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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谱》“遒润”的审美内涵

2024-06-03周雪倩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书谱孙过庭

摘 要:“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是孙过庭在《书谱》中对理想的书法艺术风貌的描绘,其中,“遒润加之”被认为是使书法艺术达到尽善之境的关键步骤。关于“遒润”的审美内涵,现有的理论阐释大部分仅停留在笔法层面,或是将其视为与“骨气”相对的一种书法风格,两种说法都有讨论的余地。通过对孙过庭的艺术生平和《书谱》原文的分析,认为其所说的“遒润”是指丰润骏爽的生命力,是对书法整体风貌的描绘,以期帮助学书者深入理解初唐书法风尚,也为如今的书法批评带来深层启发。

关键词:《书谱》;孙过庭;遒润

如何使书法艺术臻于至善是历代书家、理论家反复探讨的问题。唐代孙过庭对于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1]他认为,“骨气”和“遒润”是书法达到尽善境界的必要条件,二者缺一不可。

学者朱建新在《孙过庭书谱笺证》一书中,通过列举历代与《书谱》各段落讨论内容近似的书论,对《书谱》进行疏解。在上述孙过庭的言论之后,朱建新列举了一系列讨论书法的“骨”“肉”“态度”等概念的书论,将“遒润”与“肉”“形势”“态度”“肉血”等概念并举。这样的笺注虽涵盖了历代书论之精粹,但未使原文内涵得以明晰。且朱建新在注解所录的书论里,不仅有关于用墨、执笔等书写技法的讨论,还有关于线条、结体等书法作品呈现面貌的论述。若不加区分地列举在笺注中,也可能给读者正确理解《书谱》原文带来不便。

学者王镇远在《中国书法理论史》中,对孙过庭的论述进行了阐释,认为“骨气”和“遒丽”描绘的是两种不同的书法风格,“骨气”与“刚劲”类似,“遒丽”与“柔媚”类似。王镇远认为孙过庭的主张与后世阳刚、阴柔兼济的主张相似,即实现“骨气”与“遒丽”两种风格的协调统一。结合孙过庭对“骨气偏多”和“遒丽居优”两种书法的描绘,王镇远得出在“骨气”和“遒丽”中,孙过庭更重视前者的结论。此外,孙过庭还结合初唐的文艺思潮,分析孙过庭强调“骨气”的时代原因。这样的分析虽具有启发价值,但是也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在分析孙过庭对书法风格的认识时,将问题的落脚点放在了上述中孙过庭的阐述部分,而忽视了该句之前的主旨部分。或者说,王镇远的分析没有意识到“遒丽”与“遒润”的区别,以及“遒润”这一概念的审美价值。

学者张存良在《书谱研究》中笺注“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时,也列举了朱建新征引到的徐浩《論书》:“筋骨不立,脂肉何附?笔须藏锋,不然有病。鹰隼乏彩,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翚翟备色,翩翩百步,肉丰而力沉也。华彩高翔,则书之凤凰矣。”[2]《书谱研究》的笺注避免了《孙过庭书谱笺证》取材庞杂、疏解与正文缺少关联的缺点。“筋骨不立,脂肉何附”与“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确有相得益彰之处,不过“筋骨不立,脂肉何附”之后的论述更偏向于对书法形式及用笔方法的讨论,而《书谱》此段论述应是关于书法整体风貌的讨论。另外,张存良在《书谱研究》中把“遒润”解释为“遒劲妍润”,似乎也不够完善。

笔者基于以上论述,对孙过庭《书谱》中“遒润”的审美内涵展开深入探讨。

一、“遒润”的审美内涵

“遒”字的本义与行走相关,表示紧步而行的样子。魏晋时期,“遒”作为审美概念频繁地出现在艺术批评当中。在一般的阐释中,“遒”通常被理解为“劲健、有力”,但学者周汝昌反驳了此种观点。他在《说“遒媚”——古典书法美学问题之一》中,对“遒”的审美内涵做了详尽的讨论,认为“遒”是与“气”直接相关的美学标准,有紧密、挺拔等特点,关系到人生态度和艺术生活态度,同时指出“遒”有“流畅”“紧密”“骏爽”等多层审美内涵。

首先,“流畅”不是能速不速,因迟就迟,也不是邪气般乱窜,而是不滞不怯、心闲手敏才能达到的境界[3]。书法中的“流畅”是以熟练为前提的。《书谱》言:“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4]孙过庭强调书法创作过程要心手娴熟,不滞于物。“波澜之际,已濬发于灵台”[5],指出创作时对灵感和兴会的把握。这些都是关于如何使书法呈现出明快流动面貌的阐述。其次,“紧密”指“气”的团聚,正如孙过庭在《书谱》中所说:“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需凝魂聚气,也需“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6]。最后,“骏爽”是对“流畅”和“紧密”的概括,是一种朗朗有神的风韵神采,是明快、利落、生机勃勃的(图1)。它不是简单使用力气,也不是无厘头地胡冲乱撞,因此“骏爽”是“质直者”难以达到的。周汝昌的说法似乎更能概括《书谱》中“遒”的含义。

“润”也是艺术品评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窦蒙《述书赋语例字格》言:“旨趣调畅曰润。”[7]即自然、和谐是“润”的特点。张充、傅汉斯和毕罗·劳伦蒂斯的两种《书谱》译本分别将“遒润”翻译为life-giving elements和vigour and moisture,都突出了“生机”“生命力”的含义。而“遒润”的“润”与其直译为“潮湿”,不如解释为表示生命力的丰盈、饱满。

由上可知,“遒润”是对书法整体风貌的描绘,其表示的不是笔画、线条的劲健有力,而是书法作品呈现出的丰润骏爽的生命力。此外,它还是富有生机活力的“气”,自然、和谐地团聚于书法作品当中。是否具有丰润骏爽的生命力是“枯槎架险,巨石当路”与“枝干扶疏”“花叶相貌”最根本的区别。

二、“遒润”与“骨气”“遒丽”的关系

“遒润”与“骨气”并非对立而存在的,它是“骨既存矣”的更进一步。如果说“骨气”是书法的体质、形骸,“遒润”就是书法的风韵神采。“骨既存矣”的书法即便缺少“遒润”这样活的精神,也可以端直站立,这也是孙过庭强调“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的原因。然而“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这般没有生命力的书法,绝不是孙过庭主张或重视的。“尽善”之境虽难求,但孙过庭一生的艺术实践无不是在追求“尽善”,“遒润”正是在“骨既存矣”的基础上到达“尽善”的关键一步。

然而“遒润”并不等同于“遒丽”。“遒丽”在《书谱》中出现在对“骨气”与“遒润”关系的进一步阐释中,即“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8]。可见,“遒丽”的特点是妍媚而脆弱,它是附丽于“骨气”之上的。缺少“骨气”而徒有“遒丽”的书法,只能空有金玉之表,美则美矣,细品却徒见巧媚,难称妙。黄庭坚说:“书贵沉厚,姿媚是其小疵,轻佻是大病。”[9]张怀瓘《书议》言:“智则无涯,法固不定,且以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10]都对这种轻佻姿媚的书法表示批评。傅山说“宁拙毋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直率勿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11],也是对姿媚轻佻书法的批判。“遒润”与“遒丽”的区别在于,前者蕴含的生命力更加丰润、饱满,或者说由于“遒润”是“骨既存矣”的更进一步,它实际上已经将“骨气”包含在内。后者虽然也以“骨气”为根基,但不是作为一种装饰成分依附在“骨气”之上,而是作为精气血脉扎根于“骨气”之中。这也解释了为何段首用“遒润”,后面用“遒丽”,有丰润骏爽的生命力的艺术不会是“空照灼而无依”“徒青翠而奚托”的。

三、“遒润”与初唐的时代精神

“遒润”描绘的是一种根基稳健、枝叶繁茂、俊朗明媚的艺术境界。它不仅体现了孙过庭的书法美学追求,同时概括了他积极进取、充满生命力的精神品格。

孙过庭家境微寒,入仕较晚,且官位低下,病痛缠身,却一直怀有著述传世的理想抱负。好友陈子昂为他撰写的墓志铭载:“将期老而有述,死且不朽。宠荣之事,于我何有哉!”[12]如今看来,孙过庭的这一夙愿已达成。《书谱》作为草书发展史上的鸿篇和书法理论上的巨制,不仅是在实践上对王羲之书风的进一步发展,而且是书法帖学理论的奠基之作。有学者推测,《书谱》是孙过庭病逝之前在身体孱弱的情况下仓促完成的作品[13],而并非他心中理想的最终版本。尽管如此,《书谱》作为孙过庭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传世作品,也是他留心翰墨、无间临池之志的艺术结晶。《书谱》尾段言:“自汉魏以来,论书者多矣。妍媸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14]可知六朝以來,书法创作的迅猛发展已经使书法理论相对滞后,一部自成体系的书法理论著作成为书法艺术向前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孙过庭肩负起了这一使命,他以不涉浮华、不取缄秘为原则,撰写了一部真正能阐释书法精髓的理论著作,力求以此“弘既往之风归,导将来之趣识”。《书谱》也真正成了孙过庭不败不累、积极进取的艺术生命的见证。

另外,“遒润”的精神还体现在孙过庭进步的历史观和审美观。这一点在他对“文”“质”“古”“今”的讨论中有所体现。“文”“质”最早是关于人的品格修养的讨论。孙过庭将“文”“质”的概念引入书论中,但在《书谱》中,“文”“质”的内涵发生了一定变化,二者变成了对书法外在形式特征的讨论,而没有涉及书写的具体内容和外在表现形式之间的相互关系。孙过庭借用《论语》“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所表达的也不是要求书法的文本内容和书法的线条、篇章等外在表现,而是要求对“古质”与“妍丽”两种书法风貌兼采、并重。关于“古”“今”“文”“质”,张怀瓘在《六体书论》中说:“……世贱质而贵文,文则易俗,合于情深,识者必考之古,乃先其质而后其文。质者如经,文者如纬,若钟、张为枝干,二王为华叶……”[15]这样的观点可能出于对大众爱“妍”而薄“质”的审美观点的驳斥,但若过于强调“古”,也难免有失偏颇。相比之下,孙过庭的看法是更加客观的,他分别以王羲之、王献之代表的新体书法和钟繇、张芝代表的旧体书法为例,与古今宫室器用相比较,直接、形象地批评了贵“古”贱“今”的观点,提倡书法既要合于时代精神,又不同流于当世所存之流弊。这种进步的历史观和审美观是书法艺术发展所必需的。

孙过庭的这种精神是时代的产物,其《书谱》倡导的书学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初唐文艺思潮的影响。贞观之治之后,唐王朝国力强盛,在用人制度上免除了等级的限制,同时受儒家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进取”成为读书人的人生主题之一。孙过庭可以作为7世纪末“文艺界知识分子的代言人”,他的这种不凡的气度、抱负和强烈的进取精神是初唐知识分子普遍持有的。例如陈子昂将“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作为文艺的理想境界,这种追求汉魏风骨、倡导风雅寄兴的精神,体现出对六朝以来浮靡淫丽风气的反拨。《书谱》对“诸家势评”的批评与这一文艺风尚相符。

“遒润”是否可以作为孙过庭对书法艺术的最高追求,需要更进一步的讨论,但它体现了孙过庭书法审美追求和艺术精神品质,反映了初唐的时代精神,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对《书谱》中“遒润”的审美内涵进行讨论,不仅能够帮助我们深入理解初唐的书法风尚,还可以为当代的艺术批评带来深层的启发。此外,“遒润”所体现的艺术精神内核更可以为当代书法艺术创作带来些许启示。

参考文献:

[1][2][4][5][6][8][14]张存良.书谱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293,264,292,294,288,293,295.

[3]周汝昌.永字八法:书法艺术讲义[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23.

[7]朱长文.墨池编[M].何立民,校.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367.

[9]朱履贞.书学捷要[M]//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603.

[10][15]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46,214.

[11]傅山.训子帖[M]//崔尔平.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452.

[12]陈子昂.陈子昂集[M].徐鹏,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41.

[13]毕罗.以创作实现抱负:孙过庭的生平与其杰作《书谱》之间的关联内涵[J].美术大观,2022(11):30-36.

作者简介:

周雪倩,西华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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