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沉思
2024-06-03臧蔓
臧蔓
在距离希腊雅典一百多公里的艾维亚岛阿忒弥斯海角(Artemision Cape),曾打捞上一尊来自公元前460年的青铜雕塑。他双手撑开,左臂舒展向前,右臂后举,托起武器正欲投掷。他手中所持的是什么?霹雳闪电还是三叉戟?他到底是谁?众神之王宙斯还是海神波塞东?(图一)
无数人被这尊青铜雕塑的精美绝伦所震撼,公元前5世纪的艺术作品为何会有如此的写实功力?如何能塑造出这么唯美的人体轮廓、肃穆中的运动姿态,以及细腻的肌肉质感?希腊古典时期的艺术家为何能如此恰到好处地将高贵与理性同时体现在雕塑的面孔上?
这尊名为《宙斯或波塞东的青铜雕像》位于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中,置身于一个独立的展厅中间,由一个敦实的石座托起,震撼着来来往往的观众。他身长略微超过真实的男性身高,身体以一种稳定的“大”字型站立,前脚承重,后脚微微抬起,给人带来自信从容又灵动的质感。正是这种单脚承重的艺术化处理,为古典雕塑这种静态的媒介注入灵魂(图二)。他是迄今为止,希腊古典时期保留相对完好的青铜雕塑之一。青铜的材质与“失蜡法”的运用,使当时的雕塑更上一层楼,看上去更为逼真细腻。这尊青铜像完美地塑造了人体的骨骼和肌肉,以及蓄势待发的运动状态,凝结成线条流动的“鲜活肉体”,而又展现着富有智性的神圣超越。
同时,他的存在也带来了另一个有趣的问题,古希腊的雕塑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从古风时期装饰感很强的形式,转变为古典时期非常写实的风格呢?在艺术史研究上,似乎缺少了一个合理的过渡阶段。同样藏于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的《少女雕像》是来自古风时期的作品,它在阿提卡的梅伦达地区(Merenda)被发现,创作时间约为公元前550年到540年间(图三)。这尊雕像等人大小,身穿早已褪色的红色长袍,带有王冠与珠宝。从风格上来看,它延续了地中海一贯的埃及风韵:高贵凝重的艺术形象,拘谨呆板的动作,装饰性的衣饰与发型,缺乏变化的面部表情。这样的风格似乎和写实人体毫无关联,而这两座雕塑的创作年份也不过仅仅差了几十年。到底是什么样的契机,使古希腊雕塑艺术出现截然不同的风格巨变?又是如何从扁平化的装饰风走入理性的现实美呢?
古希腊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个国家,而是一个由爱琴海地区为中心,逐渐散开的多城邦集合体。某一天,阿提卡半岛上的青年人带着家眷,驾一叶扁舟,随风荡漾。他们漂泊了一段时间,找到了新的海岸线,于是在新的沿海点定居下来,慢慢成为新的城邦。这些城邦如星云密布,从东地中海延伸到西地中海,从小亚细亚一直延展到高卢海岸,西班牙南部,甚至北非。这些分散开来的城邦分而治之,他们共享传统和习俗、文化与艺术、宗教与语言。通过海上贸易,生机与活跃的古希腊文明在其间绽放开来。
公元前594年,政治家棱伦(Solon)取消了债务奴隶,建立了公民陪审团法庭和公民大会。之后政治家克里斯特尼(Clisthenes)在人民的支持下打破了贵族统治,建立了陶片流放法。大约在公元前五百年到四百年间建立了最早的民主制度。雅典城邦作为古希腊时期最具特点的城邦文明,在两次波希保卫战中,击败了战无不胜的波斯大军,于废墟上建立了民族自信,那种作为公民的自豪感与对于青春力量的歌颂,创造了美的奇迹。古希腊人逐渐从对神的模仿,走向理性且深沉的自我探索阶段。
雅典卫城的三角门楣的雕塑《命运三女神》(图四)与古风时期的《少女雕像》体现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前者完全没有原始雕塑的任何影子,而是表达出来比例适度的骨骼和肌肉,形体丰满圆润,造型柔美优雅。衣纹虽有如“曹衣出水”般的细密线条,但却与装饰纹理毫无瓜葛,而是通过衣纹的起伏,烘托出少女蓬勃的生命力与青春的張力。这样的雕塑,让观者产生强烈的共鸣。尊重人的本身,甚至强化人的本身,塑造着一种人神同型同性的完美形象。他们将神明世俗化,将人完美化。在两者间的“英雄”所展示的形象,正是古希腊人所追求的理想美形象。这中间流露着每一个公民的自信与自豪,对于美和自由的欣赏,以及对于平凡生活之上对理想的追求。正是这样的土壤,孕育出了尊重人体本身的“真实美”的艺术,以及由于自信从容所散发出的“理想美”的哲思。
古希腊人追求“完美比例”,当时的著名雕塑家波留克列特斯(Polyclitus)在他的《法则》一书中,提出了最符合视觉审美的头身比是1:7。他的旷世奇作《荷矛者》正是严格按照这个比例所创作的,虽然原作已失传,但通过现藏于意大利那不勒斯美术馆中的一件古代大理石复制品,我们依然可以窥探到作者对于人体结构和动作处理的准确性,以及均衡的人体美所传达出来的高超的艺术性。
我们还可以看到,雕塑的左脚承重,右脚轻轻抬起,似乎预示着他的下一个动作。在凝固的雕塑中运用这种单侧承重的方式,塑造出了一种想象中的动势,在定格中体现连续性。德国美学家温克尔曼在他的书中讲述了这种转移重心的雕塑方法:“重心落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不承担重量,它稍稍向后挪动,为的是使身体脱离垂直的状态。”这样的方法,被后世艺术家广泛应用,我们可以从米开朗基罗和贝尼尼的雕塑中看到这种方法的传承与发展。
不得不提到古典时期的开创者米隆所创作的作品《掷铁饼者》,将重心转移发挥到了极致。他和波留克列特斯一样,都特别善于塑造运动家的形象。铁饼在运动员强有力的甩臂中,摆向最高点,在即将抛出的瞬间定格。对于运动节点的精确把控,让雕塑处在蓄势待发的关键时刻,通过静止的雕塑,展示出强烈的动势表达。这样的大幅度身体扭转同样是在单脚支撑的基础上完成的。运动员的肩膀和手臂随着这种重心的变化形成了一个C字型,而腰背和受力的腿形成了另一组C字型,这两者之间的抗衡反而展示了一种动势中的稳定性,体现出均衡的美。(图五)
米隆不仅是优秀的艺术家,还是著名的运动家,曾六次获得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冠军。在古希腊人的心中,运动员是最为受人尊重的,而运动员的身体美也是古希腊人审美的最高标准。这种青春洋溢、力量饱满的外在形象是对高贵和完美的最恰当诠释。正是因为米隆的双重身份,为他对于艺术的深度理解带来了启发,让他对于动势的把握与灵活韵律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
我们可以观察到,不论是《掷铁饼者》还是《荷矛者》,亦或是同时期的其它雕塑作品,雕塑的面部都呈现出一种肃穆的平和,没有夸张的表情,没有喜悦和悲伤,有的是一种略微忧郁的沉思状态。即使在运动中的人们,面部也没有任何紧张或扭曲的表情,永遠是坚毅的,这似乎可以呈现出古希腊人对于优雅与高贵的解读。
从对肉体的崇拜与热爱,再到精神的最高渴望,古希腊艺术家传达的是一种以人为本的哲思。在大理石的柔美与青铜的坚毅中,持续探索生命流动中永恒不变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