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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权力视域下《十七音节》中的女性困境研究

2024-06-03郭育婷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期

郭育婷

[摘  要] 短篇小说集《十七音节及其他故事》是第二代日裔美籍作家山本久枝的代表作,其中《十七音节》是一篇反映日裔女性遭受生活和精神双重压迫的作品。本文根据福柯权力话语理论,从凝视与规训、话语与主体两个方面分析第二代日裔美籍女性所面临的多重困境以及她们为了自由所付出的努力,揭示权威群体对女性的控制和压迫,以及作为居美的少数族裔不被美国主流文化所接纳的事实。

[关键词] 福柯权力理论  女性困境  山本久枝  《十七音节》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2-0058-04

山本久枝是第二代日裔美籍作家,曾于1986年荣获美国图书终身成就奖,被誉为“最优秀的第二代日裔女性小说家之一”,代表作有《十七音节》《米子的地震》《笹川原小姐的传奇》等短篇小说。作为日裔女性,山本久枝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过被关入拘留营的经历,所以她的作品大多与种族歧视、性别压迫、阶级压迫有关。福柯在《规训与惩罚》等著作中探讨了凝视、规训等概念,他的权力理论针对灵魂而非肉体,提出了四个关键词:凝视、规训、话语、主体。《十七音节》以女孩罗西的视角讲述了自己的母亲在生活的重压下爱上了写俳句,依靠俳句寻求解脱,但父亲以强硬的态度不断干扰母亲的兴趣爱好,阻止母亲通过写俳句获得对美和精神的追求,扼杀了母亲的创造力,以维护自己在家中的家长地位的故事。本文尝试从凝视与规训、话语与主体两方面出发分析短篇小说《十七音节》,揭示日裔美籍女性如何在凝视与被凝视下失去话语权力,以及她们试图走出困境但难以实现的原因。

一、凝视与规训

福柯在他著名的“全景敞视主义”理论中认为:凝视即权力。在全景监狱中,凝视者和被凝视者的地位并不平等,凝视者可以一览无余,而被凝视者则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发现自己处于被凝视中。“它的力量就表现在它从不干预,它是自动施展的,毫不喧哗,它形成一种能产生连锁效果的机制。”[1]它的特点就在于自动性、不可见和生产性。《十七音节》中,男性与女性的互相凝视以及女性与女性之间的凝视,凸显了男权社会中对女性形象的刻板印象。

1.男性对女性的凝视与规训

在父权制社会中,来自男性对女性的凝视最为常见。女性被物化,作为掌权者的男性不断输出对女性的认知,并且通过种种手段巩固这种认知,使得女性为了迎合这种认知而逐渐丧失话语权。《十七音节》中,罗西父亲对罗西母亲的种种行为,体现了他试图让罗西母亲听从于自己支配的目的,如罗西一家前往早野家拜访,罗西母亲和早野先生谈论俳句,而罗西父亲此时却突然强硬地回家,只留下罗西母亲尴尬地为丈夫解释“他一定是累了”。罗西父亲对自己妻子追求精神解脱的轻蔑态度是一种典型的男性凝视。小说中提到,罗西的视角中,她和爸爸似乎是在和两个女性生活:白天的母亲勤勤恳恳、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和父亲一起在田园里摘番茄。晚上的母亲则化身为了Ume Hanazono(母亲的笔名),变成了一位沉浸于写俳句的诗人和陌生人。罗西父亲希望妻子是传统的家庭妇女,能够安心地做家务而不是把时间花在兴趣爱好上。而罗西母亲的道歉也反映出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下的妥协,她们试图迎合男性的认知,服从丈夫的规训。

整篇小说中最能体现罗西父亲男权思想的是在报社的俳句编辑黑田先生给母亲送来作为奖品的浮世绘时罗西父亲的野蛮举动。罗西父亲在看到黑田先生送来浮世绘,母亲出于客气想邀请黑田先生进屋聊天时就已经心怀不满,和罗西说“你妈妈疯了”,随后便想要通过叫母亲出来继续干活的方式打断她与黑田先生的谈话,但母亲并未停止动作,他便怒火中烧,虽一言不发,但通过一系列极为野蛮、疯狂的动作——扔、砸、砍、烧——将一副优雅的浮世绘焚烧殆尽。罗西父亲如此暴力的行为,是内心对维护自己家长特权强烈需求的表现。他试图掌控妻子,不允许妻子有任何逾越他心中传统妇女形象的行为。罗西母親并没有做出指责辱骂丈夫的行为,仅是呆呆地、平静地看着,说明罗西母亲已失去属于自己的权利,对丈夫粗鲁的规训行为已然麻木,成了被规训的“贤妻良母”。

2.女性对男性的凝视与规训

胡克斯的“对抗性观看”指出,“被凝视的客体可以对凝视的主体权力发出挑战,消解凝视的权力性,从而占据主体地位”[2]。罗西的母亲从日本来到美国后,经人介绍便匆匆与同为日裔的罗西父亲结婚,本以为他会是一个如姑妈所说的头脑简单、心地善良的男人,但其实父亲对母亲态度强硬,漠视她的创造力和价值。因为在父权制社会下,她缺失话语权,对于男性的凝视是一种无效规训,男性并不会为了迎合她的幻想和期望而做出改变。女性对男性的凝视与规训往往不是持续性和长期性的,即使是男性按照女性的需求做出了一定改变,其效果也较为短暂,甚至会在对女性的需求产生抵触情绪后变本加厉。罗西母亲在婚前并未对他有深入的了解,也极少与他沟通,罗西母亲对丈夫的期望就变成了一种单向的凝视行为,她所向往的理想形象并不会在丈夫身上实现。在女性对男性的凝视无效时,反而会加剧双方关系的紧张,而罗西的母亲作为被凝视的客体,由于没有经济地位的主导权,其反抗仅仅是反抗,并不能真正实现主体地位的转变。

3.女性对女性的凝视与规训

女性不仅承担着来自男性的凝视,同为女性的凝视有时也会加于自身,如关注女性的外貌、衣着、家世、成就等方面,从而对女性进行评判。罗西在早野家时,注意到了早野夫人的神态和身体状况。早野夫人曾经也是当地的美人,但在生过头胎后身体条件就变得很差,即便是在如此不健康的身体条件下,依然又生了三个孩子。在罗西和罗西母亲的视角中,多次用“颤抖”“无神”“沉默”等词语形容早野夫人,凸显出了一位在男权社会奴役下身体状况极差、失去表达欲和话语权的女性形象。与此相对,在罗西的视野中,早野先生则是帅气的、又高又壮的。虚弱的早野夫人与高大的早野先生两者形象的对比,强化了身为女性的罗西对女性的身份认同,且罗西作为未成年女性,不健康的心理会使得她在追求自我认同的过程中产生困境。同为被凝视的对象,女性与女性之间的凝视不仅无法改变女性集体被凝视的状况,反而加深了男权社会中的女性传统形象,在不自知中强化了男权视角下的对女性的控制,使得女性产生焦虑不安的情绪,陷入社会对女性群体的偏见与刻板印象中。

二、话语与主体

福柯在《认知的意志》中写道:“话语承载和生产着权力;它加强权力,又损害权力,揭示权力,又削弱和阻碍权力。”[3]话语和主体性又是相关联的,“所谓女性话语,是指以女性为言说主体,能够表达女性的智慧和体验、理性与痛苦、怀疑与幻想的新的语言,经验主体和思维主体最终体现在言说主体和女性话语的产生和创造”[4]。通过话语权的失去与主体意识的觉醒,女性所面临的困境被表现出来。

1.话语权的失去

罗西的母亲在十七年前还是一个敢于追爱的年轻人,但在嫁给了罗西的父亲后,便渐渐依附于他,成了家庭主妇,逐渐失去了话语权。面对着文化程度较低、不懂得体谅和宽容、男权思想根深蒂固的丈夫,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忍耐中丧失了自己培养兴趣爱好、追求精神寄托的权利,变得平静、麻木。在罗西父亲烧掉了浮世绘后,火焰逐渐熄灭,罗西母亲呆呆地望着阳光下仅剩的一缕青烟。此处“逐渐熄灭的火焰”隐喻了罗西母亲试图摆脱丈夫的掌控但失败的心理状态,一次次创作俳句就是一次次的抗争,但这样的抗争就像一缕青烟,最终在暴力的阻止下化为虚无。小说另一处对罗西母亲的刻画,是在罗西母亲向罗西讲述自己过去的爱情经历时。在罗西母亲十八岁那年,她曾与同村一名男子相爱并怀孕,但因为罗西父亲游手好闲、嗜赌如命,所以男子家中对罗西很不满意,又为儿子安排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但罗西母亲并不理会,坚持生下了孩子,结果却是一个死婴,此后她总是遭到家族成员的鄙视,为此才给远在美国的姑妈写信,请求姑妈带自己远走高飞。之后便来到了美国,经人介绍与现在的丈夫结了婚。经过多年的婚姻生活,曾经罗西母亲对于纯真爱情的向往早已被阶级的隔阂、生活的重压、丈夫的掌控所磨灭。福柯在晚年的著作中认为,要打破唯一的专家话语体系,需要构建话语权,需要“说真话”。“说真话的人,通过何种形式在自己和他人眼中表现自我,说真话主体本身的形式。”[5]很明显,像罗西母亲这样的日裔女性,即便有说真话的勇气,但付诸实践时会遭遇各种阻挠,对自己话语权的建构也面临重重困难。

2.主体意识的觉醒

福柯将“主体性”界定为人们在致力于自我关注时对自己的理解[6]。尽管存在着话语权的消失,但小说中罗西和罗西母亲均有不同程度的主体意识的觉醒。这样的觉醒在短时间虽然没有明显的对抗性效果,但反映出女性思想的进步。首先是罗西母亲主体意识的觉醒。在小说末尾,罗西母亲突然要求罗西向她保证永远不会结婚,母亲在认清婚姻本质和自己所受的压迫后希望女儿能够不结婚,这是她保护女儿的举动,罗西母亲不希望女儿步她的后尘,成为男权社会下的牺牲品。另外,小说中罗西虽然年龄还小,但她的主体意识已经出现了觉醒。如小说中罗西一家从早野家回来时,罗西对父母之间的关系判断。罗西夹在父母之中,已经感受到了父亲粗暴的父权家长形象和母亲卑微求全的态度,并对此深恶痛绝,甚至希望一家所乘的车立即被撞毁。与父亲的对话中,罗西也曾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但并没有得到父亲的回答,这也象征着罗西主体意识觉醒力量的弱小。在小家庭中,父亲掌握了家中唯一的话语权,罗西母亲和罗西的反抗似乎得不到回应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尽管反抗是微小的,但女性在反抗中,自身的主体性会不断得到加强,再微小的反抗也是女性为了找回自主性而付出的努力。

三、造成日裔美籍女性困境的原因

1.父权制社会的根深蒂固

日本是传统的父权制社会。长久以来,在父权制社会中,日本的男性主要是经济支撑者与事务决策者,女性则主要负责家中内务、养育孩子。虽然移居到了美国,但日裔美籍家庭中男性和女性的分工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甚至在女性的分工上体现出更大的不公平。如罗西母亲不仅白天要和丈夫一起在果园里辛苦地工作,其余时间也要忙于家中的各种琐事,用于自己兴趣爱好的时间只能不断被挤压。在面对丈夫对自己写俳句的爱好不满时,也只能道歉和求全,毫无尊严。父亲对女儿也是如此,表面和善,实则仍在展现自己的威严之态。小说中罗西父亲与罗西的交流大都是父亲对女儿生硬的命令,他掌控着女儿的行动,极少表现出对女儿的关爱,但表现出了绝对的权威。男性在父权制社会中作为家中的家长,具有教令权和惩戒权,要求家中的成员不能有自己独立的爱好、行为、思想,必须服从于自己的指挥和领导,在面对女性除传统规定之外的行动和习惯时,会为了防止女性脱离掌控而采取打压、惩罚的行为。尽管随着社会进步和性别平等观念的普及,许多女性开始追求自我价值和社会参与,但由于父权制的根深蒂固,女性面临的压力与冲突依然存在。

2.种族对立严重

二战期间,美国对日裔移民采取了许多管制政策,使众多日裔失去了经济来源,在政治上也处于弱势地位。比如在农业方面,亚裔对美国的农业做出了重要贡献,其中日裔占据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但在二战期间,美国将12万日裔关押于拘留营中,这其中有接近一半的日裔都从事农业或者和农业相关的工作,日裔的农业经济自此衰落。其原因在于,美国白人认为日裔抢夺了白人的土地,而且由于日裔采用的是精耕细作的模式,被白人指责为是“过度利用土壤,降低土壤的肥力”。《十七音节》中,罗西父亲经营的农场是战前由日本移民经营的佃农农场,由于种族对立,该农场缺乏资金和支持,只能每日辛勤地干活才能养家糊口。种族对立严重影响了美籍日裔的生活。对于美籍日裔中的女性群体而言,首先便是情感上的缺失。种族的对立导致她们社交面大大缩小,在日常生活中也会受到不同种族的排斥与启示,缺少归属感,进而无法融入社会。第二是安全问题,在种族对立下,她们有可能遭受家庭暴力、种族仇恨、歧视犯罪等问题,不得不重视自身安全。第三是自我发展问题,女性同样需要工作来实现自身价值,而日裔女性必须面对在职场中的种族歧视,这一问题会影响女性的发展,限制她们在职场上的工作选择、薪资水平、晋升等,给她们的自我发展带来种种障碍。在社会参与中,她们也会由于种族对立而被轻视,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第四是婚姻问题,种族对立下,对于日裔女性而言,跨种族的婚姻将会遭受更多的非议,因而选择伴侣的范围大大缩小,在婚姻与家庭中,将会面临不小的挑战,影響个人幸福和家庭和谐。

3.文化差异较大

美籍日裔以双重身份在美国生活,在文化上面临文化认同困境。如果说一代美籍日裔遭受到了强烈的种族歧视,对美国文化的认同程度还不高,那么二代美籍日裔则由于接受了完整的美国教育,熟悉英语,对美国文化的认同程度相较于日本文化更高。《十七音节》中,罗西已经习惯了用英语交流,对于日语则因为接触较少,仅每周六上日语课,改变英语习惯较为困难,对日语抱有抵触心理,同时对自己的母亲所写的俳句也不愿了解。罗西母亲英语很差,母亲和女儿之间的文化交流并不顺畅。小说中,日裔与日裔之间会相互拜访,而较少与白人进行交流,文化上大多局限于日裔的内部交流而不是多元文化交往,因此日裔想要真正融入美国主流环境还存在诸多困难。对于美籍日裔的孩子来说,在成长的路上势必面临着两种文化的冲突,如果生活在种族对立严重的地区,教育资源极有可能匮乏,不利于孩子的发展,给孩子带來困惑与不安。对于日裔的女性而言,美国主流文化与日本传统价值观的差异,有可能会让自己徘徊于两种文化之中,缺乏自信,难以平衡工作和家庭的关系,给自身带来额外的压力。由此可见,日裔不仅难以融入美国文化,内部也存在着文化分歧。要解决这些问题,离不开多元文化交流和对种族平等的倡导,为女性提供更多的资源与支持。

四、结语

本文结合《十七音节》小说文本,从凝视与规训、话语与主体两个方面分析了在福柯权力视域下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和她们为了挣脱枷锁所付出的努力,同时概括了造成日裔美籍女性困境的三方面原因。只有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唤醒女性的主体性意识,才能冲破父权制社会和文化歧视下女性所受的不平等待遇,实现真正的反凝视。

参考文献

[1] 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2] 胡克斯.抵抗性的注视:黑人女性观者[M]//陈永国.视觉文化研究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 福柯.性经验史 第一卷 认知的意志[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4] 张广利.重构女性主体性:一种后现代女权主义理论[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4).

[5] 福柯.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Ⅱ[M].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6] 泰勒.福柯:关键概念[M].庞弘,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9.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