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先琴《脚下的冰》的空间叙事艺术
2024-06-03金蕾
金蕾
[摘 要] 当代俄罗斯新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罗曼·先琴的代表性作品《脚下的冰》讲述的是一位外省青年人恰辛数年的首都莫斯科的生活经历。先琴在其作品中尝试让空间占据叙事的主导,以开放式的空间结构包纳共时世界的多样形态,观照社会复杂图景。高度都市化的莫斯科给人带来了严重都市焦虑,恰辛这一代人笼罩于异化的现实下始终处于非本真状态。小说中多种叙述手法交叉使用,丰富了人物主体建构,凸显出极大的叙事张力。本文借助空间叙事理论,从社会空间、心理空间和文本空间三个方面分析《脚下的冰》的空间叙事特色,剖析多层空间维度下先琴笔下的人物塑造,揭示出大都市化背景下以恰辛为代表的年轻一代的精神困境。
[关键词] 罗曼·先琴 《脚下的冰》 社会空间 心理空间 文本空间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66-04
長篇小说《脚下的冰》是罗曼·先琴的代表性作品,小说讲述的是一位外省青年人恰辛数年曲折的首都生活经历。恰辛1996年来到莫斯科做摇滚乐,两年的时间给他带来了颇多的无奈与失望——时代已经改变,他的摇滚梦想逐渐被现实打碎。后来他得到朋友伊戈尔的帮助,在杂志社谋得编辑一职,在偌大的莫斯科开始了庸常的生活。六年后,朋友迪米奇意外地出现在恰辛身边,满腔热血地邀请恰辛一同参与爱国青年联盟并重拾摇滚梦。然而在大都市中,人们愈发看重物质需求,以恰辛为代表的这一部分青年人不得不为生活而奔忙,以致产生严重的焦虑感,至于重拾摇滚已是他难以企及的梦想。小说在明显的大都市空间中,展现出了恰辛这一代俄罗斯青年人的精神面貌和时代精神的裂变。
国内外对先琴作品的研究集中在《绒面革》《淹没地带》《叶尔特舍夫一家》等较早期作品上,且多从主题、叙事艺术等方面切入。先琴的长篇小说《脚下的冰》通过建构办公场所、公寓等空间结构,形成了文本的多维空间。此外,语言、时序构成了小说的文本空间,以此推动了叙事进程,凸显了作品极大的叙事张力。20世纪后期,批评理论出现空间转向,关于空间问题的讨论也逐渐呈现白热化趋势。托波罗夫指出:“文本是空间的(也就是说它具有空间特征)。空间也是文本的(也就是说空间本身可以理解为一种传达)。”[1]文学作品本质上具有空间属性,空间跟时间一样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本文将借鉴加布里尔·佐伦、列斐伏尔的空间叙事理论,从社会空间、心理空间、文本空间三个方面来探析《脚下的冰》的叙事艺术,试图深入理解叙事背后蕴含的作家的艺术世界。
一、社会空间:都市焦虑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了“社会空间”这一概念,他将空间区分为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列斐伏尔还提出了社会空间的三重体(traid):空间实践、空间的表征、表征性空间。表征的空间具有流动性和动态性,它对空间建构的影响主要是象征性的。无论是空间的表征还是表征性空间,都在空间实践中参与维持、塑造或改变空间,反过来它们也受到空间实践活动本身的影响。小说中的办公室与公寓是两个典型的社会空间,促进人物主体建构,凸显出工业化文明背景下大都市给人带来的都市焦虑。
小说中,主人公恰辛酷爱摇滚,并想在莫斯科认真做摇滚乐,但两年的时间让他逐渐认清现实,时代变了,摇滚不再被大家接受,种种压力使他的生活举步维艰。决心离开莫斯科之际,他从朋友伊戈尔那得来一份杂志社编辑工作,六年来,他过着较优越的物质生活,工作十分顺利,但“几乎是没有回忆、没有怀旧地生活着”[2]。以恰辛为代表的莫斯科年轻人背负巨大的工作压力,逐渐失去自我。恰辛每天按时上下班,中午在大楼的餐厅就餐,除白天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外,都处于忙碌的工作之中,时而也有突发性工作。重复的工作、重复的生活,使恰辛的空虚、迷惘只增不减。办公室是他从事编辑工作的常驻地,也是资本财富的聚集地,而恰辛就是资本生产的直接参与者。与过去的办公环境相比,如今的办公环境显然是资本生产利益化的象征,“现在窗户上有百叶窗,墙壁和天花板覆盖着塑料,地板上铺有一层层压板,这样可以减轻脚步声”[2]。独立且隔断式的办公室地点使人与人之间缺乏情感沟通,甚至造成强烈的疏离感。而恰辛也选择了一个远离接待处和大厅、远离秘书室的办公地点,他追求安静的环境,也只有他的办公室是与别人分开的。可见,包括恰辛在内的人均无法逃离资本生产所营造的环境影响,看似自由、舒适的工作空间,实质上人已被异化,背负着商业化办公空间带来的严重焦虑感。
恰辛每天生活的公寓是他在莫斯科的家,但公寓这一空间失去了本来意义,它既无法让恰辛安适自在,也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避风港。恰辛的每个双休日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周六他尝试慢慢从五天的工作节奏中逃离出来,抛开工作,享受闲适。他会在周六愉快地去超市买够几天的食物。而周日,他努力进入无所事事、黯然神伤的状态,以便周一能调整为愉悦的状态去上班。这印证了列斐伏尔关于日常生活的观点:“休闲和劳动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原来的休闲被视作辛劳工作后的休息放松,而现在休闲被物化,成为可消费的物品。且休闲本身也成为生产过程的一种环节,并没有世外桃源般的劳作和休息,人们得到休闲时光是为了更好地投入异化生产劳动中去。”[3]此外,资本主义迅速发展、都市化水平快速提升,人不得不为如何生存感到焦虑。公寓房东屡次打电话通知恰辛即将涨房租,她强调“现在一切都急剧变化——食物已经涨价了,甚至出行也如此……”[2]生活带来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恰辛只好接受被资本家胁迫的事实。即便到最后,恰辛也无法摆脱这种无力感,在朋友迪米奇搬离恰辛的公寓之后,房东又给他落寞的生活一个沉重的打击,房东想请恰辛腾出房子给自己的侄女一家,在电话里说:“我想通知你,你必须在6月1日之前腾出公寓。你是一个非常好且正派的人,我对你没有任何抱怨,但你知道的,情况就是如此……”[2]由此可见,公寓始终无法给恰辛归属感、安全感,反而使其产生了无尽的焦虑感。
恰辛生活的城市莫斯科是一个宽泛的社会空间,办公室、公寓等具体空间从属其中。作家塑造典型社会实践空间,凸显了以恰辛为代表的莫斯科年轻一代正深陷都市焦虑中,并在自我人格上逐渐异化,极大拓宽了文本空间叙事结构。
二、心理空间:非本真状态
如果说社会空间对人物的刻画还不足以让读者了解其全貌,那么人物的心理空间将更加详细、真实地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心理空间是人物思想意识的集合场所,也是对实际社会空间的映射。现实的不断冲击使恰辛的梦想逐渐破灭,对未来只剩下空虚迷惘,对迪米奇的抗议行动更是万般无奈。小说中,主人公恰辛的心理状态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摇滚梦破灭后的不甘与失望、日复一日编辑工作的空虚与迷惘以及拒绝抗议、找不到出路的落寞与无奈。这三个阶段揭示出了恰辛这一代人的普遍心理,体现出人的非本真状态,深刻描画出了先琴笔下的现实。
西伯利亚朋克摇滚的杰出代表丹尼斯·恰辛于1996年在莫斯科做摇滚乐,原本安适愉快的日子被现实打乱,他仍然不向现实投降,然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失败了:偶尔的激情舞台表演之后他会感到空虚,“他意识到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过夜的地方了,他无法证明如今的摇滚乐还活着……工作和赚钱已经成为一种时尚……烦闷的心绪开始不需要摇滚乐来抚慰……”[2]努力追求梦想却屡遭失败,折射出主人公不甘与失望的心理状态,深刻体现出主人公创作理想和现实生活难以调和的矛盾。经历过屡次失败,恰辛开始了多年空虚而无聊的杂志社编辑工作。工作日他机械地开展工作,周末再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度过,以适应反复循环的工作状态。在这样庸常的生活状态下,恰辛内心充满空虚与对未来生活的迷惘。努力工作争取物质丰裕甚至精神富足成为现代人生活的首要目标,恰辛也被卷入其中,在一定程度上,人已经失去了本真状态。周末空闲时他拜访过同龄朋友马克斯,近十几年来马克斯一直干着不入流的工作,恰辛早已忘记两人可以交谈的主题,因此,在得知马克斯现在的情况后,“已经开始后悔来了……但他不想回去,恰辛在门口站了很久,抽着烟,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在城市中漫步非常冷,人行道上已经没有干燥的表面,而是混合各种试剂的冰水”[2]。然而,恰辛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了马克斯的建议,体验了一场“性交易”。恰辛愿意借助性来弥补现代化都市生活带来的精神空虚,释放工作导致的压力,缓解焦虑情绪,“而仅从常人中获得对生活的虚假满足,也是‘此在非本真当下的现实性”[4]。
先琴用了大量笔墨来讲述迪米奇来到恰辛身边的日子,迪米奇邀请恰辛加入爱国青年联盟,通过团结年轻的抗议分子来进行革命性的变革,也指望能像过去一样自由、真实地做摇滚乐。而恰辛对此事十分抵触:“我今天累了,什么都不明白。谁清理了谁,谁……而且,老实说,我不想听你这种养老金领取者的哀叹。”[2]他拒绝加入联盟,但经常被迪米奇拉到现场,“周六,只要一醒来,迪米奇就开始转动收音机……这些天一直被纠缠不休——迪米奇(当然是整晚都在唱他的歌),还有伊戈尔(开始跟他谈论摇滚)”[2]。值得注意的是,迪米奇对摇滚的期望与恰辛过去做摇滚的态度别无二致,过去的恰辛打算“要么真实地生活,要么根本不生活”,却总是处处碰壁;如今的迪米奇也对摇滚满腔热血,想拾起他们那代人的梦想。本以为加入爱国青年联盟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好摇滚乐,但事与愿违:迪米奇贴近现实的歌曲得不到乐队的支持。这也凸显出“脚下的冰”这一主题,小说中出现的摇滚《少尉脚下的冰》是恰辛那代人酷爱的歌曲,它象征了青年人对现实的强烈反抗。他们周遭的一切如同坚冰,冷酷且無情。同时,脚下的冰会有消融的一天,象征着恰辛、迪米奇这代人在新的现实下无法找到自己的稳固位置。可见,无论是恰辛还是迪米奇,都笼罩在灰暗的现实之下,难以追寻本真。此外,迪米奇在没有任何收入的情况下住在恰辛的公寓两个月,不仅给恰辛带来了精神上的痛苦,还带来了物质生活上的困扰。恰辛最终不得已在各种思想挣扎后送迪米奇离开,继续过着一个人的都市生活。此时恰辛内心万般无奈,在心绪尚未平复之时,房东通知他搬出公寓,种种境遇使恰辛愈加变得无比落寞。
从心理空间层面看,小说建构的人物心理空间总体呈现一种灰暗、阴郁的基调,先琴笔下的人物体现为一种非本真状态,“此在”在他人与生活之中迷失自我,是非本真当下现实性的具体呈现。因此,一方面,心理空间的建构使人物形象更饱满立体;另一方面也是先琴通过细致观察不同层面空间叙事以揭示小说《脚下的冰》主题内涵的实践。
三、文本空间:叙事张力
佐伦指出,文本层指的是符号文本的空间结构,其构成包括了语言选择、文本的线性时序[5]。先琴在《脚下的冰》中在语言的选择、文本的线性时序方面巧妙运用种种叙事手法,构成碎片化叙事结构,体现出作家的人文关怀和“写作贴近生活”的创作原则。
“空间的描写往往是含糊的、不具体的,叙述的详略和语言的选择性决定了叙事空间重现的效果。”[6]这会导致一种空间信息的空白,空间信息空白造成了空间中确定、清晰和具体的要素与模糊、笼统的要素之间永恒的差别,而这些差别往往会形成特殊的叙事效果。小说中,作者在叙述上的详略安排形成了空间信息的空白,显示出独特的艺术效果。例如,小说对办公场所、联盟地点做了详尽描述,如办公大楼“从外面看,房子看起来像废墟。像是被大锤敲打过的剥落墙体,直穿到大门上方的遮阳板,排水管也是坏的。没有隔板的有色玻璃架看起来像黑洞——给人的感觉是里面的房子已经烧毁了”[2]。恰辛办公室的“一台计算机旁,有纸张,电话——有城市的和内部的,另一台计算机旁是扫描仪和打印机。门旁边有一个狭窄的文件柜,一个金属衣架。靠墙有一张沙发,床头小柜上有一台电视机;沙发旁是一张放着水壶的圆形玻璃桌。一把转椅,为恰辛提供舒适的靠背,为来访者提供两把皮椅”[2]。小说中描述联盟地点外面像废墟,但里面“根本不像一个荒凉、阴暗的大厅——四楼被现代灯具照得非常明亮,墙壁衬有塑料,端有热咖啡、饼干的工作人员站在那里;年轻人在走廊挤来挤去”[2]。而作者对恰辛这个来自西伯利亚的摇滚歌手的过去生活着墨不多,只在小说中通过回溯提及过去的生活经历。因此,空间描写的详略安排反映了不同空间因素的叙事效果:对主人公莫斯科生活的详细记述将读者的目光集中于小说中的此地,更多的关注此时空间中的人物及事件,更加突出都市生活给人带来的精神困境,而对于主人公过往所经空间的叙述,作者更多用回溯式手段来记述,不仅丰富了人物的主体建构,还大大拓宽了小说的文本空间。
先琴在小说中还巧妙采用并置、回溯、闪回等叙事手法,使作品的叙事呈现出一种空间性结构。小说打破了传统的按时间顺序发展的叙事,以回溯和闪回的叙事打断。如小说第一章对恰辛当下的日常生活状态予以交代,第二章则回到恰辛过去做摇滚乐的经历来丰富主人公的形象,第七章再回到恰辛和迪米奇那代人的年少的经历。又如第十章回忆了恰辛的服役生活,人物的心理、生活状态被完整展现出来。第五章描写到年少时的好友马克斯,对马克斯这一人物做了详细分析,恰辛刚准备拿起手机联系马克斯,便闪回到过去:
他们三年前见过面——马克斯出现在他们的编辑部,宣传他们结识“可爱的年轻女士进行商务交流,有可能赚钱”——然后他们有时开始互相来往。
从上学时代开始,马克斯就几乎变得面目全非——秃顶,体重增加,身材变矮,说话急促,总是在某个地方匆忙做出许多尖锐而不必要的动作。在这近十五年的时间里,他经历了如此多的冒险,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活一辈子。九十年代初的贸易业务得到推广,他去找黑帮枪手,车被烧毁,迫使该地区的售货亭以便宜的价格出售,而“梅赛德斯”牌汽车从德国运回来,有一次在波兰他就差点被杀;他卖肉卖海洛因,因欺诈服刑近两年,缓刑四年;出去之后,去了莫斯科,运着泳裤和泳衣去索契,然后决定把女孩们运到欧洲[2]。
上述内容谈到恰辛正要去马克斯家做客时,先琴采用了闪回的手段刻画出马克斯过去的形象,更好揭示出当下莫斯科青年人的生活状态。文中多处使用回溯与闪回的叙事手法使小说的叙事迂回曲折,使读者对小说有更深层次的理解。小说中各种叙述手法交叉使用,使得读者在过去与现在来回穿梭,过去与现在形成并置,形成碎片化叙事空间,丰富了小说的文本空间。
通过文本空间可以看到,作家在表达层面令多种叙事手法相互交织,以破碎的空间呈现出新的现实,力图真实地展现一幅后苏联时代的莫斯科画卷,准确地传达出现实社会中弥漫的恐惧、焦虑的氛围,使读者体会到诸多如恰辛这代人生活在后苏联时期的敏锐个体对于现实世界的真实感受。
四、结语
罗曼·先琴《脚下的冰》记述的是一位外省青年人恰辛在首都莫斯科的庸常生活。生活于莫斯科这个大都市空间下,工业化进程日趋加剧,焦虑、恐惧、绝望等心理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人的内心,人们也深陷于都市焦虑中。恰辛、迪米奇这代人笼罩于灰暗、阴郁的现实之下,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他们已经失去了最本真的存在,只能借助于外部世界获得生活的虚假满足。先琴作为“三十岁一代”的作家,在遵循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同时,其作品体现出强大的叙事张力,关注语言和时序上的空间特点,呈现出碎片化的空间叙事。可以说,作家力图以文学审美的方式呼吁人关注自我内心,并在异化的现实中寻找自我与现实的调解方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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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黎燕.海德格尔“此在”的本真存在与非本真存在的关系[J].山西青年职业学院学报,2020(3).
[5] Zoran G. 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J].Poetics today,1984(2).
[6] 龍迪勇.空间叙事学:叙事学研究的新领域[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6).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