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方法与霍尔的慧眼
——从《马克思论方法》看霍尔接合论的来源与形态
2024-05-30赵华飞
赵华飞
循着对经济决定论、阶级还原论的反思,自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霍尔逐渐步入了重新阐释马克思思想的理论道途。这一理论反思进程与英国文化研究所面临的危机息息相关。就“接合”(articulation/articulate)(1)关于“接合”,须于此做两点简要说明。其一,翻译问题。国内研究者一般将“articulation”翻译为“接合”“连接”“咬合”等,“接合”相较普遍。如黄卓越、张亮、周凡、徐德林、孟登迎等学者均采用此译。但也有不同译法,如金惠敏教授便将其译为“表接”。从霍尔自己对于“articulation”的阐释来看,“表接”一词更为完整地传达了原义。本文为读者理解、接受之便,仍从常译。其二,国内关于霍尔“接合”思想的研究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近30年来,虽然这一概念逐渐受到国内同行关注。但就研究体量而言,“接合”一直以来并未得到应有重视。举例来说,2020年,由汪民安主编、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化研究关键词》(修订版)便未收录“接合”一词。而针对这一思想概念进行专题研究的学术论文也仅数篇,代表性论文有以下诸篇。邹威华:《斯图亚特·霍尔的“接合理论”研究》,《当代外国文学》,2012年第33卷第1期,第42—49页;徐德林:《接合:作为实践的理论与方法》,《外国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第139—161页;徐德林:《制造“真正的”差异:文化研究与后马克思主义的“接合”》,《外国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第68—84页;杨东篱:《接合理论与文化研究的演进》,《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41卷第3期,第54—64页。本文通过对霍尔接合论来源问题的探讨,盼能对霍尔接合论在中国学术界的接受与传播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补充。思想的形成而言,在这一系列反思实践中,霍尔最重要的创作莫过于1974年发表的《马克思论方法:“读”〈1857年政治经济学大纲导言〉》(“Marx’s Notes on Method:A ‘Reading’ of the ‘1857 Introduction to the Grundrisse’”)(以下简称《马克思论方法》)一文。在他看来,一方面,马克思思想方法本身拒斥后人对其理论的教条主义理解;另一方面,正得益于对这一思想方法的澄清与显明,可以看到,这一思想方法虽未被冠以“接合”之名,却已大体规定了接合作为一种复杂的“异质连接”的存在性质,对于拉克劳与霍尔接合思想的形成具有重大的奠基性意义。然而,正像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斯图亚特·霍尔理论研究者一直未能足够重视这篇文章(《马克思论方法》)的重要理论价值(2)如学者汤建龙认为:“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方法论、霍尔对马克思经济学的研究等方面,国内研究者鲜有涉及,这尤其体现在国内学者对霍尔1973年发表的《马克思论方法:读1857年〈导言〉》这篇论文的忽视。”(《马克思论方法》一文最初于1973年发表在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内部刊物上,公开发表于1974年。)参见汤建龙:《国内斯图亚特·霍尔研究的现状、问题和趋势——基于马克思主义视角的一个审视》,《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0期,第99—104页。。霍尔本人在该文开篇时说道:“我的目的在于发起对于1857年文本的‘阅读’。当然,它并不是一种白板性的读法,一种‘无预设’的阅读。无可置疑地,这一阅读将反映出我自己的问题框架。”[1]20可见,深入研究该文,十分有助于我们透视马克思与霍尔两者思想方法间的深入关联。本文认为,导致产生并表达这一“关联”的正是二者理论方法中的强烈的接合性。
目前国内外深入研究此文的著述较少。美国学者麦克格雷戈(J. Macgregor Wise)于2003年撰写的《读霍尔对于马克思的解读》(“Reading Hall Reading Marx”)一文对《马克思论方法》进行了系统介绍。该文认为,霍尔对于马克思文本的细致剖析,集中展示了两种不同的“结构主义”,同时强调了此文对于霍尔“接合”思想的重要意义[2]。2016年,国内学者孔智键翻译了《马克思论方法》并刊于《山东社会科学》。同刊内,孔智键另著《遭遇政治经济学批判——论斯图亚特·霍尔对马克思〈导言〉的“阅读”》一文对该文进行了系统介绍(3)详见孔智键:《遭遇政治经济学批判——论斯图亚特·霍尔对马克思〈导言〉的“阅读”》,《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7期,第24—29页。 此外,本文对于《马克思论方法》的翻译参考了孔智键的译文,以下不再另注,特此说明。孔智键译文详见斯图亚特·霍尔著、孔智键译:《马克思论方法:读1857年〈导言〉》,《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7期,第5—23页。。孔文强调了《马克思论方法》之于文化研究的重要价值,惜未就此展开深入分析[3]。
本文重读《马克思论方法》的重要目的在于提供一个新观点:与将霍尔接合论仅仅归源于厄内斯特·拉克劳(Ernesto Laclau)的流行看法不同,我们认为,马克思思想方法所内蕴的接合性是霍尔“接合论”更为主要的理论来源。为对此进行详细论证,本文将分三部分展开对于《马克思论方法》一文的重读:第一部分,通过重新梳理《马克思论方法》一文的创作背景与意图,说明此文对于其时正处于理论危机状态下的文化研究的重要意义;第二部分,按照霍尔的行文脉络分三点逐次展开文本,以此呈现霍尔视野中的马克思思想方法形态及其内蕴的接合性;第三部分,集中论证马克思思想方法对于霍尔接合论的奠基性影响。以下依次论述。
一、《马克思论方法》创作的现实语境与理论背景
20世纪70年代,是霍尔接任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entre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主任并以持续、强劲的媒介研究不断推进中心工作的重要10年。于此时段内,霍尔陆续推出了《广播中的外部/内部辩证法》(“External/Internal Dialectic in Broadcasting”,1972)、《编码与解码》(“Encoding and Decoding”,1974)、《通过仪式抵抗:战后英国的青年亚文化》(ResistancethroughRituals:YouthSubculturesinPostwarBritain,1976)等重要文章与著作。而同样在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的10余年间,霍尔集中发表了多篇反思马克思思想的重要文章,如《马克思论方法》(1974)、《重新思考“基础与上层建筑”隐喻》(“Rethinking the ‘Base and Superstructure’ Metaphor”,1977)、《意识形态问题:不作保证的马克思主义》(“The Problem of Ideology:Marxism without Guarantees”,1983)等。这一时期也恰恰是霍尔从电视、媒介研究逐步转向政治、族性、多元文化研究的重要时期,也就是说,他本人的研究转向便发生在他对马克思思想的集中反思期内。霍尔在反思文化研究发展历程时这样说道:
我是从新左派进行文化研究的,而新左派通常把马克思主义看作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一种烦扰,一种危险,而不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案。为什么?这与理论问题本身或孤立的理论问题毫不相关。而与我自己(以及它自身)在一个历史时刻的政治结构有关,这个历史时刻与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非常类似——让我感到很震惊的是很少有人提及这一点,即某种马克思主义正处在瓦解的时刻。[4]
霍尔及新左派之所以会将马克思主义视为“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而不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案”,原因在于马克思主义在英国本土的传播与接受情况十分复杂,“自30年代起,马克思主义就在英国的激进学术讨论中起主要的作用”[5]337。至20世纪50年代,“停滞的工人阶级运动,冷漠的选民,知识分子退出政治舞台”又将知识左派的马克思主义运动带入了“失败的10年”[5]64。20世纪50年代末,新左派渐次登上历史舞台,但苏联对匈牙利的武装干涉事件,使马克思主义再度遭遇理论与政治的双重危机。霍尔正是在这样的现实环境内担任《大学与左派评论》编辑并从事其他左翼实践的,其时正是英国本土马克思主义濒临“瓦解”的艰难时刻。从内部来说,以E.P.汤普森、雷蒙·威廉斯等人为代表的英国新左派激烈反对经济决定论模式的马克思主义立场,提倡重新反思“基础”的决定作用。与此同时,苏联发动的战争令国际范围内的左派力量灰心丧气,以美国大众文化为代表的新型生活方式作为一种巨大的意识形态力量迅速席卷欧洲。英国工人阶级受此影响,在一种日渐同质化的生活方式中产生出一种霍尔所谓的“无阶级感”(“a sense of classlessness”),致使马克思阶级论因丧失有效支点而部分失去与现实对话的能力。在此境况下新左派内部就马克思主义发展道路问题产生激烈分歧。以E.P.汤普森等人为代表的一方坚守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将自身的政治理想诉诸工人阶级能动性。另外一方以佩里·安德森等人为代表,他们反对汤普森的思想立场,认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乃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这一方式无法真正引领工人阶级斗争进而解决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困局。安德森主张引进大陆思想,以阿尔都塞、葛兰西等人的理论资源重塑英国马克思主义。
正是在如此错综复杂的英国马克思主义思想环境中,雷蒙·威廉斯、理查德·霍加特等人以肯定工人阶级文化但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延续利维斯传统的方式,走出了一条带有“调和主义”性质的马克思主义思想道路(4)如霍尔曾讨论《识字的用途》等作品所表现出的“‘细察’主义”。Stuart Hall:“Cultural Studies and the Centre:Some Problematics and Problems”,in Stuart Hall,et al. eds.,Culture,Media,Language: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1972-79,Taylor &Francis e-library,2005,p.5。。其后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成立,霍尔继任中心主任并引领了文化研究范式的进一步发展。与马克思主义在英国的艰难发展情况相类,“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发展亦不容乐观。这不仅是因为“文化研究有多重话语;有许多不同的历史故事。……有它自己经历的各种不同的形势和契机。……它始终是一套不稳定的构型。它是打引号的‘中心’”[4],更受到诸多现实条件的制约[6]12。于是,作为对于“战后英国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呈现出的社会和文化……的回应”[6]10,英国文化研究与英国马克思主义迎来了共同的“危机时刻”。正当此时,霍尔撰写了《马克思论方法》。因此,该文便不能仅仅被视作对马克思思想方法的单纯评述,而是基于一种现实需要,霍尔以重申马克思思想方法的方式提请人们重返马克思,重新关注理论的关键价值。
二、细读《马克思论方法》
霍尔将《1857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导言》(以下简称《1857年导言》)视为马克思的理论方法论著。《马克思论方法》一文于1974年刊登于《文化研究》。30年后,《文化研究》重新刊登了该文。霍尔高度重视马克思这份笔记的原因有三:首先,与《1857年导言》本身作为《资本论》“前导性”文本地位有关。作为“方法论”的《1857年导言》充分反映了马克思辩证批评的思想轨迹。其次,更为重要的是,霍尔对此“思想轨迹”的把握与阐释,尤其是对马克思关于“理论”与“现实”之辩证关系的认识与梳理,实际上帮助霍尔重新定位了其时正处于巨大理论争议中的文化研究工作。最后,他认为《1857年导言》是“马克思关于理论方法的最实质性的文本”[1]19,“只要适当地加以掌握并予以创造性地使用,……这一方法论将会为我们处于理论方法困境中的研究工作打开新局面并产生显著的、原创性的、意义深远的影响”[1]19。同时,霍尔也认为自己对于马克思方法论的解读“将有助于正在展开的关于理论与方法论的阐发工作,而不仅仅只是对文本内容的解释”[1]19。
既然本文重读《马克思论方法》的主要目的之一,乃在于说明马克思思想对于霍尔“接合”理论形成的影响,那么在对文本进行正式重读之前,我们不妨再次回到霍尔关于接合的介绍。在与陈光兴等学者的对谈中,霍尔表达了自己对于“接合”的思考。通过揭示接合具有“表达”与“连接”之“微妙的双重内涵”,霍尔实际上是对接合的思想来源做出了两种意义明确的划分。他认为接合首先意味着“清晰阐述”,强调了接合之“表达”与“行动”的功能。而对这一点的强调与说明,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厄内斯特·拉克劳(Ernesto Laclau)接合概念的影响。拉克劳在《文化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战略》(HegemonyandSocialistStrategy)一书中通过援引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言谈行动理论反复强调了话语的语言性、行动性、物质性[7]108-109。在拉克劳看来,话语通过社会元素的差异性接合而得以建构,因此也便说明了接合的话语性、实践性、物质性(5)参见Ernesto Laclau,Chantal Mouffe: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 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Verso,1992,p.105。霍尔对于接合之语言性与物质性的强调除了受到拉克劳观点的影响外,同时也含有阿尔都塞的思想因素。在《论意识形态》一文中,阿尔都塞曾言:“仅就某个主体(某个个人)而言,他所信仰的那些观念的存在,是物质的,因为他的观念就是他的物质的行为,这些行为嵌入物质的实践中,……在我们命题中被用了四次的‘物质的’这个形容词可能会表现出不同的形态:出门做一次弥撒、跪拜、画十字,或是认罪、判决、祈祷、痛悔、赎罪、凝视、握手、外在的言说或‘内在的’言说(意识),这些事情的物质性,并不是同一个物质性。”参见路易·阿尔都塞著、吴子枫译:《论再生产》,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61—362页。。霍尔对于接合作为表达(既是言语也是行动)的强调,与拉克劳一致。而霍尔对于接合作为一种连接功能的看法,也与拉克劳的意见相符。
表面来看,确如一般意见都指出的那样:霍尔接合论源自拉克劳。比如,周凡在《后马克思主义导论》一书中,便强调了拉克劳接合思想对于霍尔及文化研究的深刻影响。“现在,‘接合’这个词被英国伯明翰文化研究学派炒得沸沸扬扬……但是,接合概念最先并不是由文化研究的理论家引入学术语境的。”[8]周著侧重介绍了拉克劳的接合,但并未深入展开两者接合论的差异研究。有些学者虽然看到了霍尔接合论更重要的思想源头,却也仅仅止步于此。比如,詹妮弗·达里尔·斯兰克(Jennifer Daryl Slack)认为,接合概念深刻关联于马克思,关联于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思想,以及阿尔都塞对于这一思想的挪用而形成的意识形态理论。但她指出,在种种思想来源中,拉克劳的工作为霍尔接合的理论化提供了“基石”。“霍尔的接合实际以拉克劳的接合为主要来源,在其思想基础上霍尔才得以将接合具体化与再理论化。”[9]作为从文化研究理论史角度系统研究霍尔接合思想的首篇论文,斯兰克的观点产生了重要影响,后来的文化研究理论史专家大多采纳了她的看法。比如,徐德林在对“接合”的专题研究中便指出,虽然阿尔都塞等人的理论为文化研究的范式转型提供了思想资源,但“拉克劳依然成为霍尔形塑接合理论时的首选资源”[10]。以上观点彼此间虽有差异,但都回避为霍尔接合论做出更具体的探源性的思考。
事实上,霍尔接合论的产生确实部分地受到了拉克劳的启发,但这并不是简单的挪用。人们只关注到霍尔在访谈中讲述自己受到拉克劳影响的情形,却忽略了更重要的事实:这被视作“挪用”的理论征引何由产生?何以产生?有心者不会相信,通过套上一个“挪用”的帽子就能一下子解决霍尔接合论的来源问题,但在做具体的研究与探讨时,却又反复征引霍尔在与学生们的访谈中的表达。虽然霍尔明确表示接合是由拉克劳提出的,但这并不表示他自身的接合理论全然源自拉克劳。虽然两者接合论的差异并非本文关注的重点问题,但这一问题实际紧密相关于我们的讨论。为此,我们有必要对两种接合中的基本性差异做出简要说明。
在《接合与话语》一节开篇处,拉克劳便首先将接合定义为“建立一种关系的实践”[7]105,突出了接合的连接性。但在拉克劳处,连接性内置于作为实践的接合之中却并未得到深入讨论。与之不同,霍尔对于接合作为受到多元决定的、特定的、具体的“连接”的描述实际受到马克思的影响。与拉克劳将“连接性”作为接合实践的内在“固有特性”而不予细论不同,无论是马克思还是霍尔,都十分突出作为具体“连接”过程的接合的历史性。“接合”作为一种特定的、具体的连接,意味着它具有“捕捉”意识形态“连接点”或“断裂点”(rupture)的能力(6)这一“断裂”显然涉及对于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的界定与理解。在《德意志意识形态》(1932)中,马克思指出:“正统王朝不过是地主世袭权力的政治表现,而七月王朝则不过是资产阶级暴发户篡夺权力的政治表现。所以,这两个集团彼此分离决不是由于什么所谓的原则,而是由于各自的物质生存条件,……当然,把它们同某个王朝联结起来的同时还有旧日的回忆、个人的仇怨、忧虑和希望、偏见和幻想、同情和反感、信念、信条和原则,这有谁会否认呢?在不同的财产形式上,在社会生存条件上,耸立着由各种不同的,表现独特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观构成的整个上层建筑。整个阶级在其物质条件和相应的社会关系的基础上创造和构成这一切。通过传统和教育承受了这些情感和观点的个人,会以为这些情感和观点就是他的行为的真实动机和出发点。”(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95页。)此处,马克思所指出的这些“真实动机和出发点”构成了个人与社会集团的意识形态,而他对这一“真实性”的质疑与抨击,显然也就导致了这一旧有意识形态的“断裂”。就本文主要涉及的马克思文本《1857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导言》而论,马克思虽未在此就意识形态进行明确界定,但借由对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而揭示了新意识形态何以从旧意识形态中产生的缘由,意即政治经济学将“单个的人”作为理论起点的理论架构导致了一种“颠倒”。马克思对于此种“颠倒”的揭发与倒转,便构成了同旧有意识形态的“断裂”。。例如,霍尔对于利维斯等人所谓“英国性”的质疑,以及对于所谓“黑人性”的抨击:“黑人从来就不是现成的,从来不确定”[11]45——凡此之类,无法不使我们联想到马克思。马克思在《1857年导言》开篇处便尖锐地指出,那个作为历史现象的“单个的人”其本身乃是历史建构之产物,而政治经济学以之为起点所建构的理论体系便不免“头足倒置”地成为一种幻象。但无论是马克思还是霍尔,他们在揭穿各种“幻象”的同时,仍然承认那个作为观察之起点的现象的确实性。意即,对于马克思而言,“单个的人”仍是真实的历史实存(一种“现象形式”)。循此,我们才能发现被政治经济学误置为理论起点的“单个的人”与促成其出现的历史境况之间的具体联系。对于霍尔而言,“将自己建构为‘黑人’乃是对自身的另一发现”[11]45。这一发现不仅是经验的、具体的,更是对自身身份的“另一”确定表述。这里显然发生着一种对于既往身份的“断裂”,然而这一“断裂”也构成了新的“连接”的可能性条件。可见,与拉克劳不同,霍尔始终关注那个作为具体连接的“接合”的历史性与特定性。
以上,我们对霍尔的“接合”概念进行了简要梳理并举例说明了马克思思想对于霍尔的影响。这一影响在霍尔对于马克思思想方法的解读中有更加全面的显露。接下来,我们直接进入霍尔对于《1857年导言》的解读。这一解读大体可以分为循序渐进的三个层次。
(一)“社会个人的生产”的提出: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与黑格尔历史观的批判
霍尔注意到,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是从对于“单个的和孤立的猎人与渔民”这一概念的质疑开始的。政治经济学将“单个的”“孤立的”个体作为研究的出发点,这一点遭到了马克思的驳斥。马克思认为在社会中并不存在单个的、孤立的个体。他认为“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因而,这些个人的一定社会性质的生产”才是研究的出发点[12]22。而所谓的“单个的人”之现象与观念乃是西方“市民社会”自16世纪以来不断发展的结果。政治经济学误以“结果”作“起点”,便将“整个历史和意识形态发展作为一种预设隐匿在自然个体和普遍的‘人类本质’概念中了”[1]21。马克思认为,“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也就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显得越不独立,越从属于一个更大的整体”[12]23。因此,“作为概念的‘单个的人’之形成有赖于高度的社会发展”[1]22。
霍尔指出,这两种以不同“起点”所展开的“意识形态”较量激发马克思进行了一种方法论的“创造”。这种方法论的目标在于揭示出“被其‘表现形式’所预设而隐藏于其后的必要但又神秘颠倒了的‘本质关系’”[1]22。既然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起点”出现错误,这一“起点”便应废弃,那么又如何理解霍尔于此指出的这一实际为“结果”的“起点”之“必要性”呢?实际上,这正体现出霍尔对于马克思思想辩证性的深刻理解。在马克思看来,“单个的人”作为一种“给定经验”虽然遮蔽了其所由产生的真实历史进程,“不能够作为理论演绎的出发点,但它是所有理论建构的绝对前提:它是‘现实的出发点,因而也是感性直观和概念的起点’”[1]38。因此,这一假定有其现实意义与必要性。在“撬动”政治经济学研究起点后,马克思接下来提出的问题在于:作为理论的政治经济学,其理论范畴如何形成?马克思认为政治经济学中的重要范畴如“生产”“所有制”等概念乃是通过对于所有时期、所有社会形态中的共同因素的抽象而达成的。霍尔认为,“这种通过抽象逻辑的手段证实概念核心在历史中稳固不变的做法,乃是一种本质主义”[1]23。与这种历史本质主义相对,马克思指出黑格尔发展出一种辩证主义历史观,但由于其历史观的唯心主义性质,黑格尔将运动与矛盾的辩证最终归结为意志自身的运动。因此,在这一历史辩证观内便形成了一种马克思所谓的“本质内核”。这一“本质内核”最终以意志“外化”的方式肯定了现实历史的存在但也同时消解了历史主体的能动性。霍尔认为,马克思正是通过对于政治经济学研究起点与理论范畴的批判,展现出自身的研究方法。“马克思随后将这种方法确认为其辩证法的‘科学’内核,它不仅构成了这一笔记的主要方法论步骤,也同时是《资本论》的。”[1]22通过上述分析,霍尔让我们看到这一方法论路线之形成同时依赖于两方面:一方面,虽然否定其研究起点的定位以及其静态的历史发展观,但肯定政治经济学从具体的历史现象出发展开研究;另一方面,虽然肯定了黑格尔提出了辩证运动的历史观,但又对其唯心主义性质进行了否定。于是,即以前一个方面为例,其中作为概念的“单个的人”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之起点的性质上遭到了否定,但在作为理论建构由以展开的历史现象层面得到了肯定。那么,这个作为概念的“单个的人”连同其被“误作”起点的事实便构成了马克思思想“中断”政治经济学理论逻辑的“断裂点”。但这个“断裂点”作为现象在马克思看来又无可回避地“是所有理论建构的绝对前提条件”。循此“断裂点”,便有望建构得以超越前见而内含所谓“辩证法科学内核”的全新理论。由此,“断裂点”又成为“连接点”。对于“断裂点”的观察与分析,也同样在霍尔的理论版图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理论建构作用,这一点下文另述。
在对马克思思想方法的轮廓进行大体勾勒后,霍尔进一步考察了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生产”概念的批判。马克思认为,“‘生产一般’是一个抽象,但是只要它真正把共同点提出来,……就是一个合理的抽象。不过,这个一般,或者说,经过比较而抽出来的共同点,本身就是有许多组成部分的、分别有不同规定的东西”[12]26。因此,霍尔认为,不存在“生产一般”,只有“特定时间与条件下的特殊生产形式”[1]23。但同时,这一特殊生产形式“也不只是特殊的生产,而始终是一定的社会体即社会的主体在或广或窄的由各生产部门组成的总体中活动着”[12]27。因此,由于生产“活动”于其中的这个“总体”条件的历史特殊性,同时由于不同时代条件下“劳动”形式的特殊性,生产作为概念便不能理所应当地被用来特指那个以“自由劳动”为必要条件之一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因此,“生产”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便不存在政治经济学对此进行强调的“直接同一性”。同理,这样的“直接同一性”也从不同历史条件下的各类“生产”形态那里解除了。于是,拥有一种本质主义历史观的政治经济学便在理论“起点”“范畴”等各层面遭到了马克思思想的深入诘难。
(二)马克思“思维具体”的提出:理论介入现实之枢要
霍尔提醒我们注意: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与黑格尔方法论的批判旨在强调其自身的方法“并非构建一种不同历史形式背后的简单‘本质’,而是要以此凸显存在着‘本质性差异’的多元决定性条件”[1]27。这一立场实际上是在鼓励人们走向真实的社会现实,创造真实的历史联系;既强调不能陷入一种静态的历史观照,也不能无视历史主体的实际存在,进而突出了历史条件与历史主体的差异性。在前述关于“生产一般”的讨论中,马克思指出,“如果没有生产一般,也就没有一般的生产”[12]27,因为任何“生产”都有其具体的“规定条件”,也就只有特殊的生产形式。霍尔就此指出,“令人不解的是,任一特殊形式中却有‘一般的生产’”[1]23。两人意见表面龃龉,但实际所指不同。马克思所谓没有“一般的生产”是突出作为生产之“规定条件”的历史性——其具体性无法被抽象,无法“一般化”;而霍尔所谓“特殊的生产形式”所具有的“一般性”,乃是回应马克思所指出的生产始终并非“特殊的生产”,它总是运动于某个历史条件下的“或宽或窄”的“总体”之中。正如霍尔所指出的,“在‘生产范畴’这种一般性定义之下,其中各种概念在理论上远优于这种混沌的一般性表达,它们因出现的境况不同便会发生改变,每当发现隐藏的联系时便会彼此区别开来”[1]33。因此,“特殊的生产形式”内的“一般性”实际指向特定生产形式的具体性与历史性。对此,马克思与霍尔并无分歧。
但无论对于马克思还是霍尔而言,随之而来的问题在于,到底如何以某种不是“简单地构建‘本质’”的方式去探寻那个“保存着‘本质性差异’的诸多规定”?具体于方法论层面,即在其思想体系中,马克思究竟如何“概念化生产、流通、交换、消费等不同生产阶段间的关系”[1]27呢?因为,一旦概念化出几者之间的联系,也就根本触及了马克思在这一论述中所要阐明的根本问题:理论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根本问题既牵涉英国马克思主义发展路向的重大争议(前已论及),因而霍尔撰写此文便有对于发展路向表态之义,同时也关涉霍尔及其所主导的文化研究项目所直面的现实问题。霍尔认为,马克思通过对于“生产”与“消费”之间辩证关系的考察,完成了对于以下两方面的批评。其一,马克思批评了一种对于黑格尔式“正、反、合”三段论的机械理解。正如他所提示的:
那种仅仅将对立部分外在地结合到一起的方法假定了相邻之物必然相关,却无法将事物从对立带入矛盾关系中,这种方法的“辩证性”也就仅仅停留在表面。三段论便是这样一种将论据进行外在排列的逻辑形式。政治经济学由此设想生产、消费等环节:“生产”生产出商品;流通分配它们;交换将特殊商品以一般的分配形式分配至特定个人;最后,个人消费商品。这可以目为典型的黑格尔式三段论。[1]28
霍尔认为,政治经济学对于生产、分配、消费等过程的理解,实际是对几个要素间关系采取了一种“非联系”的观点。以此观照,生产与分配等阶段便是彼此“外在”“自洽”的。这是从逻辑而非现实层面的一种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解与运用。马克思认为这种“肤浅”的操作,实际“割裂”了生产、消费等过程。马克思提醒我们注意:无论是采取政治经济学立场的人士,抑或反对该立场而对其指责的对立方,他们或者“处于同一水平,或者低于他们”[12]31。因为就像反对者将“分配”当作自足的领域那样,政治经济学不过是将“生产”抬高到了相同的地位。他们谁也没有将这些要素“放在其统一中来考察”[12]31,而只追求一种形式化的“逻辑”链条的自圆其说。与之相比,黑格尔对于社会历史与社会联系之间的理解则采取了一种不同的策略。霍尔说道:“在《对黑格尔式辩证法以及整个哲学的批判》中,马克思指出在黑格尔那里一个范畴对另一范畴的替代表现为对‘思维实体的超越’。”[1]28也就是说,在黑格尔处,社会历史与社会联系只是作为“实体”的思维的外化表现,它们之间的辩证运动在其本质上是“思维”自身的运动。黑格尔虽然“运动”地理解了社会历史范畴之间的辩证关系,破除了政治经济学那里自为、孤立的“生产”概念,但由于黑格尔将人归属于自我意识之下,而不是“把自我意识变成人的自我意识”[13],社会历史与社会联系便被永无止境地搁置于这种“自我意识”内而仅仅充当其表象了。照此理解,黑格尔虽然并无割裂生产、消费等不同过程,即承认它们作为辩证运动过程本身所理应具有的差异性,但这一差异性却最终被“自我意识”同一性全然收纳了。那么,黑格尔的社会历史观实际是将生产、消费等过程理解成了霍尔所暗示的彼此“内在有机结合的诸因素”[1]27-28。按此,社会历史与社会关系等各构成环节本身的差异性以及其间关系的差异性便被“思维实体”的同一性取消了。
马克思无法认同上述社会历史观,他不仅重视具体生产形式得以形成的不同时代条件,也同时注意到特定生产形式中各阶段、要素之间的差异性。因此,这种历史的、具体的差异性条件,既构成了马克思驳斥政治经济学、黑格尔社会历史观的重要条件,同时也将自己的分析带入了疑难——既要呈现那个作为具体历史现象的“差异性条件”,与此同时,又必须通过理论抽象的方式完成。因为只有通过这一方式,才能真正避免一种霍尔所谓抽象“在自身内的循环往复”[1]29。循此疑难,如果我们具体到生产与消费等领域来看:它们作为具体的具有差异性的辩证运动过程,虽然通过马克思对于黑格尔的批判而得以免除“思维化”的危险,但其间的辩证发展究竟如何展开?如果不对这样的辩证发展过程进行必要说明,各阶段通过辩证运动而能够保持自身特殊性的“辩证同一”便会面临“直接同一”的质疑。
为破解疑难,马克思提出了“思维具体”的概念。他将能够表现现实复杂关系的思想观念称作“思维具体”。只是尽管“在思想层面上,‘思维具体’复杂性足以指涉那个作为其对象的‘现实关系’复杂性”[1]29,却也正像霍尔所指出的那样,“问题是我们如何思考它们之间的关系”[1]29。通过上述批判政治经济学“孤立”生产范畴与黑格尔将社会历史“思维化”的做法,马克思为具体的有条件的生产等阶段保留了差异性的历史空间。但“思维具体”到底如何表现这些具体的有条件的社会历史过程之间的辩证关系呢?“思维具体”一旦无法使各阶段之间辩证发展的现象得到清楚、具体的说明,便会让自身的辩证性沦为一种理念的“预设”而不得不滑入与黑格尔同样的理论轨道。不过,正是通过在生产与消费阶段间引入“中介性”,霍尔认为马克思展开了对于生产与消费之“直接同一”的批驳,进而最终解除了思维具体的危机。
其二,通过展开就中介性的具体运用的分析,霍尔表明马克思是在两个层次上使用了中介性思想,并以此展开了对于三种“同一性”关系的批判。首先是“直接的同一性”,比如生产与消费“直接的”就是对方。其次是相互外在的,各自“独立”于对方的“同一性”。最后是“部分‘在完成自身过程中创造他者,也作为他者创造了自己’”的“同一性”[1]32。相比于第二种相互外在的“同一性”,第三种“同一性”在霍尔看来是一个“没有准确名称,但明显是从属于彼此的内在联系”的“同一性”[1]31-32。
在具体的生产过程中,“个人消耗他的能力并使用原材料。就此而言,生产内部存在着一种消费:生产与消费在此‘直接合一’”[1]29。在第一种“同一性”中,因为彼此“同一”之故并不需要任何“中介”。霍尔认为马克思并未否认这一“直接合一”的正确性,但马克思同时认为这样的“直接合一”需要引入更深层次的规定和分析[1]29,否则将会导致“生产”等概念在特定理论条件下(如政治经济学视域内)成为一个形式有别、本质无异的范畴[1]30。马克思于是“增加了第二种联系——中介,相互依赖的关系”[1]30:
通过在此提出中介,马克思认为失去一方,另一方无法独存,无法独自发展而达成其结果。一方是另一方的完成。一方在自身中将自身作为对象提供给另一方。[1]30
与“直接合一”相比,“相互依赖”的中介性关系同时突出了消费、生产等过程自身的主体性与他者性。这种中介性关系同时涵盖了上述第二种与第三种“同一性”。正如霍尔通过研究指出的,“马克思后来发现,在这个中介运动中,双方‘互不可缺’,但并不等同,它们互相需要,却‘各自外在于对方’”[1]30。“直接合一”的观点暗示了生产与消费间的互相转化关系(第一种同一性),但未对两者互为“外在”(第二种同一性)的事实进行强调。因此,马克思认为需做进一步分析的“直接合一”会导致“观念的混淆”[1]29。那么,应该如何理解消费或生产对于作为他者性的自身的生产(第三种同一性)呢?马克思以“消费”对于“生产”的生产为例指出,“消费”在两个方面生产出“生产”:第一,“作为生产对象的产品只有在被消费掉才得以最终‘实现’”[1]30;第二,“消费通过创造出‘新的生产’的需要生产出生产”[1]30。
如果说,生产在外部提供消费的对象是显而易见的,那么,同样显而易见的是,消费在观念上提出生产的对象,把它作为内心的图像、作为需要、作为动力和目的提出来。消费还创造出还是在主观形式上的生产对象。没有需要,就没有生产。消费则把需要再生产出来。[12]32-33
同理可鉴,生产也同时生产着消费。但马克思认为,与消费对于生产的生产相比,生产对于消费的生产具有更根本的内涵。霍尔经过总结指出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生产将其自身作为对象提供给消费;其次,生产规定了对象由以被消费的方式;但最后,生产也同时生产出其对象可以满足的需求。”[1]31“生产”生产出需求的这一慧见在霍尔看来完全呼应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观点:“需求是客观历史发展的产物,而非超历史个人的主观所有物”[1]31。这抵制了一般认为商品需求是主体自发产生的流行观点。
通过对生产与消费间辩证关系的具体呈现,马克思不仅清楚地图绘出生产与消费“直接同一”背后的复杂形态,同时这一复杂形态作为“思维具体”的复杂性,也同时表现出现实对象的复杂性。如此,“思维具体”以“中介性”为手段“介入”现实的有效性便获得了具体、深入的说明。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马克思关于生产“作为他者性自身的生产”实际同时说明了“差异”与“同一”之间的辩证关系。在政治经济学中的“同一”概念如孤立的“生产”“消费”等一样是一种静态的“同一”。如此,“同一”与“差异”彼此无法兼容。与之相对,马克思思想中的“同一”,则是一种辩证的“同一”。霍尔指出,“马克思思想方法所欲生产的并不是一种弱同一性,即一种抽象掉所有历史具体性的同一性,它是一种罔顾所有差异与特定性的本质内核”[1]24。霍尔将马克思的“同一”评价为“有差异的同一”无疑会得到原作者的赞同。但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霍尔为何将“无差别同一”视为一种“弱同一性”,这一追问或有助于我们对马克思“有差别的同一”作为一种相对的“强同一性”的更深理解。霍尔之所以会将前者目为一种“弱同一性”,正是因其“抽象掉了所有历史质料”。言下之意在于:一个全然失去历史复杂性的“同一性”只会在概念或逻辑层面上有其“同一”效果,一旦触及真实的社会历史境况,这种“同一性”便因难以“中介”现实而失去效力。霍尔通过这一评价,便从另一个侧面,再次强调了具有内在复杂性的“思维具体”对于把握现实关系的有效性。
(三)理论及其“断裂”:马克思思想方法的进一步展示
以上,马克思通过引入“中介性”思想证明了“‘思维具体’复杂性”对于“‘现实关系’复杂性”的阐释能力,但这一“中介”的发生与效用在上述论述结构内毕竟局限于共时性框架之中。也就是说,在“‘思维具体’复杂性”对于“‘现实关系’复杂性”的表达中,其实已经先在地预设了一种“平行”关系。借此关系,作为思想观念的“思维具体”(理论)与现实之间才出现了一种“说明”与“被说明”的关系。但霍尔提示我们,“理论化的逻辑与历史的逻辑不会直接同一”[1]40。也就是说,此处在两者中被预设的“平行”关系并不能够得到任何充分的保证。此外,由于任何一种现实关系以及对此“关系的表达”(范畴)都实然地经由“更具体的历史关系矛盾地组成”[1]37,即此“现实关系”(范畴)实际乃是作为一种被“重新建构”的结果而呈现于当下。如果说“‘思维具体’复杂性”能够说明“‘现实关系’复杂性”,那么这一“说明”的目标便内在地要求“理论作用于历史”[1]37。霍尔将“理论作用于历史”定性为“它构成理论之于其对象充分性的第一步”[1]37。这显然说明,如果要真正达到“‘思维具体’复杂性”(理论)对于“‘现实关系’复杂性”(现实)的表现,那“理论”对于“历史”的表现则既是前一表现关系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是首要之义。
那么理论究竟应该如何表现历史呢?这一提问又将人们的视线拉回到马克思就认识论起点问题的分析上。马克思认为政治经济学研究是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因而,例如在经济学上从作为全部社会生产行为的基础和主体的人口开始”[12]41。但马克思接着论述道:“如果我抛开构成人口的阶级,人口就是一个抽象。”[12]41因此,正如《1857年导言》一开始对政治经济学以“单个的人”作为论述起点的批驳一样,在马克思看来,此处“人口”作为一种“实在和具体”,乃是“已经作为结果被多种因素决定、多样组合的东西”[1]38。它们无法成为研究的起点,但要求我们循着这种“具体”,去重构组成它的“规定条件”。这一“重构”之所以可能,正像霍尔所指出的,乃因这一具体“展现了某种必要的复杂性”[1]38,进而,它能够“作为思想的历史基础再次呈现”[1]38。因此,“具体”所要达成的任务,在霍尔看来,乃是对历史的认识论重构,即揭示一种全新的历史认识论。
通过增加“中介性”联系,马克思已经为我们说明了思维与现实之间可能存在的不同类型的同一性关系。他同时肯定思维对于现实整体之占有自有其“专有的方式”[12]43。这种“专门的方式”乃是“自身明确且‘相对自主’的占有方式”[1]40。霍尔进一步将这一方式阐释为“它必须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这一从简单到复杂的思想进程,本身区别于“具体本身成为存在”的历史过程,即“理论的逻辑与历史的逻辑不会直接同一”[1]40。但在某些情况下,一个虽然相对简单的范畴,却明确地表达出一定生产关系的内容。随着历史更替,这一原先相对简单的范畴此时以某种复杂的形式存在,那么便可以用它来表达一种更为复杂的生产关系。于是,霍尔指出,在这个有限的例证中,逻辑便和历史范畴达成了“平行”。这个例证一方面进一步说明了马克思对于“直接同一”的批驳并非对“直接同一”的简单否定,而是要对其中的复杂情形进行更为有效的规定;另一方面,马克思以此反驳了一种“遗传历史主义”。霍尔指出,“在‘遗传历史主义’看来,一种表面的‘相像’存在于任何特定关系与其‘历史背景’之间”[1]41。这一观点代表了典型的线性历史发展观。如此,思想范畴便“忠诚地直接反映出这种起源和它的发展进程”[1]41。而马克思则认为,关系的发展并非线性的。“无论是在思想还是历史当中,从简单向复杂的发展都不是线性的、连续的。”[1]42同时,共时地来看,在任何一种作为整体的生产方式内部,一种关系由主要变得次要,或者相反,由次要变得主要,都是可能的。这种主要/次要关系,如果历时地来看并不会与历史维度中的简单问题、复杂问题形成一种固定的“同一”。也就是说,并非在既往历史中的简单问题就必然地在当前的社会生产方式中占据次要地位。这一对应明显不具任何理据。至此,马克思便向我们输出了他的历史认识论模式。霍尔就此总结道:“简单/复杂或抽象/具体的对子指的是分析的发展轴,我们可以称之为历时性的线。主要/次要的对子则是指共时性的轴。”[1]43按此,对于任何特定现实关系的理解,都既要联系于“共时性的轴”[1]43,以便分析它在当前社会生产结构中的具体地位,同时,也要联系于“历时性的线”,以便判断某一现实关系在历时层面的不同表现。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共时性的轴”抑或“历时性的线”,其构成成分都处在某种“运动”与“过程”之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过去”也从来不曾真正过去,它作为某种潜在的或被改造的“当下”而被保留下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资产阶级社会,这个‘最发达和最复杂的历史生产组织’让我们得以深入了解已经消失的社会形态:只要我们不要过于草率地进行‘同一认定’或‘抹去所有的历史差异’。”[1]44马克思对于历史的理解被霍尔精确、深刻地表述为:
一系列的断裂使历史得以发展,这些断裂来源于每个特定方式的内在矛盾。理论方法并非立足于简单、线性的连续性历史,而产生自相继生产方式中特定历史关系的排列,由此,它对于其主体(社会)才是充分适用的。[1]43-44
从以上历史认识论观点中,我们已经看到理论介入历史的具体方式。所谓“相继生产方式中特定历史关系的排列”在于揭示一种在连续的时间进程内的“断裂”,因为“特定历史关系的排列”则是对另一些“特定历史关系”的“中断”。这些被“中断”的“特定历史关系”被“延缓和取代”,但并没有消失。“断裂”也同时在作为整体的生产方式内部起作用,因为“在每个生产方式当中都存在一个最终起决定作用的层面”[1]45-46。因此,“断裂”不仅具有历时与共时的双重向度,而且“断裂”本身“来源于每个特定方式的内在矛盾”,属于不平衡发展规律的表现。历史便在这样的运动中,在所谓一系列的“断裂”中得到发展。而这样一种新型历史观,在其总体上则同样是由于一种运动的、复杂的历史观对于线性的、简单的历史观的“断裂”所致。“断裂”并非为了走向彻底的中断。相反,“断裂”的结果是走向更加“科学”(以马克思思想的科学性而论)的接合。因此,霍尔认为正是“通过将生产模式内部的关系指认为它自身的接合,马克思表明了自身历史观的重大转变:从一种不断进步的、线性的或发展的历史观向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时代性、模式性’的结构主义历史观的转变”[1]42。由此可见,霍尔的接合与马克思对于理论“断裂点”的捕捉在方法论形态上具有结构相似性。
三、从“现象形式”到“真实关系”
通过考察马克思批判政治经济学理论与黑格尔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具体方法,霍尔揭示了在马克思思想与政治经济学理论、黑格尔历史观之间的接合关系。马克思“社会个体”概念的提出,不仅质疑且“中断”了政治经济学以自然个体作为理论逻辑起点的合法性,同时也肯定了自然个体作为实存的历史现象的现实性。这一现实性的“自然个体”乃是社会历史发展之结果,但其只能作为观察之起点,却无法作为理论逻辑之起点。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理论逻辑的“头足倒置”进行了批判,并认为构成这一“颠倒”的根本原因乃在于政治经济学对于一种本质主义历史观的预设,因为只有静态的历史本质主义才能确保以“结果”为“起点”之论述逻辑的成立。马克思继而援引黑格尔的辩证发展观对之予以批驳,但在肯定黑格尔辩证思想的同时又扬弃其唯心主义的历史观念。霍尔认为,正是通过对政治经济学与黑格尔的“双重扬弃”,通过对旧有历史观念的“中断”,同时吸收其批判对象理论中的积极成分,马克思才发展出自己的批判思路与方法。
接下来,霍尔指出,马克思在展现基本批判思路后,为求处理理论与现实之关系而发展出了“思维具体”概念。在政治经济学处,历史本质主义实际上造成了社会生产环节之间的割裂。在黑格尔处,社会现实变成了观念的外化与表现。历史便由此变成了绝对意识自身的运演。在马克思看来,以上两种理论不仅是对观念与现实间复杂关系的极度简化,而且要么在理论论述逻辑上造成了一种“颠倒”(政治经济学以“结果”为其逻辑“起点”),要么在现实与意识的存在结构上造成了一种“颠倒”(在黑格尔处,观念世界决定现实世界)。因此,为反驳上述理论,马克思提出了“思维具体”概念,以其澄清理论介入现实的具体性、复杂性与历史性。但难题在于,作为概念的“思维具体”,到底如何表现具体的有条件的社会历史过程之间的辩证关系,而同时避免沦为一种抽象的思维观念呢?霍尔提示我们注意,马克思通过在不同的社会生产过程间引入三种具体的“中介性”分析,进而完成了对于生产与消费“直接同一”的批驳。这一批驳的告成,既是对政治经济学式社会生产逻辑的驳斥,也是对黑格尔式辩证逻辑的拆解与超越,马克思以此证明了思维具体复杂性对于现实关系复杂性的充分指涉,也就说明了思维具体能够在保有差异性的前提下指涉现实而免于仅仅沦为抽象观念。
在理论与现实间关系得到处理后,马克思又将理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作为讨论对象而予以分析。霍尔不仅细致讨论了唯物史观在这一思想方法文本中的呈现形态,并且对马克思思想作为一种“潜在的结构主义”的观点进行了特别引述[1]43。由于马克思对于三种“中介性”关系的引入,证明了思维具体复杂性能够充分指涉现实关系复杂性。但这种讨论毕竟局限于一种共时性框架内,即在思维具体与现实关系之间预设了一种“平行”。但这一预设性的“平行”结构并不能够得到任何充分的保证,意即历史逻辑与历史逻辑之间不存在直接同一关系。以此为背景若坚持主张思维具体介入现实的有效性,则必须说明其对于历史的有效介入如何发生。也就是霍尔所主张的,必须将理论作用于历史定性为“理论之于其对象之充分性的第一步”[1]37。按马克思所述,社会现实固然无法成为论述之起点,但作为一种具有充分复杂性的具体,能够帮助我们重构其规定条件,从而完成从抽象到具体的认识过程。这一认识过程也是对理论(思维具体)作用于历史过程的展开。同时,这一从简单到复杂的思维过程既是对遗传历史观、线性历史观的否定,也是对复杂历史结构的肯定。霍尔总结认为,通过这一论述,马克思完成了历史观的认识论重构,不仅“中断”/“断裂”了政治经济学式的静态历史观与黑格尔式唯心历史观,也同时提出了全新的历史认识论——唯物史观。
霍尔通过上述细读,为我们呈现了马克思思想批判的具体路线。比如,通过呈现作为具体现象的“单个的人”之观念的“断裂”,自然个体的社会性才由此从更深层面得到揭示,个体接合于社会的历史过程也同时得到更加具体的表现。“社会个体”概念就此浮出水面。“单个的人”之观念的“断裂”,并非否认自然个体的真实存在,但对其“社会性”的强调,却将个体接合于社会的这一现实性予以展露。由此,“单个的人”之存在根由也得到了更为根本的说明。而通过引入“中介”联系,生产与消费等阶段间的“彼此外在”(政治经济学)或“直接同一”(黑格尔)观念就此“断裂”。但两阶段“彼此外在”或“直接同一”的性质并没有被完全排除。相反,在“中介”联系的作用下,一种更为复杂的“同一性”图景得到展示。这种更为复杂的、有条件的“同一性”要求个体部分地作为他者性成分完成对于自身的生产,因而这一“同一”不仅内在地实现了对于自身不同发展阶段的接合,也同步实现了对于他者的接合。当对理论与现实关系的考察从作为整体的生产方式内部转向不断“运动”的历史“外部”时,如前所述,一种新型历史认识论便“中断”了线性历史进化观。但此中断并非对历史中实然存在的“线性发展”“进化”等现象的全然否定,然而却要求对其仔细推敲,在逻辑或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平行”关系成立时,“线性”发展也将得到认可。历史发展在历时、共时层面的不平衡规律与复杂性,实际上要求一种对于简单、线性历史观念的必然超越。诚如霍尔所言,“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反映了历史发展与理论反思的交互接合”[1]47。
综上,我们认为通过霍尔对马克思思想方法的详细读解,实际表现出马克思思想方法对其自身理论建构尤其是其“接合”理论产生了诸下影响:
第一,在霍尔看来,作为一种理论批判策略,定位理论“断裂”的接合视角在马克思思想方法中占据了十分显要的位置。对于这一理论批判视角的捕捉,不仅使霍尔更好地理解了马克思思想方法的具体形态,也使其准确地把握了这一思想方法内在的接合性。同时,由于马克思关于理论介入现实之正当性的充分论述,这一内在的接合性也因此具有干预现实的历史性与合法性。要之,马克思的思想法宝为霍尔以其自身理论介入其历史现实准备了充分的理论条件。举例来说,霍尔继任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后,一直高扬理论引领的作用,但这一领导风格并非没有遇到阻力。通过重返马克思思想方法,一种内置于后者思想中的接合性被霍尔重新构置为处理棘手现实的“思维具体”,这为他此后有意识地发展“接合”理论奠定了坚实基础。
第二,霍尔以其对于《1857年导言》的慧见,从根本上反驳了一种将“接合”仅仅视为“异质连接”的普遍观点。人们往往只关注到接合的“连接”属性,原因是霍尔在与格罗斯伯格、陈光兴等人的访谈中,一再强调了这一点。但须注意,霍尔对于“连接”的强调不是没有前提的,他同样在多种场合(包括与格罗斯伯格等人的访谈)强调接合之所以产生的历史性与特定性,突出接合乃是一种受到多元决定作用的“无主体”的异质连接(7)之所以要强调“接合”以其“结果而言”乃是一个“无主体”的异质连接,原因在于,依照霍尔的看法,在社会文化生活中所发生的任何接合实践,都有人的主观能动性在其中起作用。但这一主观能动性本身对于任何接合实践(历史进程)的发展过程及其结果而言都并非决定性要素,主观能动性与众多其他因素一起构成了影响接合实践(历史进程)的多元决定要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在其讨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文章中指出,历史乃是一个“无主体”的过程。虽然霍尔部分地接受了阿尔都塞的观点,承认社会历史中的结构性力量,但霍尔与阿尔都塞的不同在于,他始终强调人的能动性,强调被后者逐渐抛弃的“相对自主性”概念。因此,从其结果而言,接合实践是一个“无主体”的异质连接过程,但从接合实践的过程而言,它始终都有“主体”在其中发生作用。。悖论的是,导致这一“无主体”连接过程的又恰恰是具有能动性的主体(如具体的组织、行为或实践)。实际上,如果我们回到马克思对于“单个的人”在理论发展过程中的作用的论述,上述悖论也便冰消了。原因在于,虽然接合以其结果而言并无明确的“主体”,但对于这一“接合”过程的观察,却只能从接合实践中的具体人、事、物开始。
第三,一直以来,国内外同仁都将霍尔接合论的来源仅仅归之于拉克劳。实际上,通过本文的细读,我们已经看到马克思思想方法在霍尔接合理论形成中的核心影响。霍尔对于拉克劳同名概念的挪用并非简单的拿来主义,而有其深刻的马克思主义反思作为背景与基础。换言之,马克思思想方法的接合性因素为霍尔对于拉克劳的挪用提供了由以植根的土壤。实际上,霍尔对于马克思、葛兰西、阿尔都塞、威廉斯、霍加特、福柯、拉克劳等前辈、同侪思想的吸取也同样具有强烈的接合性。这一接合性,作为一把“锁钥”,可以帮助我们打开霍尔自身建构理论的门径。限于篇幅,我们仅以一个十分细小但绝非不重要的例证来考察接合作为霍尔理论内在特征所具有的典型性。在上述他对于马克思历史观的总结中,霍尔认为所有“理论的断裂”实际服务于一种精神前提——“充分适用于它的主体(即社会)”。这一强调可能会导致一种对于马克思或霍尔本人思想的人道主义的理解,但这样的理解方式显然又同时会遭到霍尔下述观点的反驳:
关于“接合”,它是一个有关意识形态如何去发现其主体的理论,而不是主体认为意识形态内有什么必然思想的理论。[14]
此处,在对存在于意识形态内的“必然思想”的驳斥以及意识形态对于主体的“发现”之间,霍尔将主体的能动性修正为一种“相对自主性”(relative autonomy)。这一“相对自主性”的主体既是对诸如E.P.汤普森等人道主义主体观的纠偏,也是对阿尔都塞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的质疑。而正由于对此前人道主义、结构主义主体观的“中断”,这种“相对自主性”主体才有望实现接合,从而将自身接合于“一个不是简单的或者还原主义的‘整体’”[15]。
虽然马克思思想方法中的接合因素在霍尔写作《马克思论方法》时还未使其获得一种在其后愈见明确的接合定义,即其乃是一种受到多元决定的、以其结果而言无主体的异质连接。显见的是,正是通过对马克思思想方法的阅读与阐释,接合作为一种具有连接、解离(disarticulate)、重接(re-articulate)之功能的批评方法才能在文化研究发展中被不断发展与运用并产生重大影响。因此,接合在霍尔个人理论发展中的关键属性,使我们有充分理由强调《马克思论方法》一文的重要性,而返回这一“思想现场”必定会为文化理论研究带来重要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