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主义视角下契弗短篇小说异化现象分析
2024-06-03多诗文
多诗文
[摘 要] 约翰·契弗作为美国近代著名短篇小说家,著作颇丰,一生获奖无数。其凭借短篇小说创作的卓越成就,被称为“纽约城郊的契科夫”。契弗的短篇小说主要以二战以来美国新兴的中产阶级作为描写对象,记录了他们沉迷于消费和享乐的日常生活。本文将运用消费主义理论来分析契弗短篇小说中消费符号化的社会对中产阶级带来的异化现象。
[关键词] 约翰契弗 消费主义 鲍德里亚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62-04
约翰·契弗1912年出生在马萨诸塞州昆西镇沃拉斯顿的一个郊区家庭,是战后美国文坛最早凸显新现实主义创作倾向的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大多以纽约曼哈顿的上东区和韦斯切斯特郊区为原型,虚构出一幢幢市中心的高档公寓楼和名为“绿荫山”的郊区社区,以此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描写了受20世纪初全球经济危机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影响的新兴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境况。契弗凭借其看似行云流水实际上饱含讽刺意味的叙述手法,呈现出中产阶级市民表面上光鲜亮丽,实则被新萌发的消费主义所裹挟的生活境遇。中产阶级在消费社会中经历了从消费的符号化到人际关系的异化的转变,并在这样的现实下努力维护自身尊严和阶层地位。契弗对这一现象的描绘,折射出其对于身处在消费社会中的人与世界的深切思考。
一、消费社会的符号化
鲍德里亚在其著作《消费社会》中提到,“堆积、丰盛显然是给人印象最深的描写特征……不把同类的商品并置在一起,而是采取符号混放。”[1]“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因为‘受到物的包围而越来越成为一种‘官能性的人了。”[2]消费作为人所主导的行为,本质上是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价值通过货币这一媒介进行交换的过程。但随着生产力的提升和商品经济如气球般膨胀发展,商品逐渐成为奴役和统治人的工具。在此过程中,消费对象也就是商品,逐渐呈现出其代表的价值远远超过其应具有的使用价值的态势。这一不平衡的现象使得消费乃至于消费对象逐渐被系统化,成为一种符号,脱离人的控制,成为主导人的存在。
在《巨型收音机》中,住在市中心高档公寓楼内的艾琳与吉姆热爱古典音乐,花费不菲的价钱购置巨型收音机享受生活。艾琳却通过这台诡異的收音机窃听到其他邻居真实又阴暗的一面,她为此惴惴不安却又欲罢不能地继续窃听他人隐私。在一次关于收音机的争吵后,吉姆对于艾琳高消费的账单怒不可遏:“我可不想看到我全部的精力,我所有的青春都浪费给毛皮大衣、收音机、沙发套……”[3]艾琳所购买的这些高档消费品已然化作了消费符号,这些符号象征着高水准的生活模式和高雅的品位。但将消费对象视作符号,这种消费观念会使得消费者盲目地进行消费行为,消费过程不再真实可感。波斯特曾经这样评价鲍德里亚的符号观点:“变成消费对象的是能指本身,而非产品;消费对象因为被结构化成一种代码而获得了权力。”[4]通过符号的编码与解码,人们消费的所指也被能指取代,人在消费过程中的主体性也逐渐被符号所取代,消费的真实性在这里荡然无存。
同时,在鲍德里亚看来,有时人们购买的不仅是实物,同时也在享受背后的服务价值。享受不同等级的服务也代表着消费者不同的身份和地位,社会地位越高,所享受到的服务就越高级,不同地位对应的服务同样可以看成是一种被符号化的象征价值。所以,将消费品视作消费主体的外在符号,就会导致社会对于消费主体的定位和看法,会完全依靠消费主体所拥有的消费品来进行品评。
《游泳者》中的奈迪与妻子在社区里曾经拥有一呼百应的地位,奈迪作为成功的投资人,薪水丰厚,家里雇用了女仆和厨师,华美的宅院令所有人羡慕不已。这一连串的消费品“是由符号话语制造出来的暗示性的结构性意义和符号价值(风格、威信、豪华和权力地位)”[5]。因为具有这一系列象征身份地位的符号,奈迪一家被社区内所有家庭热情地邀请参加派对。同时,奈迪也对小门小户的聚会邀请嗤之以鼻,因为参加地位低下的家庭聚会也会拉低自己的身份。但是伴随着奈迪投资失败而破产,他无力支付仆人的薪水,宅邸内的设施也被变卖,游泳池更是杂草丛生。奈迪一家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曾经被奈迪瞧不上的比思旺一家对奈迪也是冷嘲热讽,公共泳池的管理员也对其冷眼相待。奈迪的身份和地位伴随着曾属于他的高档消费品的剥离而随之跌落。
二、消费社会的符号化将人异化
在鲍德里亚看来,消费是一种操纵符号的系统性行为。消费的过程既包括消费主体(消费者)又包含消费对象(商品)。在这样一个系统性的消费社会中,消费主体也无法避免地处在被符号积极操控的结构关系中,消费主体一直处于无意识地被诱惑、被区隔、被控制和被盘剥的状态,也即人们被自身创造出来的“物”所异化。在消费社会中,人的肉体、人际关系无不被消费这一符号所围猎和物化,社会成员处在人际的隔绝和心灵的孤寂之中。
1.肉体的物化——性与身体作为消费符号
“性”是人类身体经验的一部分,它在消费社会中被赋予符码意义,身体同样也和物品一样“进入指导性消费的深层机制”[1]。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身体解放运动伴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席卷而来,中产阶级对于“性”的观念也产生了较大的变化。鲍德里亚认为,我们已经由生产社会走向了消费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我们已经不再是仅仅将身体作为实现目的的手段,而是作为目的本身。在消费社会的影响下,“性”逐渐成为一种消费符号,代表着金钱、物质与肉体的交换关系。年轻鲜活的肉体在这里被明码标价,成为贩售的对象。肉体不再是承载灵魂的躯壳和生命的载体,而是成为待价而沽的商品。
契弗笔下的男女对于肉体的观念都颇为开放。《贞洁的克拉丽莎》中,男主角巴克斯特与美丽的克拉丽莎相遇,克拉丽莎是一个独居的美丽少妇,她的丈夫常年不回家。巴克斯特对克拉丽莎充满女性魅力的肉体极为迷恋,一直想与她发生性关系,但是克拉丽莎对于巴克斯特的接触始终表示拒绝。巴克斯特认为克拉丽莎是一个不贞洁的女人,只因为他送给了克拉丽莎一盒糖果,而克拉丽莎礼貌地接收了。小说将巴克斯特作为叙述者,将巴克斯特对克拉丽莎的肆意揣测和意淫展现得淋漓尽致。“从他给她那盒糖果时克拉丽莎脸上的表情来看,巴克斯特认定她喜欢得到礼物。一只便宜的金手镯或是一束鲜花就可能达到目的。”[3]从巴克斯特作为叙述者的视角来看,克拉丽莎的肉体是通过礼物来进行交换的,她的贞洁只是伪装。但从读者的视角出发,超越巴克斯特的话语表达来推断事情的本来面目,不难看出,巴克斯特本质上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因为在整篇小说中,克拉丽莎都作为一个被凝视的、物化了的女性所存在,从未有对巴克斯特行径的主动回应或是暗示。但是她的肉体却一直被物化和妄想,甚至被明码标价地来兑换。契弗对于消费主义操控下的男性心理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
除了“性”被视作消费符号,身体同样也作为消费符号存在。在这个时代,当“最重要的敌人”是传统的消费者时,必须将消费转变为一种“为其自身服务”的活动,这种活动除了维护和加强自身之外没有其他目的,也不可能有其他目的[6]。也就是说,在消费社会中,人对于身体和外表的投资和消费已经蔚然成风,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女性形象身上。
女性在身体消费上的异化现象屡见不鲜。女性大多长期生活在家中或是外出购物和聚会,难免受到大众传媒的影响。随着传媒业的发展,广告在人们消费过程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广告控制会建构一种特殊的分类支配:男性的想象范例为“高要求”的英雄,而女性则是“自我取悦”的尤物[1]。在广告轰炸般的影响下,女性对于自身的消费是在完成自我取悦,她们开始购买被广告赋予奢华意义的皮草,即使皮草最开始生产和制作的目的是作为极寒地区的保暖方式。但在消费社会下,一件作为消费品的物品,在最初会被设计成一种伪事物,然后再“通过消费者对其话语的认同而变成日常生活中真实事件”[7]。对于皮草而言,保暖的意义已经丧失,女性消费者们被广告驱使,认为皮草是奢华生活的象征,是对自己身体的投资,从而使得这一印象越来越固化,最终牢不可破。
《巨型收音机》中,艾琳和吉姆最激烈争吵的导火索是那张四百美金的收音机账单,吉姆还完收音机的账单回到家后以为艾琳早已还清了毛皮大衣的账单,却发现艾琳欺騙了他,账单依然在艾琳的梳妆台上。艾琳无力地向吉姆辩解,她会节省下个月的支出来还掉毛皮大衣的账单,但是吉姆没有选择相信她,因为艾琳购买毛皮大衣、珠宝奢侈品已经成为习惯,她不顾及吉姆的工作正处于艰难的时期,继续沉迷于消费主义的迷梦中。每当天气转凉,“艾琳就立马穿上她那件染得颇像貂皮的鸡鼬鼠皮大衣”。艾琳对于装点自己身体的消费已经达到了家里不能负担的程度,夫妻关系因此岌岌可危。
2.人际关系的异化——爱情与友情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对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对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8]。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个人必然与其他社会主体产生和建立一定的交流和联系,形成了人际关系。社会中的人无法抛却社会关系而独立存在。契弗笔下的绿荫山社区作为消费社会的缩影,其中的中产阶级人物形象都面对着受消费符号化所主导的人际关系的异化。无论是爱情或友情,在畸形的消费观的影响下,都逃脱不了被异化的命运。
深陷消费主义中,原本相敬如宾、互相扶持的夫妻关系也会被异化。契弗对于夫妻关系的表达可以说一针见血,受到他本人原生家庭的影响,契弗笔下的夫妻关系大多靠金钱来维系,而不具有感情、责任和担当。这样的关系无疑是畸形扭曲的。
在《只要告诉我他是谁》中,自幼贫寒的威尔白手起家,拥有了大量财富,娶了比自己小很多的美丽妻子玛利亚,为她购置公寓,给她大笔钱财进行消费。但是玛利亚却对威尔不忠。威尔察觉到玛利亚的出轨后一直偏执地追问出轨对象是谁,但是玛利亚不愿意告诉他。可是威尔并没有选择和玛利亚离婚,他在绿荫山车站与玛利亚出轨对象亨利相遇,亨利是一个并不富有的年轻人。威尔对此感到满意而又平静,因为他知道玛利亚不会选择跟这样一个穷小子私奔而抛弃他们的婚姻,“他要给她买珍珠、黄金或者蓝宝石——昂贵的东西;也许祖母绿;买件年轻男人无论如何买不起的东西”[3]。在威尔看来,他迫切想知道妻子出轨对象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评估这个男人的经济实力是否能和他相比较。他将夫妻关系同经济状况画等号,认为只要丈夫足够富有,愿意满足妻子的消费欲望,那么夫妻关系就会坚不可摧。看似荒诞的说法却适用于深受消费主义影响下的中产阶级夫妻关系。
《克莱门蒂娜》中的女主角克莱门蒂娜有着和威尔相同的婚姻观。她出身贫寒,曾经是一个富有的美国家庭的保姆,见识到上流社会的生活后选择嫁给一个能做自己爷爷的男人老乔。男主角对此十分不解,因为老乔比克莱门蒂娜大四十岁,克莱门蒂娜也承认她根本不爱老乔,但是她还是要和老乔结婚。“先生,如果人们为了爱情才结婚,那么这个世界就不是人生活的地方,而是个疯人院了。太太嫁给您难道不是为了您的金钱和优越生活吗?”[3]在小说的结尾,崇尚纯真爱情的男主角离婚了,克莱门蒂娜却和老乔十分“恩爱”。契弗借小说点明了被消费主义影响下异化了的婚姻关系,妻子将丈夫视作消费的来源,丈夫认为夫妻关系的维系不需要经营感情,只要付出金钱即可。纯真的爱情和彼此的依恋无法支撑一对夫妻走到最后,反倒是互相利用金钱彼此牵制的关系更为稳定。
受消费主义的影响,“疑虑、猜忌、恐怖、冷酷、戒惧、仇恨与奸诈永远隐藏在礼义的那种虚伪的面目下边,隐蔽在被我们夸耀为我们时代的根据的那种文质彬彬的背后”[9]。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缺乏信任,在社交的时候拼命掩饰真实的自我。友谊在消费社会已经变成了金钱导向型关系。当一个人有了大笔的金钱,他的社会地位也随之提高,如批发商般大宗的友情也会前呼后拥地出现。《游泳者》中的奈迪是一个出色的风险投资人,在社区里有极高的地位,所有家庭的聚会都会邀请他们一家出席。同样,奈迪也只会出席较高端的聚会,对地位较低的比思旺一家的邀请选择无视。但是当奈迪破产之后,所有曾经欢迎他的人都对他嗤之以鼻,曾经巴结奈迪的比思旺太太更是对奈迪出言讽刺,一点也不像以前一样殷勤,连公共游泳池的看护员也不欢迎奈迪的到来。
鲍德里亚认为,消费社会是被异化的社会。在成熟的消费社会中,商品逻辑支配着人际关系的领域。消费社会的特点是商品化的婚姻、爱情、亲情、友情等人际关系。消费主义有害于传统的真实的人际关系,在利益至上的环境中,人会以自我为中心,变得自私,他们很少主动投身于真诚的感情,商品化的人际关系会导致疏远和孤独。
三、结语
契弗既是美国消费社会的记录者和书写者,同时也是美国中产阶级社会中的一员。契弗笔下人物的境遇与挣扎正是20世纪美国新兴中产阶级在消费社会中的缩影。作者以平静却暗含讽刺的笔触记录着被异化的社会与人,探索了消费社会中关于婚姻关系、阶级认同的解决良策。因为在鲍德里亚等理论家看来,“异化”产生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私有制,只要资本主义私有制存在,消费主义对人和社会的异化就不会消失。因此,契弗的作品在体现后现代消费文化下意识形态的同时,也暴露出作者本人及其所在阶级的局限性。
参考文献
[1] 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成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 张一兵.消费意识形态:符码操控中的真实之死——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解读[J].江汉论坛,2008(9).
[3] 契弗.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M].冯涛,张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
[4] 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 蒋道超.消费社会[J].外国文学,2005(4).
[6] 夏莹.诱惑:女性气质的颠覆性策略——鲍德里亚对女性主义理论的批判[J].学习与探索,2008(2).
[7] 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8]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9] 卢梭.论科学与艺术[M].何兆武,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