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巨源绝交书》

他看了看地上太阳的影子，离砍头还有一段时间，闲着无聊，找点事做！底下来送他、看他的人都是他的忠实“粉丝”，那就为他们弹奏一曲即将失传的《广陵散》吧！

“大哥，拿古琴来！”嵇康淡定地看着兄长嵇喜。

“唉！”哥哥一声叹息，赶快拿来古琴，这是弟弟最后的愿望了。

音乐响起，悦耳动听，悠扬空灵，惋惜，哀怨，超脱，坚定……

大家静静地听着，心中暗暗为嵇康感到不平，以后再也享受不到犹如泉水般的音乐了。三千太学生的集体请愿也没能换回他的性命，死对于嵇康来说，早就在预料之中。

“唉，我之前太小气了，袁准想跟我学习《广陵散》，我却不肯教他。从此，《广陵散》将要失传了。可惜，可惜啊！”

摸着心爱的古琴，嵇康一声叹息，再见了，凡尘！我要去寻找属于我的桃花源了。

四十岁的嵇康就这样匆匆离去。

司马家族篡夺曹家天下，洁身自好的人耻于同他们合作，想要投机的人又缺乏渠道，大家只能通过隐居或做出狂放之举发泄自己的不满，做出种种“伤风败俗”、惊世骇俗的举动，来反抗不合理的制度。这些人中最有名的除了陶渊明，还有阮籍、嵇康、向秀、山涛、刘伶、阮咸、王戎七个人，他们经常在山阳县（今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一带）的竹林中饮酒、唱歌，人称“竹林七贤”。其中又以嵇康的狂放最为彻底，以山涛的品格最为忠厚。

嵇康年幼丧父，由母亲和兄长抚养成人。他从小博览群书，学习各种技艺，尤其擅长文学、音乐、养生之术。年轻的时候，嵇康就对那些虚伪的礼教和刻板的儒家思想不屑一顾：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一年不洗澡又能怎样？不会交际又怎样？关其他人什么事？我就是这么有个性！我隐世独立，手握独门绝技——打铁，照样潇洒走一回！

为了赚钱生活，嵇康完全放下文人的架子，在家中后花园的柳树下搞了个铁匠铺子，引来山泉水，绕着杨柳树，砌了个游泳池。打铁打累了，就脱掉衣服，跳入游泳池，放声高歌。

日子过得很清苦，不妨潇洒吼一吼！

嵇康的名气很大，许多人想与他结交。出身名门的钟会年少得志，二十岁进入官场，二十九岁就被封为关内侯，什么都有了，就想认识些大家都难以结交到的人来抬高自己的名声，于是他选择了嵇康。在家里写了一些文章之后，他兴冲冲地拿去让大文学家嵇康指点指点：我写得怎么样，要不点个赞？

什么玩意儿，竟然跑来跟我套近乎？嵇康懒得搭理，继续打铁。

看着傲慢无礼、挥汗如雨的“打铁王子”嵇康，钟会气得嘴巴都快歪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仇恨的种子在钟会的心里埋下了。

嵇康并不是那种嘴上说着鄙视权贵，内心却醉心官场的文人。他的好朋友山涛，因为与司马家族有亲戚关系而得到朝廷重用。飞黄腾达之后的山涛大力举荐嵇康出来做官。阿康老弟，你那么有才华，出来帮帮老哥呗？

嵇康一听，什么？你这个家伙竟然不了解我的志向，那我还用跟你称兄道弟吗？绝交，我要跟你绝交！于是嵇康奋笔写下当时刷爆各大“朋友圈”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字巨源），公开跟山涛绝交。绝交信内容大致如下：

我一直把你当作知己，你知道什么叫知己吗？就是知道自己，懂得自己。一直以为你了解我不愿做官的志向。你为人宽容，我心胸狭隘，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我们只不过是偶然成为朋友罢了。我估计你老人家不好意思一个人做官，要拉我做助手，这不是让我惹上一身骚吗？

性格决定命运，志向决定道路。

我从小就比较懒惰散漫，长大以后变本加厉，常常一个月都不洗澡洗脸，不到全身发痒就不去梳洗。自从读了《庄子》，我追求荣华富贵的热情日益减弱，放任自流的本性日益加强。我既不懂人情世故，又不善于交际，还有七件事无法忍受：一是我喜欢睡懒觉，做官以后，就要按时上班，我受不了；二是我喜欢说走就走、射鸟钓鱼，做官以后，就不能自由行动，我受不了；三是我身上虱子多，时不时地挠痒，做官以后，就要装模作样，正襟危坐，我受不了；四是我不善于也不喜欢写信，做官以后，每天要处理公文，来往应酬，我受不了；五是我不喜欢参加吊丧活动，做官以后，肯定会被人以此为由批评弹劾，说我不懂礼节，我受不了；六是我不喜欢俗人，做官以后，就必须跟他们在一起办公、娱乐，天天对着他们油腻的脸，我受不了；七是我天性不耐烦，做官以后，整天忙于琐碎的事情，我受不了。

而且我又经常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被世俗的人定性为不懂事，不成熟。我又特别倔强，疾恶如仇，对于看不惯的事情就会直接批评。像我这样性格偏执而又喜欢作死的人，即便身体健康，估计也不会活得久。

我的人生肯定很短暂，所以，又何必执着于世俗工作呢？

人与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好朋友，最重要的是因为能理解并成全对方。不能因为自己喜欢漂亮的帽子，就强迫别人戴着它；不能因为自己喜欢发臭的食物，就强迫别人品尝它。我只想过平淡清贫的日子，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喝喝小酒，弹弹小曲，你又何必纠缠我不放呢？你不过是想找为朝廷冲锋陷阵的替死鬼罢了。如果你硬要把我拉去做官，我不仅会发疯，还会发飙的！

山野农民以晒太阳为最快乐的事情，以野芹菜为最美味的食物，但是，如果让君王与大臣也来享受阳光和芹菜，岂不笑掉他们的大牙？我，嵇康，山野村夫一个，各方面都比不上朝堂上那些智商高、身份高、情商高的“三高”人士。写这封信就是让你明白我的心。再见了，哦不，再也不见！

嵇康在信中处处自嘲，却又处处讽刺。

嵇康曾经娶了魏武帝曹操的曾孙女为妻，在魏国担任中散大夫。所以当司马懿篡夺曹家天下的时候，他自然不会与司马氏合作，并对他们用孝道往脸上贴金的做法加以讥讽和抨击。笑话，司马家族的人也配讲忠孝？他采用躲避的方式拒绝了司马昭的聘请。

嵇康的言行早就触怒了当权者！

司马氏在等一个杀人的借口，毕竟嵇康学问渊博，名扬天下，以“莫须有”的罪名干掉他，会被大家的唾沫星子喷一脸。刚刚窃取曹家政权，又滥杀文化名人，岂不给民众留下无数“槽点”？将来我们还要建立自己的王朝，暂时收敛点吧！

嵇康好友吕安的妻子徐氏被吕安的哥哥吕巽迷奸，气不过的吕安准备状告吕巽。嵇康与二人都有私交，考虑到事情闹大影响不好，所以他劝说吕安不要冲动。但做贼心虚的吕巽倒打一耙，反过来诬告吕安，导致弟弟被捕。嵇康愤怒了，天底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绝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他决定出面为吕安作证。他们两人往来书信的时候也时不时吐槽司马氏家族。

被嵇康轻视过的钟会笑了，终于等到报仇的机会，我绝不放弃！他趁机向当权者司马昭进谗言，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那嵇康肯定跟吕安穿一条裤子，两人合伙隐瞒真相，一起诋毁您。

司马昭早就对嵇康不满了，狂妄，自大，还写什么公开绝交信，我看你是想跟我们司马氏绝交吧？管你有罪没罪，不肯合作就是大罪。司马昭立即下令处死嵇康与吕安。

嵇康不仅文采与人品出众，书法、绘画更是无一不精，还弹得一手好琴，尤其擅长作曲。他自创了《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为“嵇氏四弄”。他还把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写成理论作品《琴赋》《声无哀乐论》。

嵇康堪称华语界作词、作曲、演唱全能艺人！因此他在当时的年轻人心中是如同天王巨星般的存在，三千名太学生（当时最高学府的学生）集体请愿，请求朝廷赦免嵇康，让他来太学当老师。

可是，君要臣死，臣最好立刻就死！三千张嘴巴怎能干得过一个强权？

临死之前，嵇康没有把儿女托付给哥哥嵇喜，也没有托付给好友阮籍和向秀，而是托付给了他曾经公开绝交的山涛，并对儿子嵇绍说：“有巨源在，你不会成为孤儿了。”

为何他对山涛如此信任？山涛又是何许人也？

山涛早年贫困，喜好老庄学说，与嵇康、阮籍等人交游，是“竹林七贤”之一。当年司马懿发动政变，诛灭曹爽集团，他弃官归隐，不问世事。因为与司马氏沾亲带故，他被西晋朝廷征召出来做官，后来又受到晋武帝的重用。

山涛在做吏部尚书的时候，负责选任官吏，鉴别隐逸之士，查访贤能之人，一心为皇帝寻找优秀的人才。他在深入考察的基础上，给予客观公正的评价，写出每个人的优缺点，然后用小本子逐一登记，上交朝廷，由皇帝选择。他不干预也不多嘴，该做的他都做了，反正本子里都是真正的人才！当时人们称这种客观公正的选人方式为“山公启事”，一些有才能的寒门子弟也因此有了“草根”逆袭的可能。

山涛虽然因亲戚关系而成了朝廷重臣，却能恪尽职守，淡泊名利，清贫而终。他为朋友两肋插刀，对亲人情深义重，既得到皇帝的信任，又得到朋友的尊敬。后来，晋武帝升任他为司徒，位列三公。

山涛成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极少数从寒门崛起的典型之一。

他一直悉心照顾培养嵇康的儿女，后来还举荐嵇绍做了朝中大臣。你跟我公开绝交，我待你情同手足！山涛，始终与嵇康肝胆相照。

嵇康不是傻子，他心里明白一旦自己有危险，能救他帮他的人只有山涛。所以我认为，他写《与山巨源绝交书》绝不仅仅是为了耍酷，而是给司马氏看的。嵇康想让多疑的司马氏亲眼见证，我跟山涛那个家伙彻底划清了界限，没什么关系了，你们放心用他！

（选自《古文，其实可以笑着读》，济南出版社，2023年10月第1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