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生宝买稻种
2024-05-30柳青
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
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暮色正向郭县车站和车站旁边同铁路垂直相对的小街合拢来。
这时间,车站小街两边的店铺,已经点起了灯火,挂在门口的马灯照到泥泞的土街上来了。土街两头,就像在房脊后边似的,渭河春汛的呜哨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增高起来了。听着像是涨水,其实是夜静了。这次车下来的旅客,不得不在车站旅馆宿夜,全部旅客都陆陆续续进了这个旅馆或那个旅馆了。小街上,霎时间,空寂无人。只有他——一个年轻庄稼人,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一只胳膊抱着用麻袋包着的被窝卷儿,黑幢幢地站在街边靠墙搭的一个破席棚底下。
你为什么不进旅馆去呢?难道所有的旅馆都客满了吗?不!从渭河下游坐了几百里火车,来到这里买稻种的梁生宝,现在碰到一个小小的难题。蛤蟆滩的小伙子问过几家旅馆,住一宿都要几角钱——有的要五角,有的要四角,睡大炕也要两角。他舍不得花这两角钱!他从汤河上的家乡起身的时候,根本没预备住客店的钱。他想:走到哪里黑了,随便什么地方不能滚一夜呢?没想到天时地势,就把他搁在这个车站上了。他站在破席棚底下思量着:“这到哪里过一夜呢……”
他那茁壮的身体,站在这异乡的陌生车站小街上,他的心这时却回到渭河下游终南山下的稻地里去了。钱对于那里的贫雇农,该是多么困难啊!庄稼人们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唤。他起身时收集稻种钱,可不容易来着!有些外互助组的庄稼人,一再表示,要劳驾他捎买些稻种,临了却没弄到钱。本互助组有两户,是他垫着。要是他不垫,嘿,就根本没可能全组实现换稻种的计划。
现在离家几百里的生宝,心里明白:他带来了多少钱,就要买多少稻种,还有运费和他自己来回的车票。他怎能贪图睡得舒服,多花一角钱呢?
“不!我哪怕就在房檐底下蹲一夜哩,也要节省下这两角钱!”生宝站在席棚底下对自己说,嗅惯了汤河上亲切的烧稻草根的炊烟,很不习惯这车站小街上呛人的煤气味。
做出这个决定,生宝心里一高兴,连煤气味也就不是那么使他发呕了。度过了讨饭的童年生活,在财东马房里睡觉的少年,青年时代又在秦岭荒山里混日子,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做“困难”!!他觉得: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只有那些时刻盼望领赏的人,才念念不忘自己为群众吃过苦。而当他想起上火车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票房的脚地睡觉的印象,他更高兴了——他这一夜要享福了,不需要在房檐底下蹲下。嘻嘻……
他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被窝卷儿,高兴得满脸笑容,走进一家小饭铺里。
他要了五分钱的一碗汤面,喝了两碗面汤,吃了他妈给他烙的馍。他打着饱嗝,取开棉袄口袋上的锁针用嘴唇夹住,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来。他在饭桌上很仔细地打开红布小包,又打开他妹子秀兰写过大字的一层纸,才取出那些七凑八凑起来的,用指头捅鸡屁股、锥鞋底子挣来的人民币来,拣出最破的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这五分票再装下去,就要烂在他手里了……
踏着土街上的泥泞,生宝从饭铺跑到车站票房了。一九五三年间,渭河平原的陇海沿线,小站还没电灯哩。夜间,火车一过,车站和旁的地方一样,陷落在黑暗中去了。没有火车的时候,这公共场所反而是个寂寞僻陋的去处。生宝划着一根洋火,观察了票房的全部情况。他划第二根洋火,选定他睡觉的地方。划了第三根洋火,他才把麻袋在砖墁脚地上铺开来了。
他头枕着过行李的磅秤底盘,和衣睡下了,底盘上衬着麻袋和他的包头巾。他掏出他那杆一巴掌长的旱烟锅,点着一锅旱烟睡下,香喷喷地吸着,独自一个人笑眯眯地说:“这好场地!又雅静,又宽敞……”
他想: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明日一早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但是,也许是过分的兴奋,也许是异乡的情调,这个远离家乡的庄稼人,睡不着觉。
票房的玻璃门窗外头,是风声,是雨声,是渭河的流水声……
(选自《创业史》,有删改)
●賞析
这篇文章通过描写梁生宝在异乡购买稻种的经历,展现了一个为了互助组的利益,不愿多花费两角钱住旅馆,而是选择在车站附近的破席棚底下过夜的朴实的庄稼人形象。这个过程展现了梁生宝对于贫雇农的深深关切。为了写好梁宝生的农民形象,柳青将自己深深地融入到农村集体当中。为了熟悉集市上农民的粮食交易情况,他和关中农民一样,把手缩在袖筒里,不动声色地和人家捏指头摸价。柳青的留心观察和细腻描写,引发了读者对农民群体在社会变革中的奉献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