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疯子的内心世界
2024-05-22毛英雄
毛英雄
近期上映的电影《周处除三害》是一部以杀手为主角的电影。
电影一开始,主角陈桂林犯过的恶行就通过黑帮小弟的旁述得以管见。之后的灵堂猎杀、与警官陈灰的贴身肉搏,算是印证了小弟前面所言——一个疯癫、残暴的孤狼形象得以确立。
由此观众首先清楚了一点,陈桂林这个杀手的特质,是有别于吕克·贝松创造的那种温柔克制的杀手形象的,也不似去年大热的大卫·芬奇风格的那种。相比于这俩同行做事的“精致感”,陈桂林是个大老粗。他头脑简单,最担心的事是怕有天被抓上了新闻,会被最爱的奶奶看到。奶奶死后,他就放下心来“想干一票大的”,目的是“让道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
是什么时候会让你觉得这个人物突然与自己拉近了点距离的呢?我认为是在他从药店医生那里获知自己生命进入倒计时之后,属于这个疯子真正的内心世界才算真正打开给人们看。
一小块闪亮的文明
“死是一种生活教育”,这话对所有人都适用。
著名心理学家、荣格派心理治疗专家拉塞尔·洛克哈特曾说过:“为了发现自己尚未走过的人生之路,身体是有必要患病的。大概癌症(以及其他的所有病)是为了塑造更高尚人格的一种尝试吧。病把人格逼到生命的极限,这时你才会发现自己从未意识到的人生意義和目的。”
所以即便是杀人如麻的陈桂林,平日里可以轻易结束掉别人的生命,但是面对自己马上要死这件事儿,还是会生发出“死后留名”的价值追问。当然,在陈桂林的价值体系里,只剩拿恶名当“勋章”这一项了,毕竟他出走半生,会做的只有这一件事。
起初经医生劝告,陈桂林打算去警局自首,“换回一点尊严”。但等他真去自首,正好碰到运钞车事故后街坊们排队“自首”还钱的场面。这个辛苦躲藏了4年的被通缉要犯,站在长长的“自首”队伍里,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认为的那样“出名”。更让他备受打击的是,警局告示栏上张贴的全台湾三大逃犯,自己才排第三,且照片只露了半张脸,一种“职业生涯”的价值虚无感涌上心头。
这是属于陈桂林的存在主义危机的时刻,从普世角度来看,这种时刻人人都有。在这个时刻到来之前,活着只是个不假思索的习惯,但当它真正到来,如何继续活着便会成为必须迫切去解决的一个问题。不如此,生活便无法继续。
在遥远到《古诗十九首》的年代,就有诗人就此命题给出过可供参照的答案。《回车驾言迈》里,面对“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的虚无时刻,诗人给出的对抗之道是“荣名以为宝”。延伸到这部电影中,无论是电影初始那场追求体面的葬礼,还是陈桂林纠正传播自己事迹的人记熟自己的全名,无不体现“荣名”于人强大的诱惑力。
万幸的是,魔王陈桂林在虚空时刻中抓住的意象是“周处”。如果把陈桂林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比作一团煞气肆虐的荒原,“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就如在荒原世界中被辨认出来的一束微光,给他提供了一个暂时够用的人生答案。
“周处除三害”是《世说新语》中流传最广的自新故事。自新,即自己改正错误,重新做人。改过自新一向为我国传统道德所重视。《论语·子张》就有言:“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故事里的少年恶霸便是如此,本以为替当地灭掉老虎和蛟即成英雄,没想到自己才是别人最忌惮的那个,于是有了自改之意,后来一路封官拜爵,成为榜样。
犯案累累的陈桂林已经没有了周处归正的选项,但他选择先除掉布告栏上的前两害再接受被正法的操作方式,实在有着层次复杂的壮烈之味。可以这么说,“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如同“一小块文明”,给陈桂林野莽的天性添加了一种“非自然”的视野,也正是由这个故事所发挥出的教化之力,同奶奶留下的小猪手表一起,维持着陈桂林不至全然塌陷的内心世界。
从人生中途出发,陈桂林开启了自己向地狱探望,向天堂攀升的屠杀之路。电影至此进入正片。
人生的“贪嗔痴”
《周处除三害》的英文名为The Pig,the Snake and The Pigeon,结合片中“三毒”的代表动物,便会明了导演以此推进剧情的用意。
鸽子、蛇、猪分别代表佛教所说的“三毒”,即贪、嗔、痴。佛教认为“三毒”通摄三界,乃毒害众生出世善心之最甚者,能令有情众生长劫受苦而不得出离。电影中陈桂林显然是“痴”的代表,“嗔”对应的是喜怒无常的香港仔,嗜贪者则是隐居澎湖的林禄和。片中陈桂林化身“周处”一路打怪的过程,便是直观地呈示这三毒如何相互争夺,危害人间的过程。
片中的第一害“香港仔”,是个明面上的恶人,他让你看到惯于嗔怒的扭曲力是如何作用到一个人身上的。他会给你上演每分每秒都需要提防的暴力,比如对手下的残暴,对女孩小美的蹂躏。陈桂林的到来对小美来说无异于救赎,他像当年香港仔救了小美妈一样救下了小美,虽然“两害”拿到的戏码一致,但陈桂林却从这场意外的施救经历中体会到了“取义”的暖意。
与第二害林禄和的周旋是整部片子最亮眼的部分。原以为这第二害是盘踞虎山的存在,没承想却落入一段十分“疗愈”的美梦之中。在灵修中心,昔日的全岛头号通缉犯化身为人畜无害的灵修尊者,借用一派世外祥和的假象,施展他真假难辨的蛊惑之术。
林禄和的目的是为满足他自己的贪欲,“三毒”中,贪为首,是万恶之源。而这万恶之源其实与爱是同体异名的,因为佛说“五欲执着并产生染爱之心,就成为贪”。所以在电影中,你能看到林禄和借着爱的面壳蒙蔽了一众信徒的心灵,让这些精神无根蒂之人误入歧途。
要说误入歧途之最,当属陈桂林了,不要忘了,他是带着猪的形象、“痴”的标签行事的,你可以看到愚痴在他身上展现出的反差感,经由“尊者”的谎言蒙蔽,他从一个嗜血恶徒化身为阳光温暖的大男孩,其中转折让来不及反应的观众甚至多出了几分惊悚之感。
如果谎言没被拆穿,以陈桂林的个人秉性来讲是无法自拔于幻境的。他后面的清醒纯粹是由于塞壬之歌的一次失效,使得这头野兽总算是回归到自己的“正途”当中。这才迎来影片中最为“高光”的时刻——被谎言激怒的陈桂林,在众目睽睽之下击毙了那个鸽子模样的悍匪,而当他以为除害事毕,卻又因执迷的信众不肯自醒而折返,后以审判者的姿态开启了杀戮。
以法律的标准而言,那些不愿醒来的信众罪不至死,失智是他们受害的证明。但电影需要展现更多的复杂性,试想一下,如果陈桂林的枪口都无法唤醒这些身沾邪典之人,很难想象日后会不会有更多的“林禄和”死灰复燃。对创作者而言,这种恶是比“香港仔”的那种恶更为贻害无穷的存在。
如此再来看那个意味深长的超现实主义画面,当陈桂林手执卡弹的手枪,一次又一次对准那些蒙昧的脑袋时,他对准的,也许是世间所有的不明事理、不辨是非和愚昧执着。
一种德性的平等
《周处除三害》的结局有观众评说“有狗尾续貂之感”,我却有不同的看法。在我看来,这不是为规避审查,让电影符合公序良俗的一种刻意安置,反而是一种必然的发展。在众媒体面前宣布完成“屠害功业”的陈桂林被戴上手铐那刻起,他也真正迎来对自己这“最后一害”的处置。
而对待陈桂林这一害,是需要一分为二去看待的。我们当然看到了他疯狂的兽性以及他如未开化孩子般的那种痴态,但在他身上还有一些光明的要素也不能忽略掉——他对亲人的爱,对小美的善意,还有对医生善意谎言的原谅。陈桂林是一个良心未泯之人,无论他到最后觉醒到何种程度,我们都不能拒绝他有良知的这一面,因为其中蕴含着得救的可能。
对良知的认定影响到一个社会对待人的态度,即德性的平等。意思是即便是一个坏人,如果我们看到了他的良知,便不会将其看成异类。我们会把他看成跟我们一样的人,他所犯的错也是我们有可能犯的,这便起到了警示的意义。这种思考引导着我们不会把他人看得那么“死”,这也是晋代那个“周处”的故事所带来的真正寓意——我们所有人都是有成长的可能性的,我们始终对人是有信心的。
德性平等不是一个抽象的原则,具体到电影中可以看到德性对等的一种态度——陈桂林在走向刑场的过程中所得到的关爱,小美进监狱为陈桂林修面,陈桂林与警官相视一笑,枪决前的待遇等。
总之,这是一个具有悲剧底色的人生故事,陈桂林的形象让我想到《马可·波罗游记》提到的那条印度之蛇,纵然已经爬上被猎人捕杀的必经之路,身体前段被刀刃划破也不后退,反而一直逆着刀刃向前,直至全身都被剖开,如此悲伤又如此壮烈。但这悲剧中又有令人眼湿的暖色,只好借巴勃罗·聂鲁达的那句诗作一次满怀希望的总结:“尽管沾染了鲜血,但因爱而繁茂的尘世如温床一般。”
剧情简介
通缉犯陈桂林(阮经天 饰)生命将尽,却发现自己在通缉榜上只排名第三,他决心查出前两名通缉犯的下落,并将他们一一除掉。陈桂林以为自己已成为当代的“周处除三害”,却没想到永远参不透的贪嗔痴,才是人生终要面对的罪与罚。
影片引用的“周处除三害”典故,见于《晋书·周处传》和《世说新语》。据记载,少年周处身形魁梧,武力高强,却横行乡里,为邻人所厌。后周处只身斩杀猛虎、孽蛟,他自己也浪子回头、改邪归正,至此三害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