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雕像一座矿
2024-05-22老土
老土
乌云密布,天空比平时暗淡了许多。
夜幕时分,一辆蒙着雨布的卡车沿着104国道从山东开进江苏。一道闪电划过,标着“利国”的路牌忽然明亮起来,仿佛有人在作出某种强调。
车上装载着的是一个人的铜制雕像,这个人叫胡恩燮。1882年10月8日,他创设了徐州利国矿务总局 (徐矿集团的前身),140多年后,这个矿局依然灯火辉煌。而他,今天以雕塑的形象正路过这里,前往他的家——坐落在南京的江南名园——愚园。
徐矿,作为一个老国企,鼎盛时期拥有近十一万职工以及完全依附于这些矿工生存的差不多四十万家属。五十万人,这是一座中等城市的人口规模。
徐矿,也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不仅包含了除监狱、法院和殡仪馆之外的所有社会机构,还包括上百年形成的独特的矿区文化。
相较于更为广阔的世界,它很小。但对于曾经的矿工群体以及他们的子女,这里是他们的根与魂所在。
他们需要这个世界的未来还能留下他们的声音影像以及他们还能听得懂的精神呓语。
所有大的存在都以无数小的存在而存在。就如一座山的存在是因为无数微尘的存在。
一粒最小的微尘里也有属于整个世界的精彩。
徐矿的矿,是煤矿,煤是它的产品也是它的食粮。
煤这个东西是个神奇的存在。在严肃的科学归类里,它就是一类可燃矿物质。外国人称它为coal。但在我们中国它有着很多充满诗意的名字:石涅、石炭、石墨、乌金石、乌薪、樵石、黑丹、劫灰、画眉石以及近现代的“黑色的金子”“工业的食粮”等等。在这众多名字里面,“劫灰”一名让人肃然一惊。其他名字大多涉及的仅是外形以及功用,而“劫灰”涉及的则是大多数人未曾关注的煤的内心。
劫灰,说的是煤的前世和来生。这一名字的来历颇具传奇性。
从徐州丰沛走出去的刘邦一统天下,成了汉朝的开国皇帝,到了汉家第七位皇帝汉武帝刘彻那里,整个汉家王朝都被他打理得生机盎然,这汉武帝奉行扩张政策,大战匈奴,破闽越、南越、卫氏朝鲜、大宛,又凿空西域、开丝绸之路,并开辟西南夷。平面上的开拓已不过瘾,有一年他竟动了开凿昆明池的心思。这昆明池越凿越深,深到了竟再没有泥土,而是一层层黑色的石头。好奇的汉武帝不知这是何物,问遍了身边的大臣也一无所获。于是急宣当时就以言辞敏捷闻名天下的学问大家东方朔,可素以机智著称的东方朔眼看此物也是一脸茫然。看到有些失望的汉武帝,东方朔又作出了一个有些玄幻的预言。他说,以后的某一天,会有一个西域人来到朝堂,他自会解释清楚。
可汉武帝并没有等到这一天,直到东汉明帝时,当一个西域僧人走进朝堂,有人忽然想起了东方朔的预言,赶紧取了那尘封的黑色石头给那高僧看。东方朔之言果然不虚,那高僧看过立马就给出了答案:“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这便是劫灰之名的来历,伤感而充满禅意,更是一语道破了煤之运数。
现代地质学研究证明,煤的确是世界之劫的产物。
徐州的煤,成煤时期为距今二亿七千万年前的古生界的石炭二叠纪,为近海型煤系。
成书于春秋末、战国初(约公元前五世纪)的《山海经·五藏山经》说,“女床之山”“女几之山”“多石涅”。据说这女床之山在今陕西,女几之山在今四川,说明当时这些地区已经发现了煤,这是我国关于煤的最早记载。
在歐洲,公元315年才有关于煤的文字记载,比我国的文字记载晚了约800年;英国在公元十三世纪才开始采煤,比我国晚了约1400年。
在英国人开始在纽卡斯尔采煤的300年之前,徐州太守苏轼和他的百姓已经享受到一炉炭火的温暖。那一年是北宋元丰元年(公元1079年)十二月。苏轼这个文学领袖成为有史以来有文字记录的徐州煤炭的最初发现者、勘探者、开发者、利用者,其间有着太多的机缘巧合。
先说天缘。
在元丰元年的前一年,也就是熙宁十年,苏轼从密州改任徐州太守。他和他的弟弟苏辙在徐州度过了一小段逍遥快活的日子。但很快因黄河决口,一场差点给徐州以灭顶之灾的大水给了他巨大的考验。苏轼充分显示了他作为一个为政者的才干和行动力,抗洪救灾取得了圆满成功,这是在他之前的很长一个时期的所有官员都没能做到的。徐州人在差不多千年之后仍以苏堤命名当年苏轼所修筑的堤坝,以纪念他护城保民的丰功伟绩。更是把一座黄楼作为纪念苏轼的一座丰碑。
苏轼作为为官者的难得之处还在于在灾后更多地为预防水患再至的努力。但有一件是他未曾料及的,就是水灾之后的第二年,雨雪交加,天气异常寒冷,更加要命的是燃料奇缺。
城北官家利国驿炼铁的炉火已无法点燃。城里百姓用自己仅存的被褥想换一小捆湿柴都不可得,城南的栗林已被砍伐一空。站在逍遥堂前朝窗外凝神的苏轼甚至能听到路人倒毙于途、腿骨被冻裂的可怕声响。
温度,是某一类生物生命体征有无的指标。人如此,城市也如此。
这是一座急需温暖来救赎的城市。
再说人缘。
如何找到已知的燃料来挽救这座濒临死亡的城市已确定成为一种不可能,可朝未知的领域去寻找,即便是才高八斗的苏轼似乎也难以实现,这毕竟不是一纸灿烂的诗篇可以唾手而得。可偏偏这位苏太守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陕西凤翔府任判官。而陕西凤翔正与《山海经》记载的多有石涅的“女床之山”相去不远,那里应该属于我们国家较早发现并使用煤炭的地方。在那里任办公室主任的苏轼曾经因心高气傲看不上长官,而受到扣发工资奖金的处分。有理由相信那时的苏轼对石炭这种可以燃烧的石头有着印象深刻的认识。所以当徐州燃料奇缺危机出现的时候,苏轼会自然地想到用石炭——一种藏于地下可以燃烧的石头来替代木材。
可以想象苏轼下发寻找石炭的命令时,他的下属们疑惑的表情,真有一种可以燃烧的石头?陕西有,但徐州的山里未必就有呀!苏轼一脸执着,上苍有好生之德,怎么会独独辜负我徐州百姓。何况救急于前,也再无路可走,快快去寻吧!
再说地缘。
石炭如墨,黑是其标志性颜色。估计被苏轼派出去找煤的人,都会先朝黑色处着眼。可徐州这地方真的有些邪乎。徐州最早发现煤炭的所在竟是一个叫做白土镇的地方,白土镇里产黑煤,黑与白强烈对比,应是绝妙的美感体验。
怪不得上苍的故弄玄虚,把这么丰富的黑色的乌金以一个“白土”之名掩盖。
最初的白土镇的确是以白土闻名。这里的白土是指用来烧制陶瓷的陶土。这里烧制陶器的历史似乎可以追溯到隋唐时期。直到今天,在白土镇并不广袤的田野里、村子起伏坎坷的街巷间、农家猪圈矮小粗陋的围墙上,依然可以看到大量的陶瓷碎片,这似乎证明了当年制陶业的繁荣。
显赫于表层的白土当然可以掩盖埋藏于地下的低调的黑色。
历经我们穷尽想象也无法猜测的温度和压力的劫难,经两亿七千万年的时光发酵,徐州的地下有了煤,而且在上面竖起了一个白土的标识。
那一晚的徐州逍遥堂灯火通明,原本满世界的寒冷被房中间的一炉炭火驱散。留给了浪漫的苏轼去成就一首流传千年的《石炭诗》。
彭城旧无石炭。元丰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访获于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以冶铁作兵,犀利胜常云。
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骭。
湿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门无处换。
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万车炭。
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
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
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
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
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
若以今日的语言来论当日的故事,苏轼应该是徐州煤矿有文字记载的第一任勘探队长、第一任矿长、第一任总工程师。
时光悠忽而过,1953年3月25日,巡视南方的毛泽东主席在徐州车站接见了当时的徐州市委书记华诚一,他说,苏轼就是在这里写下了“石炭歌”。或许是无意,苏轼的石炭诗在这位学识渊博的领袖口中变成了石炭歌。
歌似乎比诗更容易流传。正如石炭之于劫灰,石炭的直白要比劫灰的深奥更能被更多的人理解。
劫灰在诗意的氛围中复活,这火焰一经点燃,便延续了近千年都不曾熄灭。白土镇的煤炭一直到如今仍在开采之中。一如苏轼的锦绣诗文至今为人传颂。
“煤是工业的粮食”,但有了“粮食”未必就有了工业化的进程。这在遥远的中国古代可以佐证,那时的煤还叫做炭,在人们的认知中它就是用来取暖御寒、烧火做饭的炭,与木炭不同的只是它叫石炭。
但工业化的进程似乎又与煤的开采和利用有着扯不清的纠葛。比如英国,到底是煤的规模开采和应用催生了工业革命还是工业革命的兴起引发了对煤炭的超量需求争论不息,但可以肯定的是煤炭开采与工业的发展息息相关。
这一点在中国近代得到了证实。
美国人巴巴拉·弗里兹在《煤的历史》中写道:“如果没有煤铺就的这条黑色之路,我们的命运将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世界将与现在完全不同。唤醒地底沉睡已久的力量,冲破中世纪的黑暗与蛮荒,引导人类走上一条从野蛮到优雅的黑色之路。”
书中说,1840年英国政府有一份关于童工问题的报告,其中显示了孩子们被迫拖着煤爬过狭窄煤矿坑道的情形。
也是在这一年,一部英国小说中有一幅关于纺织厂的插图,可以看到用煤驱动的纺织机。
1881年,光绪皇帝有些得意,他不知道后人会如何评价。他通过一番艰难努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终于通过《中俄伊犁条约》拿回了伊犁。
这一年的6月9日,唐山至胥各庄运煤铁路建成,这成了中国自建最早的铁路。
此时,洋务运动已经起起伏伏20年的光景。
洋务派重要首领、在中国近代鼎鼎大名的李鸿章在天津开办了医学馆。
与他齐名的另一位大臣左宗棠也就是在这一年开始了他与徐州煤矿的关联。
“宗棠事功著矣,其志行忠介,亦有过人。廉不言贫,勤不言劳。待将士以诚信相感。善于治民,每克一地,招徕抚绥,众至如归。论者谓宗棠有霸才,而治民则以王道行之,信哉。”
这一段话,是对左公较为贴合的评价,简言之就是说他功绩显赫,忠诚直率,开疆拓土有战神之风,安抚百姓有菩萨心肠。这里没说的,还有左宗棠超越所处时代的战略视野。
1881年,七十歲的左宗棠还在用尽全力支撑起晚清将倾之大厦。这一年的秋天,他从同为“晚清三杰”的湖南老乡彭玉麟手中接下两江总督兼任南洋通商事务大臣的重担。
就在他刚刚上任不久,他的目光就关注到了“两江”辖区最北部(今天江苏北部)的徐州利国。
利国当然不是一个国,但以此为名,却也是名副其实。
一段时间内,利国驿似乎比利国铁矿更加有名。
但左宗棠关注的不是这个流行九腔十八转叮叮腔的驿站的意义。他的目光在于利国地下已渐次被人忽略的煤铁。
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到底是谁给刚刚上任的左宗棠提交了第一份开采利国煤铁的报告。能知道的是,这引起了左宗棠极大的关注。
富国强兵,拓增炮船,急需煤铁。
七十岁的左公雷厉风行,他责成徐州道台程敬之遴选人员着手徐州利国矿务。
一个叫胡光国的年轻人成了他的首选,而胡光国推荐了自己的父亲胡恩燮。
胡恩燮,字煦斋,有着传奇的经历。一个从事织造的商人竟然以军功叙知府,并且名列《清史稿》。更加为人所道是他的至孝,他对家国那种热切的情怀。
屡拒无果后,他抱病北上徐州,总揽徐州利国矿务,1882年10月,与其子胡光国一道募集商股、建屋凿井,父子相继,凡三十年,惨淡经营。当利国蔡山的第一眼煤井开始出煤,《申报》报道:利国煤“见红”(出煤),“利国裕民名副其实”。
徐州煤矿的现代化开采由此展开。
二亿六千年前的“劫灰”迎来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胡恩燮为徐州煤矿呕心沥血,留下一篇《煤说》撒手而去,这位苏东坡的热爱者若是真的在另一个时空见到他的偶像,有一个话题一定无人可以插话,那就是关于徐州关于石炭关于徐州煤矿。
一棵树,长大倒下,在劫中成灰,岁月已经读不出它伟岸的身躯,可它当年蓬勃生长时期蕴含的光热能量竟然能深藏于一粒小小的化石之中,等待着另一次度劫,等待着一次欢悦的绽放,全然不顾及劫后成灰。
这样的树若是赋予了人的灵魂,这人的名字便是矿工。
有好事者为胡恩燮测字,说他的名字里按五行正对应着“土金火”,土中具有火性的金子,这不就是煤炭的特性吗?煤炭可不正是乌金吗?一棵树的宿命一个人的宿命,我们要站在怎样的高处,才能看出他们之间的纠缠?
胡恩燮雕像抵达愚园的第二天早晨,风消雨息。
雕像于2023年11月18日在他的愚园正式落成。
初冬的阳光,一如他的名字,温暖而和煦。
拥绕着他雕像的是一群来自徐州煤矿的矿工,穿过银杏树叶的阳光通过铜像的反射,跳动着落在这群人的脸上,于是他们的神态便有了燃烧的色彩,这色彩里有土的厚重,金的硬实,火的灵魂。
雕像的基座上刻着徐矿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冯兴振先生手书的“千年逐梦,百年传承,业兴家旺”十二个字,从苏轼到左宗棠到胡恩燮到今天的灯火辉煌,风雨千年,白驹过隙,但相对于人生百年,也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持续地燃烧。
人群散去,回首看那高处的雕像,竟如同一个巨大的煤块,一缕远来的阳光正试图将他点燃。
老 土:本名张本刚,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专著《乡下来的树》《黄楼观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