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的太阳
2024-05-27张雅娜
张雅娜
一抹夕阳穿过玻璃窗,投射在客厅洁白的墙面上,泼洒出一幅绛色水彩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看着这通红的景象,四周一片空旷,蓝色的风吹了进来,《草原上升起的太阳》的旋律如瀑般流泻着,一遍遍将我的心淋湿。
父亲去世后的许多个黄昏,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置身于这样的情境,将悲伤放逐。如果说记忆是有颜色的,那么关于父亲的记忆就是蓝色的,那蓝和天空一样明净,和大海一样深沉。落日渐渐隐去,与苍茫暮色一起,随之,记忆的那一抹蓝,从四处涌来……
孩提时的我,是个黏人的孩子,每晚一定要趴在父亲的肩头。父亲抱着我,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抚拍我的后背,轻哼着《草原上升起的太阳》,随着缓缓移动的脚步,夜向深处走去,我终于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年长日久,这旋律不知不觉便刻入脑海,成为我生命里最绵长的摇篮曲。
时光流转,定格在开满太阳花的后院,这是我年少时的乐园。花影缤纷里,父亲教我从简谱到一字一句跟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草原上升起了不落的太阳。”歌词如画,使我对大草原心怀憧憬。多年后,当我如愿踏上辽阔的草原,手持缰绳立在夕阳下,真实地感受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浩渺,竟仿佛带着前世的记忆,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震撼。
回忆落进书房,我看见父亲伏案的清瘦背影。临西的四楼,那是我们的新居,书柜里摆满了名人选集、古文书、高等数学,以及与农林水相关的专业书籍,置身书海,仿佛与大海拥抱。无数个周末,无数个夜晚,父亲独自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或阅读,或写作,他喜欢一个人的安静与沉醉。
夏日的傍晚,我拿着财校录取通知书,惴惴不安地走进书房。父亲看着我,声音低沉:“真的决定不复读了吗?”我点头,我是多么厌倦那些没完没了的考试。父亲不再说话。良久,几滴泪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夕阳的余晖洒进来了,他的忧伤那么明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也是第一次背离了他的期望,但他还是尊重了我的选择。多年来,这个画面始终在我的心里抹不去……
思绪奔涌,时光在迅速地跳跃、转动。黑白光影里,我看见父亲披衣站在大片稻田边记录着什么,黑色的发丝在秋风里飞扬。那一年,他的调研成果让农民的收入获得了极大提高。又看见退休返聘的父亲,在深圳平湖孤独、忙碌的身影,在大雁塔、中山陵、武侯寺……他行走的背影,始终那么清瘦,那么挺拔,恰似父亲为官的一生—两袖清风、清廉正气。
每次想念父亲的时候,我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着,回忆已经消逝了的幸福,回忆他的音容笑貌,还有他的点点滴滴。那么近,又那么远。
自父亲步入耄耋之年,我就开始尝试做各种心理建设,反复思考生命的真谛与意义,试图修得一颗从容心。然而,终是不能。哪怕是陪在父亲身边的幸福时光里,心里也会莫名地患得患失,想到眼下的一切将会永远消失不见,那种失去之痛便像一个巨大的深渊将我吞没,仿佛黑夜已经提前到来。
曾经那么长的岁月里,父亲就像太阳,照耀我归家的路,永远在故里等我。怎会料到,父亲熬过了最寒冷、漫长的三年,却在冰雪消融的春天离去。那时,我刚从墨尔本探望女儿回国,还没来得及把团聚的快乐与他细细分享,他就走了……
想起那个拼命往家赶的暴雨天,心里便有无尽的灰。冥冥之中,我似乎感应到了父亲的召唤,顾不上天气预报下午有暴雨,我匆匆吃过午饭就往家赶。从我启动车的那一刻起,噼啪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一路上,雨越下越大,疯狂的雨雾遮蔽了高速公路,有那么一刻,甚至觉得车都开不动了,无助和恐惧包围着我。我的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快回家,爸爸在等我!
一路上风雨兼程,两个小时的车程,硬生生开了近四个小时。当我历经艰险回到家,看见床上形销骨立的父亲,心疼得连声叫着“爸爸”。他欠起身,消瘦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见到我,他安心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似乎也落下了,当晚说话就有些含糊不清了。见父亲状况不好,我的心里隐隐担心,怨自己没有早些回。次日清晨,我送他住进了医院。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心思全都在父亲身上,医生给他吸氧、挂针。看着一整天忙进忙出的我,妈妈说忙得把我的生日都忘了,父亲用手示意出院后,他要给我补一个生日红包。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就疼了起来。
那夜,窗外大雨滂沱,四周很喧闹,有来来去去的脚步声,还有偶尔的咳嗽声、说话声。我靠在旁边的床上,陪着好不容易睡着的父亲。夜里十一点多,父亲咳嗽着醒来,我起身给他擦干净嘴角,再搀扶他去洗手间,接下来的夜,父亲一直无法安睡。天蒙蒙亮,看着披衣守在床边的我,他的眼里满是疼惜,声音嘶哑着问:“你一夜都没睡吧?”说完,看着我,慢慢伸出手比画了一个“六”,我点头,鼻子一酸,病成这样,父亲却清楚记着自己一晚上折腾了六次,并且仍在心疼他的女儿。
天亮之前,父亲突然呼吸急促,病情急转直下,很快被送进了ICU病房……不承想,这竟是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他苦撑着等我回来,给了我最后照顾他、陪伴他的机会。那一夜,如此漫长;那一夜,如此匆忙。
记忆的洪流又一次逼近,我竭力躲避着至暗时刻。那个黑色的日子,天上的云层被扭曲成烟灰色的崖,凝重得令人窒息。
父亲被医生从ICU病房推出来时,眼睛已不能睁开,喉咙也已发不出声,但他的嘴努力张合着,仿佛知道这是和亲人们最后的告别—那么多的不舍和眷念啊,都凝结在那一张一合艰难的呼吸里。
妈妈早已泣不成声,弟弟紧紧握住父亲的一只手,默默流泪。奥子握住另一只手,哭著说:“爷爷,你要坚强啊!”
我用手抚摸着父亲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在脸上无声泛滥。我伏在他的耳边,声音颤抖着对他说着我们的爱,我要在父亲还勉强能听见的时候,把从未对他表达过的爱赶紧说出来。我怕来不及。分明是最后的告别,我们却都不肯说道别的话,仿佛这样,父亲就还会回来。无法想象那一刻父亲是怎样的百感交集,他拼尽全力,将一只腿慢慢弓起,用自己的方式艰难回应着我们,一直强忍着的我顿时崩溃。
一小时后,当父亲再次被推出ICU病房时,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一直双手合十守在门外的我,面对这转瞬间的天人永隔,似有万箭穿心而过,大脑一片空白。原来,人痛到极致时,连眼泪都是凝固的。
我看着父亲,用手轻轻拭去他左眼下残存的泪水,父亲的面容很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我握着他冰凉的手,旧时往日,一起涌上心头。时光在倒流,我又看见小女孩伏在父亲的肩上,他抱着女孩轻哼着《草原上升起的太阳》。泪水在我的眼里漫溢,轻拍着父亲的手,小声哼唱着这首歌,像儿时他哄我酣眠那样。
“爸爸,您要记着,以后,当我唱起这首歌,就是我在想您。”有一种彻骨的痛堵在喉间,“爸爸,这一世,能够做您的女儿,我很幸福。可一辈子哪里够啊!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您的女儿。”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我回到家,推开那空荡的房间,翻看书柜里一本本做了满满标记的书籍,在父亲的遗稿里读他曾经的思念与寂寞,可书房里、阳台上、门前的小河边……再也不见我亲爱的父亲,不禁泪水如倾。那种锥心之痛,一阵过后,又来另外一阵,难以止息,就像潮水涌来,一浪高过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