支矛、九把砍刀,再放上陀螺、烟草、茶叶、盐、米和米糠谷皮,让危险的超自然力量不管好吃的还是不好吃的,吃了赶紧走。撮箕四角插上红白黑黄蓝等各花色布条,意为把花花绿绿各色不好的赶走。每家带来两对香、米、茶、盐、彩色的布条,献到撮箕里。献祭好后,众人蹲下,摩巴念完祭祀词以后,寨子里的人互相泼水,祈求洁净吉祥。

拉祜族历史上迫于沉重的苛捐杂税,曾举行过多次起义,然而起义多次被镇压。随着时间的发展,那些苦难的历史记忆转化成洁净仪式中的污秽之物,木制的“武器”成了对抗危险力量的象征符号。洁净仪式共同的原则是他们价值观念和对世界认识的具体反映,是可以分析和理解的意义体系[1]。通过系统的村寨性宗教祭祀活动来建构和强化村寨空间神圣性,村民的集体行动总是遵循以村寨为边界的内外有别的文化逻辑。[19]

(四)左与右:生与死的空间区隔

澜沧拉祜族在洁净观念上区分左与右,因此也产生了一些禁忌。在日常生活中,不能左手给别人递东西。在丧葬场合以及驱赶不洁力量的时候,都要用左手。在火塘点香的时候,平时点香是朝与火塘的木柴垂直方向。人去世以后,寨子里的人去逝者家的火塘处,要顺着火柴烧的方向,左手点燃自带的一对香,把米倒在火塘边的簸箕中,再用左手从簸箕中抓一把众人放的米,放到火塘边一个煮米饭的锅中。然后带着香来到正屋,用左手分别插一炷香到逝者头顶和脚底位置的竹筒中,把随身带的铅块、盐、烟草、茶等,用左手放在逝者旁边的布袋中。杀鸡要砍下鸡的左翅膀、左鸡脚,放在逝者的左腋窝下,献祭逝者。澜沧拉祜族认为,左方连结了超自然力量的世界,可以和超自然力量对话,而污秽的、危险的力量正是来源于看不见的超自然力量的世界,“左”及“左手”的邪恶特性会使巫术力量得到增强,[20]而右方连结的生者世界是现世。鸡卦占卜中,左脚代表逝者一方,右脚代表现世活人一方。正如罗伯特·赫尔兹所说的左与右超越了人的身体,体现了整个宇宙。[21]

(五)东与西:村寨完整的洁净空间

东和西是拉祜族非常重要的方位观念。当地人解释太阳升起的一方是东方,太阳落下的一方是西方。因此,家里神桌上供奉的米饭和水,分别对应着东方和西方。在拉祜六月二十四日举行“阿格度”(火把节)洁净仪式时,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驱赶家屋内非正常死亡以及冻死饿死鬼。下午六点多,村民开始用松树做火把,每家点一对香,准备一个“料卡”,一堆沙子,一个小火把,分别带去村寨的东边和西边路边丢掉,路上边走边撒沙子并念词,大意是我们这里没有好吃的,河水里有,街子(农贸市场)上有,去那里找吃的吧,最后回家洒水。举行“卡恰洛恰”仪式,同样需要制作两个撮箕,摩巴念祭祀词也要分别对着两个撮箕各念一遍,仪式结束后,由年轻男人将一个丢在村寨的东边,另一个丢在村寨的西边,村落的洁净空间才算完整表达,真正完成了洁净仪式活动。诸如小孩半夜哭闹、老人身体不舒服等,请摩巴占卜后,如果发现有不洁净的超自然力量,便会举行仪式进行驱赶,往往都需要驱赶至村寨的东边和西边。东和西合成一个完整的村寨空间,这从空间层面反映了拉祜族文化中的二元合一思维。

四、结语

村民对于空间文化意义的建构与理解是基于他们的地理环境、思维观念、历史文化和宗教信仰等基础之上的,所谓“异类”或异常之物,一般来说不宜简单地只归结为“正常”的反面,它不只是列维-斯特劳斯式的二元对立构造中的一元,在很多时候,还因为它触犯了或逸脱于社会认知及文化分类的某种底线或边际,而有可能被视为“暧昧”“不纯”“污秽”和“危险”的存在。[12]澜沧拉祜族洁净观念中的“苴”“乜”“尼”“谷”“夺”“恰”等,反映的是人与自然、人与祖先、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边界和基本原则,是澜沧拉祜族对于生命意义的理解以及对生活希望的考量,它们外化成为社会生活中各个方面的禁忌,并不断整合到一个规范化的社会秩序中。保护神林水源等禁忌成为当地乡规民约的重要内容,对于基层社会生态人居环境治理和乡风文明建设具有推进作用。

2023年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指出,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华文明的历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全面深入了解并尊重澜沧拉祜族洁净观的地方知识体系和实践逻辑,才能从更深层的文化积淀发现中华文化的共性。根植于拉祜族传统文化知识体系中的洁净观,不仅仅是一种民间信仰,更应该创造性转化为构建稳定的社会秩序和推进乡风文明建设的助推器。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要推进美丽中国建设,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充分挖掘澜沧拉祜族洁净观念中敬畏自然、尊重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促进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和谐发展,可以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和建设宜居、宜业、宜游的乡村振兴新样本注入新的活力,为澜沧地区乡风文明建设贡献民族文化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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