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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言》中自我技术与女性主体重建研究

2024-06-01何洁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期
关键词:证言玛格丽特福柯

何洁

[摘  要] 加拿大文学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获得布克奖的小说《证言》描述了基列国的社会情境,刻画了三位女性叙事者在规训环境下的自我重建。主体重建是福柯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福柯强调主体可以通过“自我技术”塑造自己,摆脱权力控制。《证言》中,艾格尼丝、妮可、丽迪亚嬷嬷三位女性叙事者通过自我实践过程中的伦理建构重塑自我、重塑社会,以多維的女性书写为《证言》奠定了乐观基调。

[关键词] 《证言》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福柯  女性主体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1-0048-04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著名文学家,作品多以女性为主题,描绘了女性在男性统治的社会中面临的焦虑与选择。与传统女性主义的性别对立论不同,阿特伍德对两性和谐的希冀呈现出“女性自我建构与自主生存的复杂性、开放性与容摄性等后现代女性主义特征”[1]。作为《使女的故事》续集,《证言》以新生代基列少女艾格尼丝、加拿大少女妮可和基列国高层线人丽迪亚嬷嬷为主角,描写了女性通过自我选择实现身份转换的过程,从最初的受害者成功转变成存活者和民众盼望的救星,对基列共和国的内部运营以及“五月天”组织下的女性地下斗争展开了多维描述。

《证言》一经出版便备受推崇,不仅荣获2019年布克奖,国内外学者的研究也颇为丰富。现有的研究有叙事学、反乌托邦、权力政治等角度,但关于小说中女性自我觉醒的具体方式研究较少。基于此点,本文将从福柯的主体理论入手,聚焦自我技术与女性主体建构,探究《证言》中女性的自我觉醒,以期为今后的研究提供有益借鉴。

一、“考察表象的精神训练”:艾格尼丝的自我觉醒

在《证言》中的基列世界里,权力与知识巧妙联姻,将女性异化为丧失了基本人格的“非人”。无论使女、嬷嬷、主教夫人还是新生代的基列少女,她们的日常生活都受到基列共和国权力的严格限制。正如乔汉娜·奥克萨拉所言:“权力建构了一系列使人形成自我认同的可理解性框架,也即人的‘行为、意愿、欲望和动机的框架,从而使人成为这些框架下思维与行为的主体。”[2]尽管基列共和国的权力运作极其缜密,但话语的不稳定性赋予了女性构建主体位置的可能性,新生代基列少女艾格尼丝就在探寻自身真理的过程中建构了不同于基列话语要求的主体。这种关于自身的探索被福柯称为精神性,即“主体为了达致真理而用来塑造自己的探究、实践与体验”[3]。艾格尼丝“关心自己”的实践主要通过一系列的“精神训练”实现。精神训练“一方面把我们精神中必须有的某种东西保存在精神中,即对善的界定、对自由的界定和对实在的界定,同时,这种训练必须经常提醒我们注意它们、实现它们,它必须让我们把它们联为一体,并界定那根据主体的自由化在我们当下的实在的唯一要素中被确认为善的东西”[3]。具体来说,精神训练要求主体界定精神中出现的对象,有意地关注事态流变,并考察表象,最终获取“反观自身”的知识。

《证言》中,基列共和国通过教育维系社会运行。新生代基列少女接受的教育是对女性身体的贬辱和存在意义的否定,目的是将她们培养成乖顺的女孩、合格的妻子。维达拉嬷嬷告诉艾格尼丝:“男人们做的大事情,非常重要,女人们不能插手。这是因为女人的大脑比男人的大脑小,无力思考那些重大的想法。”[4]在灌输教育下,绝大多数少女接受了意识形态的塑造,成为被规训的主体。但艾格尼丝保留了自己的思考,隐秘地观察周围的一切,深入事物核心,掌握事件真相,这就是福柯主体理论中“考察表象的精神训练”。“通过从上而下的观看来确定主体的自由,即当我们从上而下地看事物,便可看清楚它的每个部分,直达它的心脏,以向我们展现它的一点点价值。”[4]

一方面,艾格尼丝以观察者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身边的每个人。在艾格尼丝眼里,嬷嬷的权力源于对秘密的管控,她们是肮脏秘密的交易者。那些因难产去世的使女在艾格尼丝看来,并非旁人眼里的光荣牺牲品,“她没有自告奋勇地担当光辉的榜样,或以女性所能及的最崇高的荣耀献出生命,但没有一个人提到这一点”[4]。通过对基列内部的观察分析,艾格尼丝逐渐看清这个国家处于一种非正常状态,她作为主教女儿、预备新娘的主体性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被瓦解。另一方面,艾格尼丝经过沉思酝酿后,以批判的态度对事件进行还原。这种训练是“尽可能最准确、最详尽地产生一种表象,其作用必须是减弱它的呈现,相对于它周围的现象、伴随它的修饰、诱惑的影响或它可能产生的恐惧来减弱它”[3]。别的少女为了美好体态与神圣的生命任务十分看重自己的身体,并把初潮当成正式成为女人的荣耀象征。艾格尼丝却表达出她对基列女性身体知识的厌恶:“就我所知,成年女性的身体是个愚蠢的大陷阱。如果有个洞,就必然会有东西塞进去,也必然会有东西钻出来,所有的洞都这样:墙上的洞,山里的洞,地上的洞。对这么一个成熟的女体,你尽可摆布利用,也会出很多纰漏,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觉得如果没有这种身体,我会更好过。”[4]对此,她以绝食抵抗男权对女性身体的定义。艾格尼丝同样质疑基列国的婚姻关系:“一旦你开始准备结婚,就会从以前的生活中彻底消失。”[4]她不愿接受别人安排的婚姻,家庭于她而言也不再是温暖的港湾。因此,在面对为她准备婚礼的众人时,尽管心里厌恶无比,但她学会了伪装,“我心想,我正在学习如何表演,或者是,如何当好女演员。再确切点说:如何让自己的演技比以前更高超”[4]。

艾格尼丝的转变,在对表象的审视和真理的探索中逐步实现。通过对周身事物的沉思,艾格尼丝心中的认知性知识转变为精神性知识,她对正义的判断最终战胜了基列共和国的信条。正如福柯在“关心自己”的谱系研究里点明的:“为了达至真理,主体必须转变自我,使得一定程度上与先前的自我不相重合。真理必须将主体的存在置于互动之中,并充分调动起主体自身存在,以此为代价,才能给予主体。”[3]

二、“批判”与“培养”:妮可女性自我的成熟

与艾格尼丝不同,由于生活在相对自由的国度,妮可能实现充分的自我表达,具备一定的自我意识,对社会的认知也较为清晰。小说中,妮可在了解基列共和国的情况后,没有做一个旁观者,而是以批判的态度审视基列世界。福柯认为:“批判不是以寻求知识普遍性基础为目的的理性批判,而是人据以把握人在现代社会生存境遇的哲学态度。这种持续的批判态度能够使人与这种主体化模式处于一种距离中,进而使人审视这种主体化模式诞生的历史实践场域。”[5]在一篇有关婴儿妮可的文章中,妮可直击要害点明婴儿妮可“被两边当成足球踢来踢去”[4]。对此,老师指责她观点的错误性,但她大胆反问:“基列的国民也是人,难道不该尊重他们的权利和感受吗?”[4]由此可见,正是因为这种批判态度,妮可才能在自我成长的道路上保持本心,建构成熟完整的自我。

批判是对生存环境进行诊断,进而解构那些束缚主体的本质化范畴。尽管妮可没有生活在基列共和国,但她没有承认基列存在的合理性,而是敢于向病态的社会发问。她曾问梅勒妮:“如果不是某种怪物,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在国境线那边的基列?尤其是女性。为什么你不告诉她们,她们都是恶魔?”[4]当梅勒妮敷衍地告诉她那些人都是盲信者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表明态度:“那我去跟她们说……我以为我能让他们走回正道。”[4]

小说中的埃达不仅是反抗组织的领导人物,更是妮可在“关心自己”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老师。在福柯主体理论中,老师被称为真理传递者,其说话处事的主要方式是“坦白”,即“说真话的主体和举止得体的主体之间的契合”[3]。埃达通过教学将妮可从虚无的自我中解放出来。曾经的妮可尽管批判基列的人性缺失,却只敢在游行队伍中举牌呐喊以发泄不满。但随后她便意识到抵抗不能单纯地凭借一腔热血,危机可能随时降临,她必须“培养自己”。“培养”的作用“不是把个人培养成一位好的统治者,而是独立于一切专门的职业,培养个人,以便他可以恰当地承受所有偶然事件、所有可能的不幸、所有灾祸和所有可能的失败”[3]。正是在埃达的引导下,妮可从身体和心灵上积极训练自我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一切意外。她放弃了曾用名“黛西”,意为雏菊,而给自己取名“杰德”,即玉石,因为她知道自己需要“比花朵更加强硬的东西”[4]。

当妮可从异国少女“黛西”转变成话题人物“妮可”的时候,她经历了痛苦和迷茫。而当她决心以“杰德”的身份深入基列国内部的时候,她眼中充满着坚毅的希望。通过“批判”与“培养”的方式,妮可将自己塑造为行为正确的主体。她说:“很快,我也会有那种感觉了。我将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持著一星火光,试着去摸索我的道路。”[4]

三、“回忆”与“装备自身”:丽迪亚嬷嬷的自我潜行

作为小说的第三位主要女性角色,丽迪亚嬷嬷的自我觉醒是一个有和无的隐藏游戏。前基列时期的丽迪亚嬷嬷是一位专门为女性维权发声的法官,但经历了强制规训后,她不得不屈服于基列的权力。她的女性自我忽明忽暗,她在施暴者与革命救星的双重角色间来回穿梭,只为做出最后的抵抗。

在权力体系中,话语是权力的载体。小说中,基列统治者对女性的语言做出严格限制,通过掌握知识的生产权来驯服女性主体。福柯指出:“根据拥有权力的特殊效力的真理话语,我们被判决、惩罚、被归类,被迫去完成某些任务,把自己献给某种生活方式或者某种死亡方式。”[6]基列按照宗教教义将女性归类为:使女、主教夫人、嬷嬷和经济太太。通过真理话语的加护,女性的身份政治和阶级分类被直观地呈现。女性按照分类在限定范围内完成使命,她们“无须通过自身去发明关于自身的真理,只需接受既定的规范、道德、法律,顺从地按照统治技艺的安排去生活”[7]。

如果说话语的运作属于意识形态控制,那么对身体的规训便是权力直接操作的校场。“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8]为了让丽迪亚嬷嬷这样的女性臣服,基列将她们集中在大型运动场,进行规训。“但这已不是体育馆了。现在,这是一座监狱。”[4]丽迪亚嬷嬷回忆道:“他们是让我们退化为动物退回到我们的动物本性。他们是在提醒我们记住那种本性。我们要把自己认定为次等人类。”[4]在无尽的折磨下,这些女性逐渐从富有知识的新时代女性沦为基列共和国所需要的男性附属品。丽迪亚嬷嬷说:“我并不是很镇定,而是像个死人般寂定。只要我想着自己已经死了,未来会怎样都无所谓,一切对我来说就容易多了。”[4]

尽管饱受摧残,丽迪亚嬷嬷仍努力地打破束缚以重构自我。福柯指出:“柏拉图主义的实质就是表明如果人想达致真理,那么所有的修身作用,一切人必须对自身的关心,就是认识自己,即认识真理。”[3]换言之,把握自己的灵魂、认识自身的本质是自我治理极力倡导的。在实践中,“回忆成为连结自身灵魂认知与关怀自身的关键之处”[7]。丽迪亚嬷嬷隐秘地撰写回忆录,一方面通过记忆的敲打防止自己成为强权的傀儡,另一方面以书写给未来的读者警示。“写下来,就会招致危险。会有怎样的背叛、又会有怎样的公开谴责在等待我?”[4]她知道自己的书写会有什么样的风险和意义,但她只想作为“自己”来讲述故事,保留关于“自己”的真理。

丽迪亚嬷嬷的主体实践重在“治理自己”。“自我治理是个体在行为实践中自我对自身的引导和调节过程。”[9]丽迪亚嬷嬷不断审视自己的判断,在规训环境中二次成长以重建自我。这种自我重建,旨在让自己灵活应对不确定的灾难,也就是福柯所说的“装备自身”,即“在思想和精神方面充实自己,尽可能掌握各种知识,时刻总结经验,提早训练本领和各种处事策略,具有清醒的危机意识,注意各方面事态的发展进程,细心观察周围的一切,充分估计各种可能性的产生”[10]。为了应对权力压迫,丽迪亚嬷嬷总结经验形成了新的行为准则。她在回忆录中警戒道:“我告诫自己,务必稳扎稳打。不要跟她们袒露太多自己的实情:那会被当作把柄,转而用来对付我。要留心去听。记取一切线索。不要暴露自己的恐惧。”[4]“装备自身”的“治理”技艺不仅帮助丽迪亚嬷嬷在规训环境下生存,更让她能够在黑暗中主动出击,重拾自我。

艾格尼丝和妮可是线性自我建构,丽迪亚嬷嬷是螺旋式自我建构。两位少女的身份转变皆始于被动接受,最终选择告别过往以新的身份继续前进。而丽迪亚嬷嬷自始至终都是主动地进行身份选择,她没有单一地对某个身份进行扬弃,而是在不同的角色间自如转换,在明与暗的较量中坚忍地抗衡着。

四、结语

《证言》中基列共和国将权力和知识巧妙联姻,排斥、遏制女性探求自身真相的权利。但权力并非单向的,而是各种力的综合作用,福柯把这种权力关系描述为“战争关系”。“战争应理解为恒常的社会关系,是一切权力关系和制度不可抹杀的本质。”[11]权力的差异性和对抗性为主体位置的改变提供了一定的空间。小说中的三位主要叙事者经由不同的自我技术实现了不同程度的自我回归。“回归”既是艾格尼丝从零开始的自我觉醒,也是妮可逐步成熟的自我认知,更是丽迪亚嬷嬷潜行期间身份的自如转换。三位女性用行动书写了女性主体的自我解放,证明了女性在权力规训下的能动选择。正如福柯所说:“今天的目标不是去发现我们之所是,而是拒绝我们之所是。同时,还需去想象和建立我们之所是。”[12]尽管在很大程度上,《证言》是阿特伍德对美国政府的堕胎政策以及对基督教白人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回应,但它也是阿特伍德希望現代女性奋起抵抗的亲切呼喊。

参考文献

[1] 何心爽.后女性主义视域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小说研究[D].贵阳:贵州师范大学,2019.

[2] Oksala J.Foucault On Freedom[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

[3] 阿特伍德.证言[M].于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4] 戴倍芬.福柯主体理论及其女性主义应用[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

[5] 福柯.必须保卫社会: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1976[M].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6] 路玖欢.“治理他人”与“自我治理”——福柯治理思想研究[D].上海:华东理工大学,2014.

[7] 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8] 黄瑞祺.再见福柯:福柯晚期思想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

[9] 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10] 孙运梁.福柯权力理论探析[J].求索,2010(4).

[11] 汪民安.福柯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2] 福柯.主体解释学[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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