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亲画像 [组诗]
2024-05-23子民
子民
反 悔
疤子八叔一口价
将两包盐拍在我家的饭桌上
以此兑换刚洗完三朝的我
他吃定了这场骨肉分离
面对母亲生下的第八张嘴
木匠父亲奋力刨着木头
刨花如一朵朵浪花翻滚
父亲的身板跟随双臂不停屈伸
似中流击水。他不知自己在抽刀断水
生活与亲情,他得屈服其一
儿哭,母哭,天也哭
父亲追上八叔,把我卯回他的臂弯
母亲每次提及此事,总要说起父亲的身世
他两岁时丧父
十三岁离开继父和母亲
自讨活路
创 意
父亲用边角料做成小木箱
钉上帆布条挎带
我们挎着这种新款书包上学
一副赤脚医生的派头
父亲再给我们每人发一块
推得两面溜光的杉木板
A面写语文,B面写算数
当我们把画满勾勾叉叉的木板
奏章般呈给父亲
他用余光批阅,勾喜叉怒
然后,不论对错
刨叶刀从作业面上轻轻掠过
木花浪卷,分数超度
为我们翻开新的一页
独 立
从一个窝棚扎营,持续数十年扩建
父亲自己开山取石,打砖筑土,砌墙
盖瓦、立排列,搞房地产一条龙
土墙、川架、石墙,不同的主体烙出父亲年轮
当九个后人都上有片瓦下有立锥之地
父亲却坚决搞独立
他用纸板封起吊脚楼一角
吃住其中,他自给自足的日子
显示着浮夸的美好
像在遮掩什么
手 艺
除了木工,父亲还会刮漆
织篓,编草鞋,打蓑衣,筑土砌墙,打铁杀猪
甚至是上得了台面的厨子
从修房造屋到编席织篓
夹着多条资本主义尾巴
也抵不上超支
父親押上所有的日月星辰
依旧餐餐称粮下锅
这种寒碜的计划经济
让父亲背上克吃的臭名
以致哥哥们四处提亲四处碰壁
父亲浑身的解数以及各种小算盘
招致很多戳背脊骨的指头
而且是,里应外合
作 案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寒夜
家里一头即将出栏的商品猪惨遭暗算
看着被灌下阳尘水的猪四蹄蹬直
父亲坐在板凳上,长时间拧着眉头抽烟
像在为新的亡灵做一场功过
我不得不把有了肉吃的喜悦压一压
一脸菜色的队长被请到现场
父亲将一块瘀血乌青的宝胁肉
敬奉给队长鉴定
队长提着的肉像办案的卷宗
父亲等他拍胸膛,以瘟猪结案
就不必上缴半边猪肉
多年后,商品猪成为历史
但这事儿依然像埋的一颗雷
谁都不敢触碰
手 段
一家大小围着春荒
望一锅响水
灰儿坑的火苗饥肠辘辘
喉结蠕动,唆使目光向中看齐
吊罐里没有米香
父亲锁死眉头,似乎想起了
集体食堂那群饿死鬼
他埋下头,咬紧牙关
笃笃笃磕掉一锅烟灰
活像在发狠话:老子掉的肉
得加倍从你们身上长回来
确实,他用劳力,木工手艺
和起早贪黑,成功地
把九个孩子养到骨瘦如柴
超 速
父亲的衰老严重超速
油表红灯闪烁。他咳嗽日勤
每咳起一口痰都如扯下一块心肺
他每次咳嗽,我都暗暗帮他使劲儿
总是在心到嗓子眼儿时功亏一篑
冬天,他整夜弓背跪在被子里
以膝抵胸缓解咳嗽
他的背越来越驼,以致
脊背成为他身体的制高点
头,再也无法高过他干活儿的木马
而我始终没去弄明白
令他低头的
究竟是什么
回 报
后来,父亲只能种点小菜
面对半桶清粪,他哈着腰扎起马步
两手抓住桶耳,摆八字脚挪动粪桶
像两个摔跤的小矮人一路扭打
地心引力似乎越来越大,他的头
无限趋近地面,再后来,容器变小,脊背更弯
他只能手脚触地
才能将一砂罐粪挪到菜地
夕阳的追光
照见卑贱而努力的挣扎
父亲用余额不足的老命浇出一畦好菜
我摘走新鲜蔬菜,给他留下一瓶
一分钱一粒的咳喘素
在他不停的咳嗽中
我发现了他正努力稳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