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语境差的阐释
2024-05-29王杰
王杰
摘要: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以悲悯的笔触写就了一出令人恻隐的人间悲剧。在写作过程中,作者巧妙运用了语境差,赋予了小说极高的艺术价值。本文将从语符及交际两个层面来分析该文本中存在的语境差现象及其赋予文本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语境差;语符;交际
语境是指使用语言的环境,该环境中的因素包罗万象,小到字词、语句,大到时空条件、文化背景等。在小说的世界里,语境伴随文本的始终。“写作者要依赖语境,生成话语;读解者也要借助语境,领略赏读话语。”小说语境中的各要素若只是按部就班地整齐排列,将会使小说的意趣大大降低。而当语境中的要素之间不平衡时,语境差就应运而生,这种语境要素之间的不平衡使小说产生了独特的审美趣味,给读者带来特殊的阅读体验。本文以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为分析对象,通过分析该文本中语符及交际两个层面中的语境差来体悟其审美价值。
2007年,迟子建凭借《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获得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同时也成为中国首位三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小说内容很大程度上也是作者迟子建自身经历和情感投射,作者的爱人在一次返回工作岗位的路途中遭遇车祸而离世。在遭遇挚爱离世的打击之后,迟子建一度离群索居,深陷悲痛之中。她在悼念丈夫的文章《你是我春天最深切的怀念》中写道:“我把对爱人的哀思渗透进了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这次创作使我的心灵和作品一起经历了成长。”文本讲述了“我”因遭遇丈夫意外离世的人生巨变后,一度陷入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因而决定通过旅游的方式来让自己走出悲伤。在去往三山湖旅游中“我”因泥石流而滞留乌塘,乌塘是个煤矿小镇,在这里“我”接触了与煤有关的各色人物。最后,“我”发现了一个隐藏于黑夜中的惊人秘密,而这个秘密饱含着底层人物的辛酸与苦痛。
一、语符层面的语境差
语符是构筑文本的基石,其由浅层的语音、语义及语法等要素构成,同时语符深层又隐含特定的时空背景、对象等。以下将从语符的能指与所指对应关系、搭配对象及词语附加含义三个方面来对《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语符层面所存在的语境差进行阐释。
(一)能指与所指对应关系的颠覆
“能指”与“所指”是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出的语言学概念,“用符号这个词表示语言整体,用所指与能指分别代替概念和音响形象”[1]。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对应关系以约定俗成的形式稳定下来,但这种对应关系在一定的条件下会被打破,能指与所指被重新组合,进而产生语境差。
例1:早已把路口的红灯当做被撇出自家园田的烂萝卜,想都不去想了……
例2:所以第一个哭我丈夫的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驴”的主人。
例3:那里虽然没有争吵,可也没有笑声,让人觉得一脚踏进了阴冷陈腐的墓穴。
例1中的“烂萝卜”脱离了其常理中所指的腐坏丧失食用价值的萝卜,颠覆为指代马路路口的红灯指示,凸显出菜农在驾驶时对交通信号灯的漠视。例2中的“瘸腿老驴”能指所指向的是腿部不便的生物驴,但在文本中“瘸腿老驴”的所指与能指发生了错位,被用以表示破旧的摩托车。例3中的能指符号“墓穴”所代表的是人逝世后的安身之所,而在文本中所指代的是人情冷漠的妇女儿童研究所。
以上這些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关系在语符表层中虽呈现出一种颠覆常理的状态,但其在语符的深层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谐。如“烂萝卜”与“红灯”,“烂萝卜”因失去食用价值而被舍弃,而“红灯”在深夜急着赶回家的菜农看来也是无须在意之物,两者的“无用性”使彼此达成平衡,因而在文本中能够形成对应关系。“瘸腿老驴”与“破摩托”都具有破旧的特点,因而有生命的“驴”与无生命的摩托可以并置。“墓穴”因其体感上的阴凉死寂而与“妇女儿童研究所”中的淡漠具有共同之处。这些颠覆因彼此之间具有某种联系而在语符的深层完成调谐,同时也丰富了文本语言的意趣。
(二)搭配对象的换位
词语的搭配对象相对较为稳定,也是参与语境构建的要素之一。而词语搭配对象一旦脱离常理,则会促成词语语境差的形成。
例4: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护,使他骑得飞快……
例5:为了剧团的生存,你就把清高当成破鞋,给撇了吧!
例6:那地是青石砖的,它天生就是瓷器的招魂牌,酒盅和盘子立刻魂飞魄散。
例7:辣子鸡丁和花生米四处飞溅,细颈长腰的白瓷酒壶也一命呜呼了。
例8:而中心地带则相对暗淡些,阳光未爬到那里就断了气。
例4中的“催促”与“掩护”本是以人为主体时才会发生的行为动作,但是在文本中这两个行为的发出者却是无生命特征的“尿”与“夜色”。例5中的“清高”本是一种不愿流俗的精神品质,是一个具有明确褒扬语义的汉语词,而“破鞋”在口语中往往是贬义,用以指称品格低下。两种褒贬义截然不同的词语在文本中被放置在同一层面,用以说明在说话者看来为了解救剧团每况愈下的经济状况,表演者的“清高”品质如“破鞋”一般一无所用应当被抛弃。例6中的“魂飞魄散”本是用以表示人惊恐万分的情状及死亡,但在文本中却被用以形容无生命的器物。例7、例8中的“一命呜呼”“断了气”在常规的汉语语境中所搭配的皆是有生命体征的人或动物,但是在文本中却与酒壶、阳光相搭配,这种行为动作与动作发出者之间的不符合常理与错位,赋予了小说别样的意趣。
以上这些例子超越了词语原本的使用对象,根据文本的特殊语境,作者通过联想或类比的手法运用在了新的搭配对象上,搭配换位从而形成语境差。
(三)词语附加含义的颠覆
词语的附加含义是指汉语词汇理性意义之外的语体色彩、感情色彩等内容。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也存在着一些因词语附加含义颠覆而形成的语境差。
例9:茶农们席地而坐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幅乡野夜宴图。
例10:还不如学那些来乌塘“嫁死”的女人,熬它个三年五载的……
例9中乡野夜宴图的理性意义指的是在郊野之处欢宴,并且附加的是轻松愉快的风格色彩,文本中却用来指示为表达反抗而席地而坐的茶农们。例10中“嫁”的理性意义指的是女子结婚,其对象是具有生命特征的人,其附加的是带有喜庆意味的风格色彩,文本中却将嫁与死相连接,使这一本具有欢喜色彩的词语蒙上了一层可怖的色彩。
语言表达的多样性与可变性特点为语境差的产生提供了条件,这种话语编码的错位与颠覆使文本中的语言具有了不同的风格,提升了文本魅力。
二、交际层面的语境差
小说交际语境既包括文本内部各故事人物之间的交际,同时也包括作品人物与读者的交际。处于这两类不同交际层面的人们或由于信息量获取的不同,或因为自身身份的限制而形成对某一事物的认知存在差异,交际语境差应运而生。正如语言学家王希杰所言:“理论上说,表达者和接受者所处的语境是相同的,也只有表达者和接受者的语境是相同的,交际效果才是理想的。但事实是,表达语境和接受语境是永远不可能相同的。”[2]但正是交际层面这种微妙的语境差赋予了文本别具一格的韵味。
(一)作品人物之间的语境差
小说人物之间的语境差主要表现在对于故事主人公蒋百嫂的评价上,小说重点塑造了一个矿工的妻子——蒋百嫂。而“我”对于蒋百嫂的最初认知却不是来自与其的正面交往,而是来自他人的评价。文本中“我”在寻找暖肠酒馆的途中,遇到了蒋百嫂家去汽车站等候主人未果而归来的狗,在听到路人对这条忠义之狗评价的同时也听闻了路人对蒋百嫂的议论:“哪像蒋百嫂,这一年多,跟了这个跟那个,听说前两天又把张大勺领回家了!……看来还是狗忠诚啊。”在暖肠酒馆中,“我”与蒋百嫂不期而遇,而此时的蒋百嫂已然喝醉,正在酒馆中大肆撒酒疯,她大声吆喝、摔酒盅、砸碟盘。对于蒋百嫂这种举动,其他食客和店家已是司空见惯。随着“我”在乌塘这个煤矿小镇滞留时间的推移,“我”目睹耳闻了小饭店女主人将蒋百嫂与不守妇道相等同,认为其如同自己手中的盆子“能装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带也能搁萝卜丝,真是软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也不断听闻周遭人们对蒋百嫂的各种负面评价:凶悍、浪荡、没有一点做女人的样子等。同时“我”一系列的见闻似乎也证实了这种种负面评价。
“我”因搜集民歌之需要去拜访深井画店的店主陈绍纯,却听到了一番对蒋百嫂的别样评价。历经了命运浩劫的陈绍纯将曾经搜集的民歌化为满腔的悲调,他的歌声使闻者伤心,能使家中的花猫落泪。为了能畅快地歌唱,陈绍纯在从学校退休后开了深井画店。而陈绍纯这饱含情感的悲调的唯一忠实听众却是人们口中无情无义、在丈夫失踪之后放浪形骸的蒋百嫂。喝醉酒的蒋百嫂在深井画店外,贴着门缝倾听陈绍纯如雪花般漫天飞洒的悲调,并依偎在深井画店的水泥台阶前流泪。
于是对蒋百嫂的评价呈现出了二元对立的局面。一个是浪荡不羁、不甘寂寞的蒋百嫂,一个是会在月夜喝醉后听悲调并暗自垂泪的蒋百嫂。陈绍纯与周遭之人在蒋百嫂这个人物的定位上出现了强烈的语境差,而这种语境差产生的根源是陈绍纯多舛坎坷的人生际遇使其对于蒋百嫂隐藏于放浪形骸表面之下的悲痛能够感同身受,陈绍纯与周遭众人不同的现实体验是语境差产生的基础。
(二)作品人物与读者的语境差
“小说语境中还常存在着作品人物语境与读者语境的差异,由于时间、空间、情景等语境因素的参与限制了人物的交际活动。”[3]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故事人物与读者的语境差主要集中于对于蒋百嫂在停电之夜暴躁不安、状若发狂这一举动的原因解读。
蒋百嫂一遇上停电的夜晚就会暴躁不安,而一旦恢复照明就会平静下来。而“我”也在一个停电的夜晚目睹了蒋百嫂歇斯底里的模样,惊讶于一个女子为了争取光明会如此激愤:“蒋百嫂跺着脚哭叫着,我要电!我要电!……蒋百嫂悲痛欲绝,咒骂一个产煤的地方竟然会经常停电。”而对于蒋百嫂一到停电就会发狂的原因,周遭的人们只是将其归结为蒋百的离开对蒋百嫂造成的影响。正如文本中周二的言语:“男人就是女人的电,缺不了的;离了这个电,再好的女人也干枯了!”小说中的人物对于真相的认知止步于此,但读者了解事实的进程随着阅读的深入还在继续进行。
读者跟随文本中的“我”去探访蒋百嫂。在与蒋百嫂对饮的过程中,刚经历丈夫离世而悲痛万分的“我”向蒋百嫂倾诉了心中的苦楚与哀伤,但是蒋百嫂却没有如预期中那样给“我”以安慰,而是换来蒋百嫂一阵接一阵的冷笑。在蒋百嫂醉后,“我”打开了蒋百嫂家里屋那扇蓝门,看到了骇人的一幕——蒋百被冰冻于冰柜之中。阅读至此,读者了解到了隐藏于黑夜之中的残酷真相——蒋百的行踪成谜能够使小说中的相关人员免于责罚。读者随着阅读的推进拥有了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从而构建了一个非故事人物的语境,了解到蒋百嫂在停电夜晚发狂行为背后的隐情。读者与受视角局限而只了解表面现象的故事人物在同一问题上产生了语境差。
在交际层面,作者构建了两个以蒋百嫂为中心的语境差,而这两个语境差却彰显出了独特的审美价值。在文本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社会底层女子的无望呼喊。在现实面前,弱势的蒋百嫂只能妥协,但是内心的折磨却如影随形,因此她寄希望于通过极端的放纵自己来获得片刻的安宁。但内心中对丈夫的爱恋又使她在陈绍纯的悲调声中声泪俱下。因而就出现了对蒋百嫂评价的两种对立,第一个语境差应运而生。在停电之夜,蒋百嫂内心焦灼如焚却无法与他人言说事实的真相,因此她只能将内心中的苦痛悲伤外化为行为上的奔走呼号,形若发狂。但是周遭之人都将她的举动归结为一个无依无靠女子对黑夜的恐惧。周遭之人的认知与了解事情真相的读者形成了对事实真相的语境差。而这个语境差让读者进一步了解到蒋百嫂内心中的苦楚与现实的无奈。作者没有为蒋百嫂找寻到解脱之法,因为作者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现实,因此故事中的乌塘人民至终也不了解蒋百嫂为何每每在停电之夜疾声呼号。交际层面的语境差的独特审美价值在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所描述的底层生活,其深度和广度、尖锐和残酷,都超出了迟子建以往的作品”[4]。那一声声在停电的夜里响起的呼号是这个底层女性对残酷现实的抗争,但最终也只能归于沉寂。
三、结语
语符层面的语境差使文本的语言呈现多样化的特点,而交际层面的语境差使文本的主题得到进一步的深化,带来独特的审美体验,使读者更能领略到迟子建这位女性作家所特有的文学关怀。该小说语境差的内涵丰富,具体形式也纷繁复杂,本文仅取其中两个方面进行讨论,文学文本中其他層面的语境差现象还值得进一步的探索。
(莆田开放大学)
参考文献
[1]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纪念版)[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100-101.
[2] 王希杰.表达语境和接受语境[M]//张学立.辞学新视野.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104.
[3] 祝敏青.小说辞章学[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0:238.
[4] 亚隆.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M].张亚,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