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小说中的民俗事象研究
2024-05-26向好
向好
湖南当代作家王跃文,最初以《国画》等官场小说进入人们的视野,并在文坛掀起一股官场小说写作的热潮。而随时代发展,乡村文明的亮光被迅猛生长的城市文化所遮蔽,这一切都唤起了王跃文记忆深处的乡土生命体验。独特的湖南地理环境给予他深厚的滋养,丰富的个人生命体验为他提供了无限的素材,于是在完成转型之作《漫水》之后,他又以动人的视角创作了《家山》。小说《家山》书写出了沙湾的民俗事象,展现了沙湾近百年的风云史,呈现出具有浓厚的地域性和时代性的民俗特色。王跃文游走于过去与现在之间、乡村与城市之间,在这部生生不息,有着蓬勃朝气的民族史诗中,描绘了一幅具有乡土特色的民俗画卷。
“民俗事象”被定义为“生产、娱乐、文娱、制度、信仰等方面的民俗活动和民俗现象的总称,亦可表示单一的民俗活动”(张紫晨《中外民俗学辞典》)。王跃文在《家山》中主要体现了三类民俗事象,分别是语言民俗文化、物质民俗文化和社会民俗文化。通过对《家山》中民俗事象的研究,我们可以了解南方人民的生活、生产和社会交往方式等。
一、语言民俗文化
“语言民俗”是指“通过口语约定俗成、集体传承的信息交流系统”(钟敬文《民俗学概论》)。王跃文在《家山》中将民间文学语言风格运用得恰到好处,与书面文学语言完美融合,这离不开对方言词汇不加注解的直接表达、乡土俗语的自然诉说以及村人典故的形象运用。王跃文的小说中语言民俗文化的别致魅力主要体现在方言和俗语两个方面。
(一)方言
语言是文学作品的灵魂,作家可以经此做到表意传情。方言的文学化和日常化表达是王跃文小说中的突出特点。他用溆浦“口音”书写家山的故事,如《家山》第一章中桃香与母亲关于包脚一事的对话:“平日来了生人,狗会跳得三丈高,叫得壁板子发炸。桃香五岁时包过脚的,她隆日隆夜哭闹,自己把包脚布解了。娘白天包她夜里解,娘上半日包她下半日解。娘弄得没办法,讲:‘你硬是不肯包脚,看哪个肯抬你做阿娘!”“壁板子”指“墙壁”,“隆日隆夜”是“整日整夜”,“抬”即“娶”,“阿娘”指“妻子”,不到一百字却有如此之多的方言词汇,足以看出王跃文在小说中使用方言的频率之高。再如,佑德公因龙灯之事去找桂老二:“‘难为桂老儿,我就回去了。桂老儿说:‘好,今日我也性直,不讲礼信话,不留你吃饭了。你快回去打劝,我也要打劝。”“难为”在书中出现次数较多,意为“有劳”,一般在感谢对方时说。“礼信话”即“客套话”。“打”是一个在湖南方言中常用的动词,具有广泛的搭配范围和较强的构词能力。在“打劝(劝说)”中“打”的意义虚化,主要意义落在了“劝”。方言恰如其分地使用,展现了王跃文语言的乡村气息。
(二)俗语
徐宗才在《汉语知识丛书:俗语》中将“俗语”定义为“一种通俗、形象、广泛流行在人民群众中的定型语句,是人民群众在日常生活、生產劳动、社会实践中创造出来的,它是成功经验、失败教训、科学知识、生活感受的总结”。
王跃文的《家山》中广泛运用民间俗语,内容丰富广泛,主要包含农业生产以及人民生活,如“犁田看田角,挖土看边角”,讲的是做农活儿时要注意的要点;“拖檐底下定规款,见不得人”,是指做事要公平公正,不要偏颇。从俗语中可以学得生活经验,也可以看出当时的社会环境与人民的生活状况。“有女早嫁,国课早完”这一俗语写在官府布告中,反映出当时社会普遍不重视女性的教育,将其束缚和局限在婚姻家庭当中。
除了前人流传的俗语外,还有村里人自制的俗语典故,如“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指人们享了不该自己享的福;“五疤子捡宝,不识好丑”,指人做事不思虑周全。自制俗语的内容建立在村里人的日常生活事件之上,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纯真美好、亲切可爱的关系。
俗语的运用增添了文章的趣味性,使叙事更为生动,乡土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不同于城市生活中人情的冷漠与淡然,小说中呈现了一派和谐的景象。
二、物质民俗文化
“物质民俗文化”是“指人民在创造和消费物质财富过程中所不断重复的、带有模式性的活动,以及由这种活动所产生的带有类型性的产品形式”(钟敬文《民俗学概论》)。王跃文作品中的物质民俗文化主要体现两个部分:饮食文化和建筑文化。
(一)饮食文化
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饮食文化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一直是中国人民最关心的事情。由于各地环境、生活方式以及文化信仰等方面的差别,中国各地的饮食文化也不尽相同,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王跃文在其小说中大量描写了以溆浦为原型的南方乡村的饮食,具有显著的地域特色。
溆浦县,隶属于湖南省怀化市,处于湖南省西部,光照充足,雨量充沛,适合水稻的生长,因此当地人民的主食以大米为主。除米饭外,亦产糯米,故而这两样主食在王跃文的小说中经常出现。例如,《家山》开头第二段中,“桃香把糍粑皮、炒米放在几个大簸箕里晒,人坐在地场坪晒着日头纳鞋底,手边放着响竹竿赶麻雀”。此外,当地人民在口味上偏向咸、酸、辣等重口,腌制品及熏制品常出现在饭桌上,在王跃文的《家山》中最常提到的就是油辣椒、腊肉、藠头、枞菌、干鱼等食品。“正是出藠头的季节,藠头炒腊肉,放点油泼辣子,下饭下酒都是好菜。”重咸与当地气候无法分割,因多雨潮湿,食物容易腐败变质,用盐腌制或熏制后,可以将食物保存几个月之久,符合人们生活的需要;重酸是出于促进食欲,丰富菜肴口味;重辣是由于县内河流众多、冬天寒冷,食辣可以驱寒祛湿,帮助人们御寒。
(二)建筑文化
自南往北,自沿海到内地,我国领土广阔,各地的建筑自然也风格迥异,有着各自的独特魅力。“建筑就是凝固为物体的人生。人生在客观事物中体现得最全面、最完整、最生动具体的,莫过于建筑。”(郑光复《负正论—建筑本质新析》)建筑风格不仅直接反映当地的气候与环境特征,往往也能展现当地的历史脉络和民风民俗等深厚的文化底蕴。以南北方为例:江南位于低纬度地区,降雨量大,气候温暖潮湿,夏炎冬寒,故房顶多以青瓦铺就,屋内以石板为地,有着质朴淡雅的独特风格;北方寒冷,故而房屋建筑尤其注重光照,展现出大气自然的建筑特色。
《家山》中对建筑的描写反映了溆浦一带的气候特征:“五黄六月,窨子屋里有清水流过,也没那么热。天气太热了,就把大天井出水口半塞着,水就把天井泡着。快断黑时再把水放干,窨子屋里就清凉清凉。”窨子屋是以木质为主要材料的建筑,其冬暖夏凉的特征与南方的气候环境相适宜。
三、社会民俗文化
“社会民俗”是“指人们在特定条件下所结成的社会关系的惯制,它所关涉的是从个人到家庭、家族、乡里、民族、国家乃至国际社会在结合、交往过程中使用并传承的集体行为方式”(钟敬文《民俗学概论》)。王跃文在其小说《家山》中,主要通过婚嫁、丧葬以及节庆三个方面体现社会民俗文化。
(一)婚嫁
在人类社会早期,人类的婚姻不受道德规则或社会制度的约束,与自然界中动物的婚姻形式相近。《白虎通义》所述:“古之时未有三纲六纪,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卧之法法,起之吁吁。”可以看出人类原始婚姻状态。但随着文明程度的提升,婚姻形式开始变得繁杂,且带有社会与民族的烙印。
一般而言,汉族传统的婚嫁仪式较多,有一系列嫁娶礼节。“修根把齐峰同女方八字都合过了,又看好定亲的日子。先是女方到沙湾看人家,都说修根家人都能勤,六畜兴旺,柴方水便,伢儿也好。望着中堂屋堆得高高的谷子,女方亲戚们啧啧称道兴旺。再是齐峰挑着猪腿肉,到江东过礼。百事顺当,亲就定了。”男女双方经合八字,择定良辰吉日,再经看亲、过礼,才算是完成婚嫁过程的第一步—定亲。
哭嫁是婚姻仪式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按照形式和人数,可以分为“独哭独唱”“双人同唱”和“哭团圆”三种形式。在古代,它是衡量女子忠孝与贤德的标志;到近代,风俗犹存,内涵已变。其主题主要有:
1.父母养育之恩,眷恋婚前生活
“妈妈生我尺把长,喂奶喂到我会喊娘。五黄六月怕我热,十冬腊月怕我凉。做女做到十五六,教我描来教我绣。做女做到十七八,教我织布又纺纱。洗衣浆衫样样教,喊我出阁要尽孝。”数词的多次运用增强了节奏感和声韵美,浓厚眷恋之情随旋律而出,亦能衬托出家风之良好以及塑造孝女形象。
2.有意丑化婆家,“吐槽”婚后生活
“往日做女不知事,到了婆家要心细。伸手莫碍姑子眼,抬脚莫惹公婆嫌。要是郎婿心不好,早打夜磨少不了。”在婚礼期间吟唱,表明这是女子对婚后生活的想象和丑化,使哭嫁歌在流传过程中,增添了更多的趣味性。
3.辱骂媒人,不愿出嫁
“哭天喊地骂媒人,天不应来地不听。媒人讨吃一张嘴,命好命苦天注定。”此为骂媒,是一种独特的婚礼习俗,表明自己不愿出嫁及对媒人的怨懑。歌曲与婚礼造成强烈的矛盾冲突。新娘并非真的不愿出嫁,只是借此再次巩固自身孝女形象。
(二)丧葬
《孟子》有云:“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生死之事是中国人的大事,故丧葬也有需要遵守的礼节,主要流程有洗澡装殓、做法事、入大殓、出殡上山等环节。
王跃文在《家山》中对逸公老儿出殡前后的描写,细致地反映了当地的丧葬礼仪:“修根敲着木鱼开始念经,他的徒弟只要把钹子重重一敲,孝男孝女们就哭喊着跪拜。吃过点心饭,扬卿率孝男孝女跟着修根绕棺转灯。修根敲着木鱼高声念唱,他只要停下鞠躬,孝男孝女们就跪下来磕头。吃过夜饭,修根和他徒弟们暂作歇息,守灵的人坐着说话。也有开玩笑的,也有打哈哈的。丧事要的是热闹,言笑都无所禁忌。修根和徒弟歇息得差不多了,唢呐又吹了起来,扬卿领着孝男孝女们绕棺转灯。直到三更天,修根长长地拉着嗓子高唱几声,锣鼓钹子唢呐齐响,灵棺四周哭喊着跪倒一片。”仪式的完整映射出中国人虔诚的生命意识,而热闹的场景又能窥见人们“生死有命,随顺自然”的生死观。
(三)节庆
溆浦地区的节庆习俗与全国其他地区大同小异,但亦存在着独特的地域特色。王跃文在《家山》中花了很大笔墨描写春节时的热闹场景,带有浓厚的乡土色彩,体现其别样的民俗风格。
春节意味着全家团聚,有制新衣、写对联、守夜、放炮仗、发压岁钱等习俗,在小说中着墨最多亦最精彩的是舞龙灯的场景:
龙灯从南耳门进来,鼓点骤然加急,舞龙灯的,看热闹的,哦嗬哦嗬地打喊。领头的人高声喊道:“龙灯眼鼓鼓,今日进王府!”
众人齐和:“高升!”
喊高升就是吵茶钱。扬卿递上茶钱,拱手喊着发财。龙灯闹腾着,说尽吉祥喜庆的话。
领头人又高喊:“龙灯尾巴翘,女贤男儿孝!”
众人又齐声和道:“高升!”
再次喊高升,就是再要吵茶钱。扬卿又递上红包封,打一圈拱手,嘴里喊着发财。
龙灯从中堂屋大门打着哦嗬进去,敲锣打鼓的立在天井里边喊叫边敲打,龙燈在中堂屋打了个转又出来。
领头人再次喊道:“龙灯高抬头,儿孙封王侯!”
众人这才齐声高喊三声:“好的!好的!好的!”
龙灯在每家每户都要舞,各家各户需预备茶钱招待。舞龙灯在当地人看来有着美好的寓意,寄托着人们朴素的希望。舞动的动静越大,就意味着这家今年越红火兴旺。
王跃文是一个创作视角广阔的作家,是一个为文学而创作的人。他的作品充满张力,具有纯文学品格。“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屈原《九章》)的文化底蕴、长年的农村生活经验以及中年之后生命情感的回流,所有的这些因素都促使他将笔触伸向家乡。小说《家山》中对于溆浦当地民俗事项的描写十分深入细致,基本涵盖生活的各项大事,如接生、婚嫁、丧葬等。其日常通俗的文字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湖南民俗事象图,真实地展现了湖南的民俗状况、湖南人民的生存状态,表达了作者对文学、对生活的独特思考,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恢宏画卷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