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老父亲
2024-05-26刘建兵
刘建兵
“孩子他爸,布袋里还有些玉米面,抖出来些,给孩子们摊些煎饼吧,孩子们爱吃。”我妈坐在坑上一边给我们纳着千层底,一边对我父亲说。这个只有八尺大的炕上睡着我们七八口人,就这样度过了好多年。我排行老三,那时我只有五六岁。每隔一会儿,母亲就用缝衣针拨弄一下昏暗的灯头,被煤油浸泡的棉芯便又亮了起来。仅有十四五平方米的小屋,顿时被照得通亮,我们的心也跟着亮堂了起来。
我的父亲是一个煤矿工人。他中等个子,消瘦的身材,两只厚厚的手掌粗糙得很。他不好麻烦人,心中有什么事,从不说出来,在心中装着。两只眼睛里透着慈祥和关爱,从不爱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管他呢,没事,就那样吧”。
他是第一批建设煤矿的工人,也算是“开国元老”了,听他说,从小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没办法,被生活逼得只能从大山中走出来找活儿干。当时他才十六岁,村子里与他一起出来的有五六个人,因为煤矿上工作时间长,又劳累,条件又艰苦,其中有四个受不了又回到村子里重操旧业—面朝黄土背朝天,跟老天较起了劲。只有我的父亲不畏艰辛坚持了下来。
“外面快下雨了。”父亲说。“没事,多远一段路,快去吧。”妈妈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爹,我要吃煎饼。”“爹,我也要吃煎饼。”我们都嚷嚷了起来。父亲一看孩子们都要吃,没办法,就把手中燃着的烟卷掐灭,下了地,挎上那个装有玉米面的布袋,找了个瓷盆,准备出去给我们摊煎饼。
“爹,我要跟着你,领上我吧。”我嚷嚷着,下了地。“不领,要下雨了,干啥去,在家待着吧!”妈妈这时插了话。“管他呢,没事,就那样吧。”爸爸开口答应了,我一听,赶快下了地,像个小跟屁虫似的跟在爸爸身后,出了门。
外面天很黑,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牙儿”来形容了,还呼呼地刮着风,吹在脸上有点儿凉。煎饼铺子在村南的堡门附近,离我家也有个三五百米远,是全村唯一的一家煎饼铺子,叫有福煎饼铺。听说,店主摊煎饼的手艺很好,所以村子里都找他摊煎饼,都是从家里自带面,借借他的手艺和用具,给他拿些加工费。
到了铺子里,没有几个人,只有一家加工的,也快完事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有福师傅把面倒进他的那个大盆里,盛了水,用勺子搅了起来,这把勺子是木头勺子,勺头又大又粗笨,手小了也握不住,可是在有福师傅的手里就像是一根绣花针,飞快地在盆里搅动着。不一会儿,就搅好了,开始摊了起来。他先用削好的半个土豆,在盘子里沾了油,在摊煎饼的锅上转圈抹着。接着,盛一勺汤面糊糊倒进煎饼锅里,再用一个伞形的铲子飞快地把面糊摊平抹匀,几分钟后,一张煎饼就出锅了,香喷喷、热气腾腾的,我在一旁,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有福师傅见状,把煎饼放在用高粱秆穿成的篦子上,用手卷了起来递给我,笑着说:“看看,馋得口水都快流进面盆里了,快吃吧。”我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边飞快地将煎饼夺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就这样一张又一张,半小时后,煎饼也加工完了,但此时外面已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雨水顺着屋檐流进了有福铺子,风夹带着雨从破漏的门吹了进来。大街上溅起了泥泡,渐渐快汇成小河了,哗哗地流着。“等雨停了,再走吧。”有福说。“嗯,应该快停了。”父亲接过话茬儿。可是天气就像专门跟我们作对似的,下个不停。“爹,我瞌睡了,想回家了。”“好,好……”父亲应承着。“看来雨一下子是停不了了,现在都快十点半了,不行趁雨小点儿,慢慢回吧。”有福又开口说了话。父亲看了看外面,“雨是停不下来了,回吧。”
有福师傅把煎饼放到盆里,拿给父亲一块塑料布,让我们顶在头上防雨,然后父亲蹲下来背上我,右手托着我的屁股,左手夹着放着煎饼的面盆,出了门。
刚跨出门槛,身上顿时凉了起来,风依旧刮着,雨依然下着,天空还是那么黑沉。父亲小心翼翼地在光滑的泥地上走着,生怕摔倒。塑料布有些小,全遮在我的身上,雨水顺着父亲的头流了下来,衣服都湿透了。我用手紧紧攥着塑料布,趴在父亲的背上一动不动。
突然,父亲的身子向前一倾,脚下一滑,滑倒了,父亲一条腿的膝盖着了地,煎饼盆也掉在地上,只有我还趴在父亲的背上,他的手还紧紧托着我的屁股。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泥水沾满两条裤腿,两只鞋都和成泥了,他定了定神,稍缓了一下,拿起盆,幸好盆没破,只是几张煎饼掉在了泥水里。他用一只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用手托着我的屁股,继续慢慢地往前走着,一步一个脚印,很吃力地走着。
到家时,都快十一点了,母亲早已在堂门口等着了。回到家,父亲把我放下来,对母亲说:“快给孩子换件衣服吧,都湿了,别感冒了。”这时,我看到父亲全身都湿透了,雨水还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流,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两条腿都是泥,鞋还往外挤着泥水,浑身上下哆嗦着。那时,我的心里难过极了,不由得埋怨起自己来,不乖乖在家里,跟着父亲干什么呢?如果我不跟着,父亲也不会摔倒。想到这里,我的鼻子陡然一酸,泪珠在我的眼里打了几个转,险些掉下来。“哎,你看看你,摊几张煎饼,成啥了。”母亲也心疼地唠叨着。父亲听了,笑了笑,说:“管他呢,没事,就那样吧。”
这件事虽然已过去四十多年了,但每当我看见年迈的老父亲时,就会想起雨中的那个夜晚,鼻子总是酸酸的,直到现在依舊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