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恋咒语
2024-05-29贾颖
贾颖
如果我会咒语就好了——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里出现,便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我是个笨小孩儿,玩儿游戏一概不行,什么丢手绢、找朋友、跳绳、跳房子,都是凑不够人数了才勉强找我。
就说丢手绢吧。看到别人把手绢丢到谁身后了,丢的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从从容容地绕在小朋友身后跑,我却紧张得一个劲儿盯着被丢了手绢的人看,既怕他没有发现身后的手绢而被抓,又担心丢手绢的人反被抓。这一段现在说起来挺轻松,当年我可是一身的不自在,一手心的汗。
至于找朋友呢,我就总是拿不定主意,找哪一个人当朋友。找了这个怕伤了那个,找了那个又觉得这个也是朋友,犹豫来犹豫去,被找的人先不耐烦了,问:到底是不是找我做朋友呀?
跳绳跳房子跳皮筋更不用提,通常这种带有技巧性的高难度游戏,我只要跟着我姐就行,她什么都玩儿得很好,人家要和她玩儿,她就要求“买一赠一”——我是赠送的那个。时间久了,我也不好意思混在姐姐的游戏伙伴里,不愿做姐姐的累赘。
于是,我独自坐在某一处安静地发呆。看看天上的云朵,看看远处的树林。目光由远及近,再看看自己的四周,有蝴蝶在花丛中翩跹,有蜻蜓在暖阳下飞过,有喜鹊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树上落脚到另一棵树上。它们可真自由。我也想那样飞,可是,我没有翅膀。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即使没有翅膀,也可以体验飞的感觉。我把自行车推到坡顶,骑上去,飞快地蹬着,让车轮飞速地转,从坡顶俯冲下来。我张开双臂,想象自己是一只鸟儿。风鼓胀着衣袖,呼啦啦地拍打在身上,感觉真的像是在飞一样。可是这种飞的感觉并没持续太久,车子很快便失去平衡,我摔进了路边的土沟里。裤子破了,膝盖也破了,我没哭,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推着车子回家去。现在,我膝盖上还有深深浅浅的印迹,妈妈说那是我淘气留下的疤痕,可我却固执地认定那是飞翔的印迹——当时光滑过,总要有一些什么,留下来,证明曾经的飞翔吧!
这种孤独的落寞感因为一本书而有了改变。
妈妈给我和姐姐买了很多书,每个月还给我们零花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我们因为买书使零花钱超支了,妈妈便会额外补贴我们一些钱。记不得那本上下册的《一千零一夜》(后来知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天方夜谭》)是妈妈买给我们的,还是我和姐姐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总之,是谁买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使我的生活变得不一样了。
《一千零一夜》看完了,我开始迷恋咒语。如果我也会念咒语,就像阿里巴巴站在巨石前那样,说一句“芝麻开门”,门就开了,那么无论多么难的游戏,只要我把那句神秘的咒语念出来,我就能成为最厉害的那个人,谁也没有我玩儿得好。如果他们想和我一起玩儿,我就说:“你们同意带上我姐姐,我就和你们一起玩儿。”这样,我就可以成为姐姐的骄傲,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总是她带着我,我像个无能的小尾巴似的跟着她。至于丢手绢、找朋友、跳绳、跳房子、跳皮筋这些惯常的游戏,我已经玩儿得天下无敌没有对手了。还有,关于翅膀和飞翔,如果我会念咒语,不需要翅膀也可以飞翔,像雄鹰那样飞,飞到高远的天空,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借助自行车的速度,借助一个陡峭的斜坡,才能完成一次不规范的飞翔体验,弄不好满身伤痕不说,爸爸妈妈还会数落我贪玩儿、淘气、没有女孩子样儿……
这样想着,我已经感觉到咒语的神奇和力量了。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这样一个咒语呢?一句什么样的话才能具有咒语的功能呢?
我最先想到的是唐僧念的紧箍咒。《西游记》第十四回里说,观音菩萨化作一个老妇人,把“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给了唐僧,让他把这两件衣帽给孙悟空穿戴上,又教他说:“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作‘定心真言,又名作‘紧箍咒,你可暗暗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露一人知道。”从此以后,一旦孙悟空不听唐僧的话,任意而为时,唐僧便念那紧箍咒惩罚他。我翻了几遍 ,也没找到唤作“定心真言”的“紧箍咒”是哪几个字,是当年把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时,佛祖自袖中取出的那张帖子上的六个金字吗?即使是,那是用来惩戒和警醒的,似乎也不适合我借过来当作自己化腐朽为神奇的咒语吧?
我又想到上学路上看到的帖子,上面也写着咒语。那是小时候流行在乡间的一个民俗,谁家小孩子夜里闹觉,怎么都不肯睡,扰得大人不得安宁,便找来一张黄纸或者红纸,写上几句咒语,贴在电线杆子和老槐树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我在上学路上遇见了,必定会停下脚步,认真地读上三遍,一边读一边猜想,那个淘气的夜哭郎在我的诵读中安然入眠。可是,這个也不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洁。阿里巴巴打开石门的咒语就足够简洁,只有四个字:“芝麻开门!”门开了。“芝麻关门!”门关上。我想要的是这样的咒语,可是,如果把阿里巴巴的咒语借过来用,似乎也不妥当,那是外国的咒语,在中国也许不好使吧?
犹豫来犹豫去,我决定自创一套语言,在我的幻想世界里流通。
我说一句咒语,冬天里凋谢的花儿就开了。别人都看不到,只有我能看到。我再说一句咒语,屋子里的桌子椅子就有了生命,带我去看它们作为树时生长的森林。我对着窗外的山林说一句咒语,山林里的花妖就来到我眼前。平日里她总是藏在老槐树身后,我的咒语一念出口,她就翩翩地走了出来。我招招手,让花妖进来,小花妖便飞进屋子里——对,是飞进来的。小花妖没有翅膀,可是她去哪里都不用走,都是飞来飞去,像蝴蝶一样。小花妖飞进屋子里,假装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我把她搂进怀里,鼻子紧紧贴着小花妖的头发,使劲地闻。
“你去了哪里?头发上净是雪的味道。”我问。
“我去帮腊梅打点行装呢。”小花妖得意地说,“梅花是一年之中最早开放的花朵,我得帮她准备一个隆重的出场式。”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想在家里养几株水仙。”我喜欢水仙花。
“水仙花也叫凌波仙子,她很娇气,你不真心对她,不爱她,她是说什么也不肯开放的。”小花妖说。
“我爱她。可是她怎么知道,我是爱她的呢?”我说。
“她当然知道。每一朵花儿都知道。爱和不爱是不一样的。有爱,花儿就养得活。没有爱,花儿就没有力气开放。即使是一朵长在路边的狗尾巴花,也要有爱才能开呢。”小花妖说。
“这么说,爱,是最好的肥料了?”我说。
小花妖想了想,点点头。
我再一念咒语,小花妖就带着我一起在山林里飞翔,为每一朵在黎明盛开的花朵打点行装。天亮的时候,花儿们盛装开放,我和小花妖快乐得笑个不停。
我沉浸在自己杜撰的咒语和想象里,每一天都过得热闹而充实,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不再感觉无聊和无所适从,那些在现实里完不成的事情,都交付到咒语打开的神秘世界里。在那里,我是强大的、聪颖的、有力量的,我通晓一切语言,也能战胜一切困难。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一天天长大,现在,我早已忘记了当年自创的被我称之为“咒语”的语言是什么,只记得是一些象声词,它们一个个从嘴里吐出来,像是春天的雨水滴落在石头台阶的声音,既有韵律,又很清脆,那是我喜欢的声音。我知道这世间没有所谓的“咒语”能突破人类的极限,把一朵花儿唤醒,使懦弱者变得勇敢。也没有哪一句咒语可以使人起死回生,或者使一个平凡的人一下子具备点石成金的法力。但是我知道,当我们具备了某种勇敢和不妥协、不放弃的信心时,我们就拥有了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时至今日,当我偶尔沮丧和失落时,仍然会握紧拳头,在空中轻轻地挥一下,然后对自己说:“加油!”
是的,“加油!”这就是我如今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