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林·格雷的画像》第二章美少年与长者形象
2024-06-03惠智睿
惠智睿
[摘 要] 艺术作为承载人类情感思想的容器,通过自身特有的形式创造出了能够带给人类感官体验乃至精神享受的美感。作为美学运动的著名代表人物,王尔德对美的阐释强调了形式本身的不朽。本文选取了他备受争议的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为素材,以奥尔巴赫摹仿论视角切入,通过深入挖掘文本中的隐喻、象征和人物塑造,揭示小说主要角色的内心世界与性格特质。本文回归小说本身,通过现实主义文艺批评方法,阐释了道林的纯真特质对其自我发展的影响,同时也剖析了亨利勋爵的语言艺术,归纳出其语言具有蛊惑性的原因。此外,摹仿论于文艺批评的应用展示了从文学文本挖掘出现实再现的重要性,为文学评论提供了新的思路与方法。
[关键词] 《道林·格雷的画像》 摹仿论 现实主义批评理论 文本细读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70-04
本文以奥尔巴赫提出的现实主义文艺批评为分析原理,从摹仿论的视角出发,重视文字本身的内涵与文本形式,从作品原文文本的表层结构出发,通过对角色的象征性解读与隐喻分析,探讨了文学文本对现实问题的真实重构。道林·格雷与亨利伯爵都受到了强烈的欲望驱使,与其说是角色丧失了对自我的控制,不如说是呈现了作者关于自我在环境因素和内在驱动的影响下,其行为选择如何反向塑造自我这个问题的思考。此外,作者语言细腻华美,善用语言丰润角色,文本风格具有极高的文体学参考意义与鉴赏价值。
一、摹仿论的启示:重回语文学的文艺批评方法
《摹仿论》是德国语文学家埃里希·奥尔巴赫的重要文艺批评论著。摹仿这一概念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对文艺与现实之间关联的探讨。作为哲学术语,其内涵逐渐延伸至美学、艺术、文学乃至文艺评论领域。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指出,以诗人和画家为代表的艺术家,其艺术作品是对现实世界的摹仿,而现实世界又是对物理造物的摹仿,因此,真理在他们的创作中难以体现。柏拉图的模仿说基于客观唯心主义扩展了摹仿的外延,界定了文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但是他否定了艺术美的客观性,否定了艺术创作本身也是对理念的理性呈现这一客观事实。奥尔巴赫从现实主义文艺批评的观点出发,以具体作品为分析落脚点,从“摹仿”角度阐释了一系列西方经典文学著作。
张小波尝试从奥尔巴赫视角出发,梳理了其论著《摹仿论》并总结了语文学研究方法。他指出奥尔巴赫的研究方法总是始于文本,并且着重强调语文学、读解艺术和文体分析[1]。肖伶伶肯定了人类对语言文字作为言说载体的洞察,认为人们可以通过认知词语从而挖掘并还原文学与现实的“真相”[2]。由此可见,摹仿论为文艺批评提供了一套可以深入文字本身的独特视角与方法,有助于读者、批评家与学者从不同的视角反映文学作品的内部结构与意义,从而为最大限度揭示作品价值提供了可能。
本文通过摹仿论在具体的文学作品文艺批评中的实际应用,对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第二章进行文本细读分析,分析小说的叙事结构与艺术手法,探究其唯美主义文学特征。本文不仅丰富了对于《道林·格雷的画像》这部经典小说的理解,也为摹仿论在文学批评中的应用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
二、《道林·格雷的画像》的寓言
1.小说梗概
道林·格雷是一位外形俊美、心地善良的贵族少年,性格纯真质朴。他答应好友画家巴则尔的请求,为他当人体模特。然而道林·格雷意外通过画家结识了亨利勋爵。年轻貌美的少年折服于亨利勋爵的人生哲学,在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后,他产生了极度悲伤的情绪:在他看来,岁月会无情地带走他所拥有的美貌。在亨利勋爵的蛊惑下,美少男向巴则尔画的画像许愿,希望自己的青春永驻。岁月带给他的沧桑、他犯下的罪恶,都由这幅画像替他承担。愿望实现,道林一开始并不在意,也未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与女演员西比尔坠入爱河。西比尔再也无法演绎虚假的爱情戏剧后却惨遭道林的指责与抛弃。绝望之中,她选择自杀。道林出于恐惧忏悔,想要改变自己,却在亨利勋爵的影响下愈发堕落。之后,道林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沉浸于艺术与美的享乐之中。他美貌依旧,而画像中的道林却日益变得丑陋不堪。又过了十八年,道林终于忍受不了画像中的自己可憎的面目。他拒绝了画家的真情表白,反而冲动愤怒地谋害了画家,认为自己的遭遇都是因为巴则尔画了自己的画像,让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美丽并产生了占有永恒美丽的渴望。之后,西比尔的弟弟前来寻仇,却被道林巧言欺骗,并死于非命。
至此,了解道林·格雷底细、对他有威胁的人全部死去。然而藏在阁楼里的道林自己的那张丑陋的画像却无时无刻拷问着道林,使道林的心备受煎熬。最终,道林忍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他拿起那把曾经杀死深爱自己的挚友——画家巴则尔的匕首,在他持刀刺向画像的那一刻,这把匕首却扎进了自己的胸膛。听到声响的仆人进入房间,发现倒在地上的是一具谁都不认识的丑陋恶心的尸体。而挂在墙壁上的画像中的美少年却俊美异常、光彩依旧。
2.美少年与美:真实即为美
《道林·格雷的画像》是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创作的一部具有寓言性质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情节简单、故事性强、寓言色彩浓厚,具有丰富的韵味。道林在意识到自己美貌之后,便永远地被禁锢在自己的美貌之中。書中不止一次展示了有关美与丑、生与死的矛盾关系。亨利勋爵在面对朋友的死亡时说:“与我无关。他要是死了,我就不愿再想起他,死亡是唯一叫我害怕的东西,我讨厌它。”道林在面对报纸上刊出的“女演员尸体解剖”的新闻时,他紧皱眉头,将报纸撕成两半,扔掉了。他的自我过于渺小,在向画像许愿永葆青春之时,道林似乎就变成了美丽的空壳。道林看似否认真实,否定现实的丑陋,沉浸在享乐之中,拒绝任何的粗鄙与丑陋。然而,艺术之所以承载美,不仅因为其追求美,还在于它包容了丑陋,包含了真实。
三、角色分析
1.道林·格雷的初登场:花与少年的隐喻
本文主要选取小说第二章为文本细读素材,此处是本文主人公道林·格雷与他的“启发者”亨利勋爵在花园中初次独处的场景。前文提到亨利勋爵在画家霍尔华德的画室中初次见到他无与伦比画作中所描绘的青年模特本人,立刻被道林的容貌吸引。而亨利勋爵先前发表的有所“洞见”的新奇发言也吸引了道林的注意。画家作画过程漫长,道林向友人申请出去透气,画家应允,少年走出画室之后,亨利勋爵也借故离开,选择到花园透气。
王尔德详细描述了这样一个充满清新自然美好之景:天真少年俊美的脸颊埋在紫色的、清凉的丁香花丛中。读者从亨利勋爵之口中得到这样一则讯息:道林·格雷是年轻的阿多尼斯,而画家巴则尔富有理智,除了聪明的头脑,他与这位阿多尼斯并无相似之处。在希腊神话中,阿多尼斯是春季植物之神,其如花一般俊美精致的五官,令世间万物在他面前都黯淡失色。他的容貌足以令美神倾心,是一位受女性崇拜的神。
这是小说首次用花相关意象暗示道林的命运,此外,小说还多次用花朵来直白地隐喻道林与其他角色,其中道林作为小说主人公,以花的意象反复比喻他本人的手法更是时常出现。小说中描写主人公的主要喻体有:象征美,有时也象征爱情的玫瑰;四季常青,甚至能够生长在冥界的日兰花;顾影自怜的同时又是美的象征的水仙。在希腊神话中,水仙是由名为纳西索斯的美少年淹死在照映出他美丽容颜的湖中幻化而成的具有细长葱绿叶片、柔美洁白花瓣、亭亭玉立花姿的美丽植物。值得注意的是,画像具有镜子、水面的隐喻。看着自己画像沉醉在美好中的单纯少年道林·格雷与纳西索斯如出一辙。
可是,为什么道林之前并未发现自己的美貌呢?是因为画家巴则尔的作画过程过于漫长、是先前的作画步骤从未揭露出这位少年的本质之美,还是道林·格雷从未照过镜子,身边也没有朋友,指出他惊人的美貌?很明显,答案可以追溯到亨利勋爵这一角色身上:他仿佛是道林的“导师”,看出于道林外貌的美,借用言语催化了道林内心深处的渴求。而道林之前并未对美有如此极端的执着,则是因为他的身边存在着能看出他永恒不变美丽纯真本质的好朋友——画家巴则尔。巴则尔为道林提供了能够使他舒适成长的精神花园,可以说只要在巴则尔身边,道林总会拥有一片舒适的纯净的环境,如同这个栽培着紫丁香的花园——紫丁香代表着年少青春时纯净的恋情,其象征寓意是纯洁的爱情和永恒的友谊。巴则尔与道连的相处是不带功利性的,巴则尔对道林是奉献式的爱,与亨利勋爵截然不同。
张茜茜从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视角出发,指出时代的精神、具体环境会在人身上打下鲜明烙印,会影响人性格的形成和发展[3]。亨利勋爵是这个纵情声色的享乐主义时代产物,道林又自愿受亨利“享乐主义”的熏陶,在这样的环境中,完全继承了享乐主义精神的、有着新内核的道林形象由此诞生。王尔德曾直言不讳:“霍华德是我心中的我,亨利勋爵是世人眼中的我,而道林则是我想要,也许,在别的时代成为的我。”可是,本意企图以卫道士的形象对抗时代的王尔德,在世人眼中的他却是“十足的颓废派”“漂亮哥儿”或者“浪荡子”。《道林·格雷的画像》这部唯美主义的代表作,也在长期时间内被主流文化所误解,也给王尔德招致许多非难。
2.亨利勋爵的语言艺术:言语与阳光
亨利勋爵与道林互动时,读者能发现两者有身份阶级、地位的差距。亨利勋爵与道林·格雷之间的联系不可谓不亲密。与巴则尔不同,作为道林最忠诚的朋友,从本章节对道林细致的行为描写可以看出,此时道林年纪不过二十,在巴则尔心中他还是个孩子,道林的纯真让画家情不自禁愿意维护这份美好。文本将道林描绘得仿佛初生幼兽,面对未知的世界会产生本能的恐惧。看着这样的道林,亨利勋爵并不像画家那样将他视为需要保护的纯真孩子。他并未直接安抚少年的情绪,而是借用少年本能的尊敬与惶恐继续抒发自己的长篇大论,使道林的内心震荡不安,也使他的话语更具有影响力。
第二章主要由亨利勋爵与道林之间的对话构成。从文本出发,不难看出亨利勋爵是善用言语行事的专家,在他与道林的这段交流中,无论是话题的开启与更换,还是话论长度、数量与字数,亨利勋爵都处于明显的主导地位。小说中对亨利勋爵的外在形象有过详细的描述:他的声音低沉无力;他苍老的脸庞得以窥见阅历沧桑;他自述“喜欢人大于喜欢原则”则体现了他毫无边际的好奇心与傲慢的性格底色。而他的言语犀利,极其善用语言艺术。在言语习惯上,他偏爱断言,喜欢使用暗含讽刺的话语进行对未来发展的预言;他说出的話多数具有文学特征,善用夸张、比喻、排比等修辞装饰自己的言语,使话语更“配得上”他“权威”的身份。总而言之,亨利勋爵这个角色具有极强的侵略性与攻击性,他通过客观的叙事与丰富用典使自己知识者的身份更加丰满,以自己丰富的阅历逐渐构筑出话语权。道林面对亨利勋爵,很难不被他精巧的言语打动。而这,不仅仅是由地位权力的不平等导致。
张芳丽指出,作家王尔德以亨利这个角色作为媒介,用被界定为坏的性格为角色内核,借亨利这一角色的言语倾诉自己唯美的主张、高举唯美主义艺术观的旗帜[4]。可见,以宗教、艺术、文学为代表的观念上层建筑一定程度上会脱离经济基础的桎梏、得到超前的、不被时代主流理解的结论。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下的大英帝国,工业革命推动科技进步,生产力大幅提升,经济贸易得到充分自由的扩张与发展。一方面,当时的人们对工业革命带来的前景抱有十足的乐观与信心;另一方面, 有别于维多利亚时代主流文学流派的众多文艺思潮涌起。
值得注意的是,亨利勋爵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身份”:鸦片成瘾者。尽管很多人通过文学历史分析,指出亨利勋爵的形象正是王尔德本人在社交界的一个形象,但回归原文,作为小说中的重要角色,其爱好也是人物性格的体现。鸦片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是亨利勋爵的兴趣爱好。而亨利勋爵是第一个于文本中指出的、具有自知的成瘾行为的角色。心理成瘾是十分独特的心理活动,一般会暗示着成瘾者存在精神弱点。小说呈现出人类的复杂性与多元性,有关欲望和精神的相互剥削与填充构成了人物最基本的动机,具有阐释余地。
四、结语
本文以奥尔巴赫摹仿论的阐释原理为基础,通过文本细读的分析方法,以《道林·格雷的画像》第二章为分析材料进行文本分析,通过评论角色言语,探讨书中这一对相伴相知的重要角色、即美少年道林与“坏角色”亨利勛爵的角色塑造与意图,阐释了人物形象与其特点。王尔德是19世纪英国唯美主义的先锋人物,一向标榜艺术高于生活,而生活与艺术的碰撞,便是《道林·格雷的画像》一书所承载的时代主题之一。无论是在小说描绘的名利场中声名赫赫的亨利勋爵,还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声誉评价两极的王尔德,书中的角色与现实中的王尔德都是19世纪后半叶英国社会的产物:凭借资本扩张,通过掠夺世界的财富,资本主义发展迅猛,英国迎来了自己的巅峰时代。然而,资本主义上层阶级道德虚伪、生活奢靡,底层群众生活困顿劳苦,一面光鲜一面肮脏的社会风气背后暗藏着种种矛盾,使得真实的生活险象环生。
道林面对亨利勋爵时的被动表现不仅是由不平等的社会地位导致的。亨利勋爵确也曾作为道林的导师,像阳光一样指引着道林,促使道林绽放。他的言语使道林直面自己内心的欲望。他深谙话语的力量:首先,通过个人经历的分享引起听众共情。其次,他善于表现出理解对方的样子,总能“知道”“了解”对方所处的境地,借助长篇大论表现出自己的共情能力。此外,他洞察力强。通过说出别人心里想的、不承认的、无法言说的欲望,说出他们渴望听到的话语,由此渗透他人心理,是他人心声的代言人。同时,他还极其善于利用情境与具体环境,通过施压达成目的。总而言之,亨利勋爵的语言艺术极其高明,他不仅擅长即兴演讲,同时也非常善于使用言语来摆脱责任,使自己从自己的现实影响中全身而退。
参考文献
[1] 张小波.奥尔巴赫《摹仿论》——用文字再现现实[J].文化创新比较研究,2022(16).
[2] 肖伶伶.《摹仿论》现实主义批评理论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23.
[3] 张茜茜.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道林[J].才智,2013(8).
[4] 张芳丽.亨利勋爵究竟坏在哪里?——解读《道林·格雷的画像》中亨利的言说[J].名作欣赏,2014(30).
[5] 奥尔巴赫.摹仿论: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M]. 吴麟绶,周新建,高艳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6] 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M].孙宜学,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