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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士朱旺

2024-05-23灵寺

延安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李江

灵寺,本名熊廷旺,四川成都人。本文为其小说处女作。

清明,小雨纷纷。雨珠挂在锃黑的枪管上缓缓下滑,犹如凝结在草茎之上的晨露,一滴流进枪膛,一滴渗入大地。在新疆某旅营区内,广场上,红旗下,一名国字脸、身材发福、带有陕北口音的大校,站在队伍前面正在做“4·12誓师动员大会”的讲话。台下的官兵眼神凌厉、坚毅,每人配备清一色最新式的单兵装备,在这潮湿的空气中,他们火热的胸膛里氤氲出一股股热浪。上级刚刚下达紧急命令,命令他们组建一支合成营队伍,从乌鲁木齐出发,目的地是边境崆咔山口地区一处叫2346的无名高地,具体任务不明。

“登车!”

动员完毕,随着指战员一声口令,战士们闻声而动,一步一脚印,口号伴随着脚步,声音震天响。登车时,前拉后推,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营门口锣鼓齐鸣,留守官兵在为他们送行,车尾压过减速带时,车厢内传出一个声音。

“团结,预备,唱。”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众人齐唱,营区伴随着声音消失在视线中。他们来到火车站,群众被这支队伍吸引住了,纷纷投来目光。朱旺就在队伍中间,他不觉站直了身体,浑身充满了劲,跟着队伍穿过人群。队伍来到单独用于军事用途的月台,轨道上停靠着一列锈迹斑驳的列车,虽有翻新,可造型依旧充满了古董味。前面车厢装人,后面车板拉装备,战士们俗称“闷罐”。

“周攀。”

“到!”

“艾广兵。”

“到!”

……

“朱旺。”

“到!”

点名像放炮,一声比一声响。朱旺从点名开始就酝酿气息,当点到自己名字时,他恨不得把自己嗓子吼破,仿佛声音高一分,他离晋级士官就近一步。翻车厢就比较狼狈了,幸好朱旺还算高,400米障碍也跑得多,像翻二郎板那样,支个双力臂,挂个腿就能上去。稍矮一點,或者障碍跑得少的,都不太容易上。车厢很空旷,有四米高,大伙随意地躺在各个角落,朱旺跑过去挨着艾广兵,两人是同年兵,比较熟络。艾广兵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一张包公脸看不出表情,应该是在思考,撇着眼神回应朱旺的唠叨。朱旺觉得无趣,捡起脚边的一粒麦子扔进嘴里,反复咀嚼。这时,车厢外面来了个少尉,应该是个排长,他将车厢门从外面锁上,车厢归于一片黑暗,渐渐地,传来轮对与铁轨摩擦的声音。接近五年的军旅生涯让朱旺的好奇心彻底磨灭,他不会怀疑上级的任何指令,相反,他觉得这种生活才是有奔头的,有激情的。他已经适应了该如何在军队生存下去,也略获荣誉,满足着小小的自尊心。他总结了几点心得,有任务就把任务完成好,有荣誉就尽力去争取。但凡迷了路,就抬头看看旗帜,跟着队伍,这样就不会迷路,心也就安下来了。

再次迎来光亮时,就到了叶城,这里号称“天路之始:上山第一城”。部队要在叶城做短暂休整,然后开车至少翻过五座海拔超过五千米的雪山,路程漫长且天气恶劣。晚饭时,薛班长提醒朱旺,让他抓紧下载点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到上面可就没机会下了。他相信薛班长,他知道薛班长上过几次山了,很有经验。于是他把收藏的歌曲全部下载,又接着下载了三部小说,加上随身携带的两本,足以打发时间了。

车队即将翻越界山达坂,这里海拔5248米,冻土之上飘着雪花。战士们迎来了第一个挑战——高反,他们已经没有了刚出营区时的精气神,横七竖八地瘫在车厢内,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目光恍惚,抵抗力稍弱些的掏出了红景天就往嘴里塞。体质好的人里朱旺算一个,但他也不好受,膀胱胀得像两个秤砣一样抵在木板上,不敢吃,不敢喝,不敢动,一路走来靠着韧劲和自我鼓励。朱旺绝不会因为尿胀就去影响车队的进程,只有怂货才会那样干。他知道还有很多人像自己一样憋着,他不可能去当这个出头鸟,何况这次任务事关他套改的关键时期,更不能因为这样一些小的问题,影响领导和战友对自己的看法。众人埋怨艾广兵的车技,把一车厢人颠得七荤八素,但是在部队没一个人敢得罪驾驶员,除非他想坐“过山车”。他只好检索往昔,找一个比此刻更难熬的时刻来做比较。他想着,在北京参加阅兵的时候,为了纠正腿型,睡觉时会把两腿绑在一起,一晚上至少疼醒十来次。如此一比较,憋尿好像轻松了许多。

运输车被篷布裹着,不时会有冷风从拼接口的间隙中吹进车厢内,那些没来得及戴棉帽的冻得直哆嗦。有时候也会有阳光从缝隙穿进来,大家就会往那束光中间挪动,会暖和不少,朱旺也想过去挤挤,但他怕尿意再次涌上来。老天长眼,他想。光线随着车速慢慢朝他这边移动,光束越来越近,他恍然看见,光幕像个牢笼,扬起的尘雾困在其中,就像是稻谷上狂舞的蠹蛾。一声呼吸后,光打在了面罩之上,尘雾钻进了食道,然后到小腹、膀胱。他犯恶心,一阵干呕,全身突然松了劲,吓得他抓紧收缩膀胱肌,下体闪过一丝寒意。在他翻找空瓶子时,对讲机里传来了参谋长的声音,让原地休息十五分钟。一排人对着崖边狂泻,没有一个人可以撒到崖底下的烂车架上。放松后,忍耐带给了朱旺细小的成就感,他很享受,甚至有些怡然自得。景帅上车后,大车队已经走了十分钟,潘小平在角落里数落他,但那个山东大汉并没有给他这个东北的小个子班长面子,还反戗他,我的菊花要是像你的嘴一样,在零下十多度的野外,想张就张,那也不必让你等这么久。两人顿时火药味上来,站起身誓要教训对方,带队干部听到动静,敲了敲驾驶室的玻璃,指了两人,才平息一场大战。朱旺倒想两人打起来,他不太喜欢潘小平这个同年兵,他爱哭鼻子,爱打小报告,嘴又臭又犟,看谁不顺眼就暗地里叫别人“山炮”。如果真动手,小个子指定挨揍,说不定还会被送下山,如此一来自己就少一个竞争对手。

车队在三十里营房兵站休整一晚后,天还未亮队伍就集合了,上级命令他们要在下午五点之前到达2346高地。带队干部去带电台车去了,朱旺跟艾广兵熟,混到了驾驶室的位置。这里要比车厢舒服很多,同时也有一定的责任,就是防止驾驶员因为长途驾驶而疲劳,需要给驾驶员递烟、递水,陪他聊天。艾广兵总是心思沉沉,没有搭理朱旺一句话,眼神也没有回应一个。难道他把自己当作晋级士官的对手,所以不愿与自己多说话?朱旺心中有些神伤,他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临近套改士官,艾广兵精神有些紧绷,对自己也没有多大信心。他也知道艾广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干活扎实,话少,但出口就膈应人,得罪了连队不少人,一来二去名声也不好,最后倒成了老黄牛,出力不讨好。

沿途是一片别样的风景,无尽的荒漠中能看到狼和藏羚羊在道路两侧漫步,天边是蓝色与褐色的缝合线,风席卷着黄沙在飞舞,湮灭,又起舞。缝合线呈弧状,稍远处看,视线尽头变成了一个曲面,车子仿佛是按照惯性在向下移动。在车队左前方,山坳顶部,突然砰的一声惊雷,激起的雪花扬在半空中,而后沿着山脊两侧飞流直下,宛如为大地女神戴上了项链。待到山脉归于平静,在那壑谷雪流交汇处,似拱起一颗珍珠。在朱旺还在回味女神的韵味时,长剑100导弹矗立在视线内,直指苍穹,蓄势待发。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种游戏。倪琼身上有一种木质的香气,他会把她骗到身边,然后把手中的鞭炮插进牛粪里,牛粪会炸得溅她一身,她就会一直哭。她哭,他就会觉得自己很有男子气概。

2346高地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小土坡,光秃秃,没有绿植,没有水源。唯一醒目的标识就是车队拐出主路时,路沿上立着一个写有“34”字样的小石碑。车队刚到达小土坡時,战士们虽有些疲乏,但未丧失战斗力,工作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过了不到半小时,天空开始变得一片雾白,山坡处披上了一层霜衣,雪花如棉絮般铺天盖地,挤压稀薄的氧气。大家的行动开始变得迟缓,一心想抓紧搭好帐篷,好有个栖身之所,来躲避这寒风中飞来的刺骨的冰刃。朱旺缩着脖子,蜷在炊事车前,恍惚着脑袋,残留着部分意识。他隐约听到有人来说,饭要尽快弄熟,没啥要求,带着热乎劲就可以。从车厢取米是一个大难题,朱旺感到四肢还挂在身上,就是使不出力,折腾了许久腿也没能迈上车厢板。后来,不知谁派给他一个搭档,两人合作,取米到米上锅用了三十分钟,在这里似乎一切都变得无比艰难。汽油罐是最让他头疼的一件事,压力阀一旦小于0.4mpa,灶头就会熄火,就需要不停地往罐子里打气,维持气压,而那位去抽油的搭档已经出去了一小时,如今是死是活都没影了。朱旺早已没了恼怒的力气,他拖着瘫软的身体,左脚踩着踏板,双手扶着气筒手柄,身子弯曲成九十度压在双手上,每“哧”一声,他的精力就被抽走一分。雪已经把部队的痕迹掩埋,连部挤满了吸氧的人,来吃饭的人寥寥无几。现在能走来吃饭的人都是适应能力强的人,脑子还能想事,他们知道,不吃东西只会更加难熬。

深夜,对于战士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清醒的噩梦的延续而已!

炊事班的帐篷是连队搭的,帐篷下沿并未用土盖住,寒风从那里肆虐进来。朱旺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手术台上,下半身被打了局部麻醉,一位医生拿着刀子在给自己做开颅手术,整个过程必须清醒地看着,而后承受着莫大的疼痛。他们把能盖的全部往身上加,睡袋、被褥、大衣,脑袋套着针织帽再加上棉帽,还是没有暖意。帐篷内的人交替发出呻吟,宛若一曲交响乐。薛班长说帐篷像冰窖,便独自在冰天雪地走了一个晚上,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两种同样的困境中做出选择的。到底在2346高地度过了多少个夜晚,朱旺已经记不得。他无时无刻不与头疼做斗争,疼得厉害,他就忍耐,疼得稍轻,他就臆想,这样能够带来些许快感,太疼了就容易清醒,就幻想不成。他这么想的,只要死不了,倒也乐意吃点苦,毕竟痛苦总会过去,他也曾想过别的事,比如入党、套士官、买个房子、找个女人、出版小说之类……这些想法总是一闪而过,没有结果。领导也觉得2346高地不是人待的地方,可能还未见到敌人,自己倒被这恶劣的天气给消灭了。于是,部队开始转移,大家的热情变得高涨,拆帐篷的速度远超搭建的速度。此时有几个感冒的已经被送下了山,朱旺发现艾广兵已经不在驾驶员之中,他失去了争夺晋级士官的机会。

此次的转移点是一处低洼地,有一个小水泊,小草挂点绿色,海拔也要比2346高地低上300米,氧气充足,每天下午六点不会下雪,最关键的是晚上可以熟睡了。官兵们的士气变得高昂,干劲十足,搭帐篷、打地钉、抡锤子都毫不费劲。朱旺这时候才有精力打量炊事班的其他成员,看清他们的样子。金钟治是一营的副营长,身材干练。旅长尚武在旅里经常举办军事竞赛,金副营长在军官竞赛中脱颖而出,也是“魏武卒”的主考官,深受旅长青睐,据说这次任务结束后回去要调正营。李江是炊事班长,重庆人,也是一营的,算朱旺的半个老乡,两人以前炊事比武时有过照面,算老相识。薛班长是上来混高工资的。景帅年轻热血,常常把报效祖国挂在嘴边。潘小平与朱旺是同年兵,上山目的大抵一致,为了晋级士官更容易。老采最有意思,年过三十五还未结婚,爱开黄腔,时常炫耀在外面遇到的女人。加上司务长和给养员,一共七人,负责此次的炊事保障任务。

急促、连续的哨声穿破梦境……

紧急集合!

紧急集合!

帐篷内,战士们惊起,纷纷跳下床,争分夺秒,摸着黑把物资塞进背囊。朱旺庆幸昨晚自己没有一件一件地脱衣服,他套起衣服,把被子一折,把战备所需的物资一股脑塞进背囊,在身上挂起战备包和水壶,扛着背囊就往外面冲,边跑边系腰带、扣扣子。营长已经站在探照灯下,拿着秒表数着人头。战士有的拖着背囊,有的咬着帽子,有的被鞋带子绊倒,摔得连滚带爬,反正就是一股脑往营长那里冲。营长按下秒表,向队伍中走去,把队尾三人叫下来,罚每人原地五百个俯卧撑。三分钟内到达的则检查物资,缺一样没带的罚五十个俯卧撑。老采在队尾被揪出,脸被自己气成了猪肝色,靠坐在背囊上,甩掉额头上的汗,捅着不合脚的陆战靴。检查时又有人被揪出,潘小平因为手电没电,也被算作是缺一样。朱旺面无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又将这个同年兵比下去了。

经过一段时间调整,部队慢慢地恢复了常态。炊事班白天要做饭,其余时间则跟着连队挖工兵坑,学军事地形学和卫生救护。薛班长、朱旺、景帅、老采四人常以大头兵自居,嚷嚷着看不懂图纸。每次拿到军事地形图,美其名曰分析地形,实则借助看图纸的机会在附近转悠。他们发现原来他们一点也不寂寞,山坳处都是兄弟单位,全隐蔽在伪装网下,有炮兵团、装甲团、陆航旅、工兵九团等等,少说有五千余人。由西向北走三百米,他们遇到一处工事,这里有几间集装箱改制的房间,他们上前打招呼,女人穿着迷彩大衣,臃肿成一团蹲在地上,头发潦草,脸泛着高原红,嘴唇皲裂,犹如干涸的池塘上那被暴晒的泥块。她眼神警惕,身体往铁皮上缩,埋着头说,男人们都出去干活了,自己只负责为男人做饭。景帅想要把水壶的水递给她,被薛班长一把拉开了。驻地已经成了一个小点,他们没带望远镜,肉眼看不太清,于是一行人开始朝着水泊前进。三头藏羚羊在水泊处喝水,有两头见有人撒腿就跑远了,一头与他们玩起了游戏。人追,它就跑,人停,它就仰头咯咯叫,一来一往几个回合,也没有缩短与藏羚羊的距离,反倒把自己的力气给磨没了,回去时差点没赶上做饭点。

离九月份越来越近,朱旺越来越谨慎,也越发勤快。每次起床都要比潘小平起得早,背囊打整得也要比他利索,两人有时也暗中较劲,互相不对付。班务会上,因为炊事车的卫生,李江点了朱旺的名,他端正态度,积极承认错误,老实挨批,不愿与这个老乡起冲突。事后,他又觉得那根本不是自己的问题,炒菜那一块脏关自己焖饭这边什么事,还不是因为不敢说薛班长,就拿自己这个比他兵龄低的人开涮,拿捏自己想要晋级士官的命脉,知道自己不敢怼他。朱旺大部分时间都在炊事车里,很少往操作间去,闲来无事就和另一头的薛班长、景帅聊天,或者阅读带上来的两本书。一本是《鲁迅杂文集》,另一本是《丧钟为谁而鸣》。先生的书虽然没有另一本厚,但他翻阅的时间却要比另一本要多得多,翻得纸张发胀、泛黄。反复之间,他在字缝里惊讶地发现,先生未曾浮于字面的怯懦和谨慎的坦诚,活生生像一个人。這种情感相较于神话般的强大,更使他感动。好比上颚一块敏感的嫩肉,凡是要进入消化道的东西,得先由它抚摸,然后纯粹地、直观地输送进大脑。

在不知是鸡还是乌鸦叼走猪肘子的那一天,营部给每人发了一块白布,同时下了一道命令,让每个人在白布上写上姓名、血型、家庭住址,缝在迷彩服上衣的内兜里,再写一封信交到营部。这个消息引起了骚动,大家猜测,莫不是真要与阿三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了?他们距离冲突点不到五公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但目前为止还不知道阿三长什么样,只听说他们的军官地位很高,都是高种姓,士兵送饭都是双手举过头顶。平日里天天念叨浴血奋战、战死沙场,觉得自己能死上一百次,但这一次,朱旺感受到死亡是如此接近。自己会长眠在祖国的边陲吗?朱旺不得不思考这些问题,临阵退缩是不可能的,能杀一个是一个,枪打掉了就肉搏,手被炸掉了就用嘴巴咬,也算死得其所。运气好缺个胳膊少条腿,被抬下山,说不定还能捡条命。要说为谁谁拼命,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他还有些怕疼。可军令如山,当了五年兵的他清楚地知道违背军令的后果。当然,他也不会去违背,只是对死亡产生了犹豫。若无血性,那些军功章也不会挂在他的常服上。朱旺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动笔,他不知道该写给谁,那早已消失不见的母亲?还是相识不久的父亲?他都不想,要不写给倪琼吧。他爱她,至少她会像星星一样在夜空中闪烁,被他昂首注视,消解苦闷与思念。最后,他在信封上杜撰了一个地址,塞进一张白纸,他觉得自己不会被谁想起,自然也不具备去骚扰谁的权利。

昆仑山脉的天有三种颜色,蓝、白、黑交替出现,互不干扰。蓝是晴空,伴有灼热的紫外线;白是暴雪,伴有呼啸的寒风;黑是黑夜,安静,略微能感受到地心的脉动。今天的天是蓝的,部队即将进行三十公里的徒步拉练,营长在队伍前面给战士们动员。周攀扛着营旗走在最前面,他是小时候吃土豆长大的,有驴一样的身体,跑十公里都不带喘气。还未行进多远,有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河水泛白,顺着上游望去,一直可以追溯到那座无名雪山。营长脱掉鞋,带头蹚河,走了没几步,身子一闪差点栽倒在河中央,幸好周攀机灵,冲过去一把扶住了营长,不然可闹出笑话了。朱旺的腿一接触到河面,膝盖就发软,他为刚才在心里嘲笑营长而感到愧疚。走了两步,流过的河水仿佛拉锯着骨头,让人忍着痛又使不出力,众人一边缓缓挪动,一边发出嚎叫。有几个呆瓜不小心栽倒在了河里,以后肯定会成为众人的笑柄,当然,出丑的也一直是那么一两个,大家已见怪不怪。紫外线已经到了最强的时候,队伍走在峡谷中间,脚心能感受到怪石的炙热,朱旺见薛班长有些体力不支,就将他背的大米扛了过来,加上油罐共三十斤的物资压在他的肩上。他很累,口干舌燥却不敢停下来喝口水,他怕一旦停下来就会脱离队伍。他的汗液在额头上浓缩成了白色结晶,稍睁开眼,光圈中似射出一支箭矢,他强忍着阵阵刺痛,从眼缝中去寻找旗帜的方位,加快脚步追上队伍。行至中午,部队开始大休息,炊事班简单休息就开始起锅做饭,有些嫌饭难吃的人,已经吃起了自热食品和单兵干粮。不一会儿,从远处飘来一团白云,大家纷纷挤在那团白云下面,朱旺收拾完手里的活,也凑热闹往里挤,风一吹,把几人的骨头都快吹酥了。云往哪处飘,几人就往哪处跑,直到云加速飞向了远方。

“老乡老乡,背后一枪。”朱旺咒骂道。李江见朱旺没有与炊事班一起收尾,面色很不情愿,朱旺也并未给李江好脸色,两人都未控制情绪而发生了争吵。朱旺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老乡,已经很给李江面子了,平时安排什么事情自己都一声不吭,积极配合他的工作,有些不合理的安排自己也没有反驳。没想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换来的是变本加厉。再说两人也不是一个营的,只是暂时混合在一起,下山了就谁也不认识谁,这李江也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最烦李江斜着眼睛盯着自己,好像满脑子都是算计,想着怎么给自己下绊子,简直防不胜防。

最近李江仗着自己是班长,后面还有他们营的副营长给他撑腰,便频频在班务会上点朱旺的名,针对他。朱旺的忍耐没有得到回报,两人已经水火不容,谁也不给谁好脸色。朱旺觉得这样子不是办法,于是就找到副营长。副营长正趴在桌子上画地形草图,他不是政工出身,没有副教那么会做思想工作。听完朱旺的诉苦后,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发,声称事后会找到李江,让他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朱旺拔了个军姿,挂着笑容,就像读书时两人发生矛盾,谁先告老师,谁就胜利一般。

回去的路上,他步伐轻盈,如果李江胆敢再次挑衅自己,就不必给他面子,随即哼着小曲往炊事车里走。周攀坐在炊事车里的小马扎上,见朱旺回来,立马贴过来搓搓手,嬉皮笑脸地卖关子,说带着一个好消息,让朱旺拿点好货交换。朱旺心领神会地白了他一眼,从餐盒里拿了一个卤鸡腿给他,打发他赶紧走。周攀捏着骨头,将整块鸡腿塞进嘴里,出来时只剩下了一根骨头。他闭着眼睛开始摇头晃脑,一边咀嚼,一边哼着歌,享受着美味。

“你怎么不好奇是什么消息?”

“下次骗吃骗喝能不能换个套路?”

“你副教来了电话,说你已经是预备党员了,让你写好一份申请,下山时交给他。”周攀讪讪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便直接与他说了这个好消息。

“当真?”

“那还有假,上山这批入党的名单我都知道。”

“你和潘小平入了没?”

“潘小平我记得好像没在里面。至于我,营长说马上会有一个火线入党的机会,会给我留一个名额。”

毫无疑问,副教在这个时候给他入党,只要不犯重大过错,晋升二期已经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情。同时也是对他工作的一个认可,会持续激励着他前进。这时,李江就是渺小的,虽然他看不惯自己,但是他又不是自己营的,对自己产生不了任何影响。他决定与人为善,要把李江当作一个好战友,见面时要主动与他打招呼,积极化解双方的矛盾,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蜜月期没过多久。班务会上,李江开完营务会回来,翻开他的笔记本,然后像个肉喇叭一样,宣读着开会的内容。朱旺坐在角落里祈祷着,但还是未逃过被点名的厄运,他想着挨批就挨批吧,忍忍就过去了。谁知李江让他站起来,检讨米饭为什么会出现夹生的现象,并强调这是营务会上连队反映的问题。朱旺觉得自己是个小丑,前面的种种示好倒像是刻意讨好,缓和不了两人的关系,还让自己处于弱势的地位。想到这里,他顿时火冒三丈,按捺不住情绪,站起来直接对着李江开骂,丝毫不留余地。

“在这海拔五千米的地方还要求这么高?还当自己是在营区吃香喝辣吗?刚上来的时候吃夹生的米饭怎么没见一个人说?连队不知道什么情况,你一个炊事班长还不清楚吗?这里谁敢保证自己焖的饭次次都是熟的?一天天都是惯的毛病,大不了这活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

“不要太把自己当根葱,世界上少了你也不是转不了。不想干,可以打报告下连。”

“当个班长给你神气得不行,但凡你有一点本事,我就敬重你。可惜,你屁都不是!”

“你觉得我不行,那你来当这个班长。”

司务长见两人吵得面红耳赤,连忙将两人分开,班务会原地解散,各自回到帐篷内消消气。朱旺进了帐篷就拆开背囊,躺在床上睡觉,点名也没去。景帅回来说,刚才李江又在点名的时候批斗他了,说谁要是不想干,可以直接打报告下连。朱旺听完大为恼火,他决心要与李江死磕到底,下连说不定还中了李江的下怀。随后几天里,他不再早起,而是在队列里拖拖沓沓,干工作也不积极了,处处与李江作对。反正就是让李江抓不住把柄,又能膈应他。炊事班分成了两个阵营,根据地分别是炊事车和操作间,朱旺、景帅和老采是一拨,在炊事车内烧菜、焖饭;李江、潘小平和给养员是一拨,在操作间内配菜、发面。薛班长和司务长充当老好人,从中调和双方的矛盾,谁也不得罪。朱旺本以为他与李江的恩怨会是一场持久战,不想周攀又带给他一个消息,使他又一次改变了想法。

许久没有见雪了,太阳晒得让人焦躁。炊事车内,灶膛里的煤炭烧得通红,把空气烫得虚幻,热度在车篷内久久散不出去,蒸汽在顶棚上形成一团雾,聚成的水珠滴在三个光膀子的人身上,一时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如果是水,或许可以从他们偶尔抽动的身体上分辨出来。朱旺坐在口子上,左手抓着一块羊排撕咬着,腿上放着《鲁迅杂文集》,書页上布满了油垢和尘土,看起来像是被水泡发了的千层蛋糕。

“给我搞一块。”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吓得朱旺一激灵。周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龇着牙傻笑,盯着他手中的羊排。

“滚。”

“我有消息。”

“放。”

“给我搞一块。”

朱旺拗不过他,从餐盒拿了一块羊排给他。周攀嘴大得吓人,一口把羊排塞进嘴里,出来时就剩下一根骨头了。他没有搭理朱旺的不耐烦,吃完羊排后舌头在嘴巴外打了个圈,有些意犹未尽,搓搓手,继续谄媚地讨好朱旺。见此计不行,他咳咳嗓子,立马装作一副办公事的样,说出了来炊事班的目的:营里要组建一个小队,筛选体能好的,壮实的,去迦勒万支援,一共要去三十人,炊事班要抽两个人。景帅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扔掉手中炒菜的铁锹,这个菜他是炒得够够的了,跑过来说炊事班就他和朱班长体能最好,两人去最合适不过。朱旺也想去,这个地方待得有些腻,天天都是一些重复的工作,太无趣。再者,他想到李江那张斜视的脸就不怎么舒服,换个地方做做成绩,晋级士官更有保障。周攀主动请缨,愿意替他们先在副营长那里报个名,走时还顺了两块羊排在手上。

凌晨四点,朱旺去叫景帅起床,走到床前时发现他的装备已经收拾好,躺在床上两眼发光,盯着自己,精神气十足。昨晚营长把小队集合在一起,做了个动员,介绍了迦勒万的紧张形势,那里随时都有爆发冲突的可能,每个人必须打起二十分的精神,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危机。接着给每人发了一根哑黑的钢管,六十公分长,里面有一把刀,开了刃,可以弹出来,一抹寒光闪出,仿佛已有割痛感。小队已经集合完毕,留守人员集结在车队两旁。这一刻,所有人的心连在了一起。出发后,朱旺发现车里都是“魏武卒”的成员,是旅里的训练尖子,有人望向车外,有人紧缩下巴,有人摩挲那根哑黑的钢管。大家目光坚定,沉默不语,思绪在某一处停泊。

在祖国边陲,日月同辉。东边的红日缓缓升起时,西边的雾月也渐渐地隐去,同时将山河的肌理袒露。车队一路西行,在六点钟抵达了大本营,这里已经有很多帐篷支了起来,番号旗在呼啸声中簌簌作响。往西南方向二十米,有一个斜坡,上面布满了碎石,再走大约五百米,就是迦勒万河谷。河谷流淌的水,是不可逾越的红线。小队一共搭了两间帐篷,四角各打一枚地钉,没有挖排水渠,挖了一些土掩住帐篷下沿,防止漏风。帐篷内铺上一块防潮垫,两边各放了八块床板,中间留个过道。床头放着战士的背囊,装备都是随身携带,晚上睡觉不脱衣,只脱鞋。朱旺和景帅负责伙食,周攀带着一个新兵跑过来帮厨,早饭是一锅稀饭,配上榨菜。吃完饭后,简单调整,副营长便带着队员熟悉附近的地形,原地训练棍法和搏杀的技巧。训练完后,原地休息了十分钟,接着开会。晚上,做饭和帮厨的没有去巡逻,朱旺在教景帅如何焖饭,然后再去烧个牛肉,炖锅白菜粉条。吃饭时,每人还可以分得一罐汽水。大家的话都留在心里,与最亲密的人私语。除了周攀,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见人就开始絮叨。

“你就这么缺心眼吗?”朱旺蹲在地上,含着草根,问他。

“你他妈的才缺心眼。”

“这个时候话这么多,不是缺心眼是什么?”

“我就是想说,停不下来。”周攀躺在朱旺身边,旋即笑着说,“营区广播经常放的那首《祖国不会忘记》,你会唱吗?”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

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

不需要你认识我,

不渴望你知道我,

我把青春融进,

融进祖国的江河。

两人在一起哼唱着,唱给祖国听,唱给山河听,唱给青春听。歌声在雄鹰展翅的羽翼中回荡,携着飞向远方。

“生活在这里,我很幸福,我得到了我难以奢求的关心和关爱。每周四的政治教育我都听不太懂,一听就想打瞌睡。但作为士兵,我知道自己的职责,履行这份职责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也是我唯一明白的事情。在祖国面前,像我这样平庸的人,能够献出生命去捍卫它,是我坚定不移的信念。”

“你我未必会死,死亡只是你必胜的意志。”朱旺把草根咀嚼成碎渣,吞下了肚子,津液带有一丝微苦,却回甘。他还想再吃一根。

“说来也奇怪!我只要想,不停地想我会死在战场上,我才不会怕死,浑身都是力气。”

“你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四有军人哪。”朱旺感叹了一声,不再嘲笑他。

“哪有,哪有?”周攀连忙摆手,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随即,他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说着说着有些伤感,眼眶发红,开始倾诉往事。“我小时候不爱读书,与谁都打过架,包括父母。那会儿的想法就是当个混混头子,整日混迹在游戏厅、网吧、舞厅,一直玩到死。后来,父母管教不住,就把我送来部队管教。刚到部队,我谁也不服,就挨揍,被揍多了也就服了,气也顺了。下连后,我有了稳定收入,就定期往家里打钱,在电话里面也常常关心二老。第一次探家时,父母亲头一次在我面前哭,我当时就知道,我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月光皎洁,疾风掠过迦勒万河面,涟漪扰乱满载的星河,转眼间斗转星移,岁月的序章仿佛又一次重演。朱旺半是梦,半是醒,突然,急促的哨声在外面响起,他知道这不是梦!

“快——快——”朱旺急促地喊道,随即拿起钢管,戴上头盔,套上鞋子就往外冲。

不到两分钟,几百人就已经整队完毕,一位上校在前面吼着,夹杂着河南口音的训话让朱旺听不太清,只听见他吼道:“1962年……现在照样杀翻他们……战士们,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

“杀!”

“杀!杀!杀!”

众人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再次大喊三声,掺杂着沙哑,肃杀之气响彻夜空。战士们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染红这片大地,效仿英烈,寸土不让,寸土必争。秃鹫的利爪锁在山崖的峭石上,它们闻到了血腥味,目光锐利,虎视眈眈,在等待一场盛宴。

敌人已经跨过河面往这边袭来,他们身材高大,有黑人、白人、黄种人,很好辨认。副营长说过这是敌方请的雇佣兵,做的是生意,绝对怕死。只要是白刀子扎进去,抽出来照样流血。朱旺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死死握住手中的钢管,跟着队伍向前冲。他什么也不想,发疯似的吼叫,驱散恐惧,只想杀敌。场面十分混乱,双方厮杀在一起,铁器撞击声,嘶吼声,叫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朱旺吼叫得像一头饿狼,挥舞着钢管痛击敌方,训练的棍法早已抛之脑后,全是一些生理的本能在狂泄。在追击中,他猛然间感觉到一股刺痛,一柄鱼叉刺进了他的大腿,吃痛得他顿时跪在了地上。这时冲出了一个人影,一脚将敌方踢倒在地,又补了一棍子,敌人直接昏死过去,他向朱旺点了点头又向前冲了去。朱旺将鱼叉拔了出来,鲜血顺着伤口一直流,他快速拆开三角巾,敷上敷料,将三角巾叠成三折系在伤口处,忍着痛继续往队伍里追。他隐约看见旅旗向下倒了一下,在半空中又立了回来,他便朝着旗子方向追赶。

这次反击共俘虏敌方三十人,全关在指挥帐篷里,烧掉他们的鞋子后,第二天还是有几人逃跑了,抓住后全给吃了“花生米”。朱旺这几天一直躺在床上,他的大腿开始感染,脓汁将纱布都染黄了,还伴随着头痛和发烧,日子都是在昏睡中度过。山上的医疗条件不足,刚好人员开始轮换,负伤的便随着退伍与轮换的人员下山治伤。景帅将朱旺的个人物品整理好,扶他登上车,炊事班一行人包括李江在内,都前来送他,要他抓紧时间养好伤,到时候一起喝酒。

“醒了?”艾广兵问。

他动了动眼皮,睁不开眼睛。

“要不要给医院送面锦旗?”

他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送锦旗的话,你就可以再躺七天,我回去之后就直接复员了。”

他努力了许久,炫白的光才从眼缝外冲进来,震得脑子发晕。定了神后,他看见白墙下方挂着吊瓶,输液管一直顺着他的手臂,插进了血管中。

“周攀死了!旅里会给他评烈士,以后会葬在康西瓦。”

“死了?死了?”朱旺重复念着,他在脑海反复检索,试图找出爆发冲突前自己想象中的死亡的几百种模样。最后浮现出旅旗摇晃的那一幕,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回忆着。

“你算走运,再往上一点你的肠子也得扎出来。現在你的这道伤口,以后就是你的荣誉勋章,在部队可以吹很多年。就比如现在,享受专人陪护,单独的病房,单独的饮食,以后在部队立功受奖你都有机会,后半辈子你在单位都可以躺着养老了,什么都不用操心。”

“你话怎么突然这么多了?”

“……唉!我在想,如果我没有感冒,就不会从山上下来了。我恨自己窝囊,努力却做不出成绩,部队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回去也好,陪陪家人,娶个老婆,生个孩子,踏实过完下半生。”

周攀的死给了朱旺一记重锤,让他的心沉闷得慌。如果自己的生命在迦勒万戛然而止,会有遗憾吗?他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这当然是个伪命题,活人不能替死人说话,死人也不能为上一秒做决定。艾广兵还在絮叨个不停,不爱说话的他此时像生前的周攀一样话多。

出院那天,副教派了一辆车到军区总医院接朱旺。他拄着拐杖围绕着营区走了一圈,空气是香甜的,树叶是清新的,海棠果挂在枝丫上,红得发黑。跑步的士兵,充满朝气,富有活力。马上就要宣布套改的命令了,能不能留下各自心中也有了数。这几日都是新兵在照顾朱旺,给他送饭,扶他上厕所,他觉得自己可以单独完成,新兵死犟,说是副教给他下的任务,死活不肯离开。加上脑海一直萦绕着一个想法,他下定决心去找副教聊一聊。

“你来得正好,我还说去找你。我准备把你弄到油站去养伤,等完全好了再过来给我干通讯员。”刚走到门口,副教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去,一边处理文件,一边说着。

望着副教的背影,朱旺愣在了原地,低着头,鼻子发酸,原本组织好的说辞一时乱作了一团。他即将辜负副教对他的栽培,却不知如何启齿。他进入部队后就开始刻苦训练,崇尚荣誉,拥有荣誉,维护荣誉,进入到了一个良性的循环。如今,他的伤是不可逆的,也不可能再次在训练场上取得荣誉,像艾广兵说的那样,留在部队养老,在某一处苟活。拖着肥硕的身体,和蛆虫有什么两样?

“我想复员。”他弱弱地嘟囔出来。见副教没有反应,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地说道,“副教,我想要复员。”

“为什么?”空气仿佛短暂停止了流动。副教转过身子,推了推平框眼镜,温煦地笑着,夹杂着一丝费解。

“我想好了!部队已经不需要我这种人了,我也不愿成为部队的累赘。”朱旺坚定地说,随后暗暗歇了一口气,努力地调整胯部,使身体尽量维持着一个标准的军姿。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样吧,你回去再仔细考虑考虑,想好了明天给我答复。”

“不用了,副教。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复员这件事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下的决定。”他头一次拒绝副教,也害怕错过此刻,后面的思想会动摇。副教是极会做思想工作的,总能把问题拆解得很清晰,然后给你一个既合理又无法否定的选择。他的理性也告诉他留在部队是最稳妥的选择,但是他此刻不愿意遵循理性。

“看来这次战斗让你有了变化,以前你做选择时,可不如现在这么坚决。”副教欣慰地笑了笑,没有再劝他。

退伍当天,营区各处响起《驼铃》。退伍的士兵已经卸下了肩章、帽徽,身着一身橄榄色常服走在队列中,朱旺拄着拐杖想要跟上队伍,却因为笨拙的四肢差点摔倒在路边,只好独自一人瘸着腿,迎着其余人诧异的目光走向饭堂。新兵第一顿吃饺子,叫做“银饺子”,运气好还能吃到钱。最后一顿,也吃饺子,叫“滚蛋饺子”。退伍人员在机关大楼前集合,拍了最后一次合影,然后按照名单各自列好队,登上大巴。艾广兵跑过来与朱旺拥抱,他没想到朱旺会退伍,放弃已得到的荣誉和优厚的待遇,离开部队在他眼中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而朱旺也在艾广兵最后的回首中,看到了他深深的不舍,和一丝不甘。

大巴缓缓驶离营区,朱旺没有去与副教道别,而是买了两条兰州烟放在他的抽屉里。他经历过太多离别,却还是没有学会在分别前该如何道别,默默承受着伤感似乎也成了一种习惯。下了大巴,队伍就四散走开了,他闷着头,心事重重,绕着火车站走了几圈,才想起兜里有单位发的车票。他走到检票口时已经停止检票了,工作人员见他身着军装,拄着拐杖,便把他放行了。

“妈妈,我们把座位让给叔叔坐吧,他看起来好可怜。”一个孕妇牵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穿着粉色的裙子,粉嘟嘟的脸蛋对着她的妈妈,好似要哭出来。

士兵从窗外抽回注意力,他涨红了脸,像犯了错那样手足无措,拿起拐杖想要逃跑。由于慌张,上半身与下半身错成了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模样十分滑稽。终于找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他掏出车票,原来是把A3看成了A8。当他走到自己的位置时,座位已经被一个老人占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让老人把座位让给他,于是他往前面走,到处都挤满了人,他走了好几节车厢后随便找了一个无人的过道,靠坐在上面。火车鸣笛,缓缓起步,他屁股下面是一块連接处,在行进中不断摇晃,推着他的背,像海浪一样,推着他来到了记忆的深处。视线中的港湾越来越远,上面飘扬着红旗,青葱少年迎着骄阳奔跑,莽撞且自信,散发着磅礴的生命力——那是五年前的一个清晨。

乘务员打断了士兵的回忆,请他去自己的休息间坐。士兵羞红了脸,低着头婉拒了。乘务员看着士兵嘤嘤直乐,笑靥如花,两个小酒窝像玉石般温润,蹲下身子逗趣般看了一眼士兵后,就转身离开了。她的手臂和小腿都很细,笑声也很绵柔,应该是位南方人。

他想起了倪琼。他想去找她。

责任编辑:吴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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