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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的味道

2024-05-22程多宝

阳光 2024年5期
关键词:阳光微信

隐约感觉到岁月这把杀猪刀悄然抵近的当儿,我不得不随手捋散了满脑子焦虑,一个人想找个清静之地回避一二。没辙,手机上的微信通讯录让我扒了个遍,小长假里哪儿也去不了,除了去老家乡下昏睡几天对付一下,真的没招了。

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父母一头雾水起来,至少不止一宿,说不定少不掉的那种提心吊胆,只是一时不好在我面前流露。他们哪里知道,天色刚刚要醒不醒的那会儿,我这个还算是他们宝贝女儿的十八线小城市公务员,已经坐实在乡下老家的阳台上,与其说是眺望久违的风景或是回味故乡情结,倒不如说是实打实的傻乎乎地望呆。真不知怎么了,难不成婚姻恐惧征啥的?可我至今事实上仍然待字闺中,那种说是男朋友级别的异性朋友,见过第五六个之后再也不想见第七八个。坐在自家阳台上等着晒晒太阳,没招谁惹谁吧?一个人的阳光虽说甚是冷清,不过这倒成全了我所企盼过的独处一地,而且还是躺在家乡的土地上,一个劲儿地汲取营养。没人知道我,那个时刻什么也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就是想在父母身边望了望呆,没心没肺的那种,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说是乡下老家,自从高考成功逃离蜗居小城,的确有些年头不怎么想回到这里了。衣锦还乡啥的,与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特别是近年几个春节,到底拗不过我的倔强,父母除了一声叹息剩下的就是缴械投降。人到中年的父母还不算是什么老人,他俩渐次儿大包小包地挤入我租居的那个“老破小”,好几次还是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最后不得不靠微信共享位置导航,一家人这才像模像样地过了好几个象征性的“团圆年”。没办法,打小我就是這么任性,自打头上翘起两根“朝天椒”的那种孩童年岁起,上房揭瓦下河摸虾的事说干就干,要是数落起来绝对不止一箩筐。比如说从门缝里瞅见我望呆的当儿,欲说还休的母亲只好选择“忍气吞声”,又一次从我身边退步而去。尽管脚步轻轻地生怕叨扰了她的独生女儿,可还是一不小心踏碎了窗外跌落而入的几大片白花花的阳光。

估计极有可能的是,母亲感觉她这个宝贝疙瘩女儿,是不是被他们昨晚反复提及的那个叫胡夏的男孩子动了春心,要不闺女一大早的神情,怎么看也是一副陷入一张无形大网似的举棋不定。所以母亲想的是不是让我冷静复盘梳理一二。毕竟婚姻大事,的的确确讲究眼缘;再说了,我的岁数让父母一次次惶恐不已,尽管他们没有当面挑明态度,可那种眼巴巴的神情哪次不是给我一种咄咄逼人的暗示——催嫁!

和那个胡夏算是有些面缘,与我同岁,老家在皖北一个地级市,与我们这里有了长江天堑之隔,看起来各方面的条件也能说得过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原本好端端地考了个坐机关办公室的位置,可又偏偏要求沉入一线基层,“空降”似的到了距离我们县城好几十里的一个乡镇,谋了成天里难见阳光的这么一个岗位。到底说胡夏是个男生,按理说“过三奔四”的年龄,说破天了也有个缓冲地带,没承想对方只是微信一见,居然真的一见钟情,特别是微信互传相片之后,这家伙猴急的恨不得追到我的乡下老家。如此,我才不会过早地表明态度,“他急,我又不急。本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可能是生怕我不明事理地憋出这么一句,刚想说服一番的母亲,被明察秋毫的父亲悄声拉进厨房。

偌大的阳台,只剩下我独吞着这一大片慷慨的阳光。“阳光的味道”?这是胡夏微信昵称的五个字。想想有趣。哈,你倒是说说是啥种味道?是苦涩还是甜蜜?蛮有幽默感吗!据说他们那个单位,只有他残存着那么一点点文学情结,时有发表小说使用的笔名,叫什么“胡壮志”?哈,有点儿切合小主心意。

既然如此,那就见见。难得几年来偶尔回了老家,本想着心情放松梦回童年啥的,如果再不“顺应民意”地假装孝顺一回,闹不好又得眼瞅着父母吊着脸子。

得了,女儿事业碌碌无为,算是不忠倒也罢了,总不能再落下一个不孝的骂名吧?

这是仲秋早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像我这样的九零后,三十好几了又怎么啦,晚睡晚起的“手机控”常态,睡前要是不刷几遍手机,哪个还睡得踏实么?

即使不刷手机,又干什么?眼下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别说,坐机关办公室,一堆没完没了的事,也可能说是一堆既可以紧追也可以慢赶的事,闲暇时分一旦八卦起来,几位闺蜜笑出花枝乱颤倒是标配。当然了,与之陪伴的肯定还有一不留神冒头伸了进来的快递小哥,反正大街上流行什么我们就点着什么。更有甚者,她们比我看开得更为极端,有几个直言要加入独身联盟,还有几个说将来就是婚了,那也平权,先小人后君子,别妨碍既定的“丁克族”之约。

相比之下,我这个“齐天大剩”似乎更为悲催。不是我不想当下拍拖,而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前真不知道怎么那么“点背”,男友N个,一水渣男,他们有的混世有的厌世,有的自私有的自恋,反正都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德行,都让我这个倒霉蛋接二连三地撞上。其实,我想找的男友倒没想过什么“高富帅”,本身我也不是什么“白富美”,我只想找个实诚人,那种过日子的最好是奔婚姻方向而去。当然了,首先必须是对我好,其次是我喜欢他,要是有再次的话,那就是门当户对自然更OK了。反正在十八线小城市,小主我条件不差,况且我对男友的要求并不算高,哪怕两人以后一时不能花前月下那也没啥。不是说距离产生美,哪怕他的工作时间与我难得同步,只要他时时刻刻想着我,这不就算结了?

这不,父亲急吼吼一个电话,风尘仆仆地一进家门,哪是什么母亲病了?母亲大老远就喜笑颜开地在村口迎我,说是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这个胡夏,各方面还行,只是工作岗位距离我的单位有点远,不过将来可能在两人之间的合适地段,找个小区买房成家,最重要的是人家胡夏至今“恋爱素人”一个。

接下来,远房亲戚摆出了胡夏的一堆条件:“211”大学毕业,身高相貌没得说,收入还行……要说有些让我不爽的,就是他所从事的那个职业,让人打心眼里还是有点犹豫。

“不过,也要看看性格缘分。认识一下,有枣没枣打一竿嘛。”还是母亲懂我,劝的声音分贝极低。当然了,关键时刻,父亲也不时塞了一句:闺女,听人劝,吃饱饭。

好吧,我要是再不投降,耳根八辈子不会清静。听你们的,本小主那就会会这个胡夏。

似乎有些勉强,还有点儿不大情愿,并不是女孩矜持的原因。最终还是与胡夏加上了微信,半推半就地聊天,一开始分明就是套路。没想到接下来风云突变,“纸上谈兵”的胡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鸡毛蒜皮也不拒绝。看来这个“211大学”毕业生并不是水货,根本不像是印象里那种工作岗位上的沉默寡言,由此令小主一时感到神秘,倒有点急于见上一面:可别是那种“见光死”类型?要不然,熬到三十好几了还是“恋爱素人”?难道就是因为那个职业岗位的缘故?

一连串的问号,看来只有等到见面看看对方才能拉直。胡夏给我的第一印象,白白净净玉树临风,不像传说中从事的那个职业形象,什么除了眼珠与牙齿白得可爱,满脸只剩下一个叫作黝黑的东东。让我有些认可的还有,这个微信昵称“阳光的味道”的胡夏,谈吐风趣幽默倒也不假,纸面上洋洋洒洒,面对面时却有些惜字如金不怎么开口。是不是在那种岗位憋得久了,怎么更多的是听我倾诉?哈,蛮有点可爱的,一看就是个“恋爱小白”,大多的时光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说,偶尔笑了笑,有些儿自顾自地开心。

上班这么久了,在小县城里还算是个小作家,怎么又成了“恋爱素人”?虽说他所从事的工作很少见到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按理说一个大男孩,几面之后该是滔滔不绝哪怕信口开河,小主我也不会怪罪。谈恋爱嘛,总不能我一个人谈?这又不是表演单口相声。微信私聊时倒也嗨得让人开心,怎么一见面就成了闷葫芦一个?

不过,咱也得有一说一。如果不是聊天,胡夏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租居的那个房子位置在郊外,门前有一小块空地属于“三不管地带”,平时不是一般的荒芜,快要成垃圾场了。哪知道“闷葫芦”胡夏与街坊邻居却成了自来熟。等我有天下班回来,看到门前刚刚开垦完毕、散发着那种新翻土壤的气息。“阳光的味道,太金贵了。一丝一缕,浪费不起。”

浪费?这词说得倒是有些新鲜,连同他的那个以“胡壮志”笔名发表的小说,读过一遍,即使阴霾的日子也有了阳光沐浴周身的滋味。是啊,平日里我们在露天,到哪不是用伞遮掩。有几个稀罕过阳光?躲着藏着涂上几层防晒霜之类的都来不及呢。又过了一两个礼拜,那块空地又有了新进展,不仅种上了菜,而且还有了花花草草,或是新植或是盆景,连个小旮旯都没空置。

看样子,这位胡夏以后要是一起居家过日子,倒是把好手。

不可回避的,自然想的是多问一问他的工作。

这有什么不理解的?反正我都熬到现在了,好不容易谈一场恋爱,方方面面的不上点心那怎么成?你想啊,如果连男朋友的工作岗位一时都不了解,谈什么谈?纸上谈兵,云里雾里,闹不好就是一场镜花水月。

胡夏只说了两个字:采花。

你还——采花大盗呢?有你这么省略的吗?看我有点恼了,他又补了一句,只不过多了几个字:“乌金花”。

见我似乎没有明白,胡夏难得比划起来,那意思就是他们平时的工作环境十分嘈杂,所以说话必须大声,因此大家作业起来,一般不怎么对话。身边的机器欢畅开来,那些乌黑发亮的“乌金花瓣”倾斜而下,浩浩荡荡涌入车厢顺着轨道重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再一车一船地奔向远方:“不是乌金花,又是什么?那是能源,是热,是光,有着阳光的味道!”

阳光?阳光不是在天上么?怎么从地底下钻了出来?歪理邪说了不是,阳光又不是你们造出来的!

可不就是?这么多年,工友们也没几个见过那种乌金花。反正这么一说,大伙儿心里舒坦——“以后,听你的,你说什么都对。你们坐机关的,决策层,没理也要辩回三分。”时间一长,胡夏的幽默复活了。

我恼了,懒得理睬对方的巧舌如簧:也不发出邀请,改天,我们几个闺蜜,一道去你那看看?

使不得,萬万使不得。胡夏的脸色突然有了些红,继而快要紫了:那不乱了?我们那个地方,几个姑娘家去?想都不敢想的……我们忙活起来,一个个黑脸黑脖子的,你们要是去了,怕是一大早抢水,哄抢呢?

没听说你们那里缺水啊。这回,轮到我一头雾水了。

那不得——洗个三天三夜?胡夏难得地开怀大笑,模样蛮逗的。

“还真有这样拧的?那就,说一个呗。”一时,我有了兴趣。

我的意思,诱导胡夏讲点什么,算是介绍吧,最好有关他的工作岗位。哪怕一个工友,哪怕平常的吃喝拉撒,那也算是我对他的工作环境有所了解。

难道,是他听岔了我的意思?

他讲的,是另外的一个人。

既然开讲了,一时我也不好扫兴,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下去。

胡夏讲的那个胡师傅,在他的老家乡下,与我们父辈一般的年纪。别看胡师傅一介乡下农民,可他胸怀天下不说,还有一身本事。胡师傅自幼拜过高师学过武术,特别是对那种养生太极拳类的挺有研究,据说好几次省武协大赛,当地协会请他出山必载誉而归,一时身边有些人想跟他学习健身啥的。他倒好,农活之余除了习武从不收徒。不过听说老家那边的一座煤矿,进入了“关停整改”倒计时,那里有一所早年开办的子弟学校。这些年来,这所学校每逢节日举办文艺汇演,义务助演的胡师傅一次不落,还对那些退休的煤矿职工公益教学。有时赶上饭点,他也从不端人饭碗,道声平安立马走人……

就这么个人物故事,一点儿也不传奇,平平淡淡如何点赞?那边的胡夏却说得津津有味。胡师傅的故事,他工作时多次讲过,每次收获点赞无数,最多的一次,微信有了365个赞,“一年也就365天,等于一天收到一个赞!一次收齐了一年的赞!”

那是洒水赞,面子赞,秒赞……对面的胡夏陷入沉思,让我有些同情。看破不说破,就是这样的心情吧。胡师傅一趟趟地跑到煤矿学校公益演出,那是他目前还没有抱上孙子,不用接送上学放学啥的,有了孙子们的爷爷,能有这么闲么?

打心眼里,我生怕他还会讲出如此单调平庸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听起来味同嚼蜡,碍于面子我只有装成同情或是感动的样子。如果不把自己装成傻傻的,男孩子们一旦不大主动,何以让我察言观色?

于是,我提出来:要不,看电影吧?

敢情他这么多年,居然没怎么看过电影。当下流行的大片,还有近期院线飘红的这个片那个片,看似他一部剧情也不大清楚,倒是在影院门口抢买奶茶爆米花之类时,大方主动。那座影院在一家商场的地下层,进门之前,胡夏忽地站了一小会,仿佛与阳光有了一场告别仪式:莫不是他这次进了电影院,太阳从此躲猫猫似的销声匿迹?

如此喜欢阳光的一个大男孩,我也是醉了。难怪呢,我家的阳台上,似乎每盆绿植都让他感觉新奇,仿佛这辈子与阳光就是亲昵,哪里还是没有见过阳光咋的?

进入地下影城,一时视线极不适应,有点儿不敢迈步。胡夏倒好,仿佛入水的鱼儿立马活了。网上预订的那部片子,开演还有近半个小时。看样子我们来得有点早了,候场走廊里有些空,回音虚幻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的意思是,如果胡夏讲点什么给小主解闷或是壮胆,此时此刻自然是极好的。

胡夏说,那——就再讲一个人?

你不是讲不好么?又有了什么故事?我听出来了,他还是不想讲述自己的工友,尽管他们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可他就是不想说。一生一世,他希望的是这帮工友兄弟,永远的平淡无奇默默无闻那才是真的好。是的,大家希望的就是不要有一丝丝的波澜。平安无事故,安全大如天!谁都不想身边出现英雄,英雄的出现,往往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这么一说,我倒有了同感。原来这么多天,我一直行走在他的头顶之上,或者说我的脚步对他来说如同擂鼓,哪里想过脚底之下还有这么一群看不到阳光与云彩的他们。胡夏说自从相识之后,他仿佛能听到我的心跳,每时每刻。即使深夜,他的头上也有着那么一盏灯,远远地射入地心,当然也能射向月亮射向星星,射出一片星海灿烂。

胡夏说的那一幕,我倒是想象过多次。收工回家的路上,那是“胡夏们”一天里最为惬意的时刻,有家有口的同事,早有女人候在门口,更有心急的赶到了厂区那边齐齐地等。都是些相约而去的职工家属,谁也不管男人身上的衣服脏兮兮黑乎乎,一见面抱得铁紧,一个个再也不想松开。即使有的老夫老妻的多少年下来,一次次地拥抱如同初恋不说,而且身边没有一个人笑话,女人脸上更是看不出腼腆。

说到这里,胡夏模仿了一个熊抱的动作,一时倒有点把我电住了。不是么?他们那一大群子的人,每次上岗路上乐呵呵的;只要一收工,哪个不是急得往家赶?冲着这样的一种家庭责任感,哪个不能托付终身?更重要的就是,几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岗位值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陪伴着喧嚣的机器马达……即使现代化作业的今天,好多个岗位必须有人守候啊。

如此,我理解了胡夏的情感,好像深埋着的永不开封,不想述说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好,随你讲吧。

怎么?你想讲的是一个阿姨?行啊,反正你讲什么我都爱听。

这个阿姨姓夏,也是他们老家的。仿佛他的那个工作岗位一时憋屈了谈资似的,说来说去的怎么都是老家的那些人。

他们老家的村口,有一家制作蜂窝煤的小作坊,几乎每天都有人拉着板车出出进进,四面八方地送货。

夏阿姨的儿子大学毕业之后,一时还没成家,加上不在当地上班,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多年来他们用土灶做饭,家里也不烧蜂窝煤。让人不理解的是,每次只要有拉着蜂窝煤的板车远去,难免会散落些煤屑,也没人招呼,夏阿姨就守在那里清扫收集。还有的,夏阿姨只要赶集,看到路边的废煤堆,总要捡一会儿那些没有燃尽的煤核,再背回来倒回小作坊进行二次加工。这么一扫一背的,小作坊老板苦劝不住,说要支付工钱。夏阿姨一次也没收过,有时候还要拉上那位义务表演归来的胡师傅……

胡夏说到这里,声音有些低沉。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定格,地下影院的光线让我渐渐地有些适应。我看到了对面的这张脸,怎么有了些哽咽?忽地,我心里一惊:那个胡师傅,还有这个夏阿姨,一胡一夏的姓氏,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么?是不是这两位乡下老人,做梦都想抱着孙子孙女?是不是胡夏的工作生活两点成一线,如果他一时不想说自己的工作与工友,那么还能让他讲出什么样的远方风景?本来,他的生活触角,难以伸及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那一刻,忽地一个激灵,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可怜天下父母心,怎么了这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男女双方的这四个老人,怎么都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

原谅我的从前,好么?亲爱的爸爸妈妈,此时此刻,我——真的好爱你们啊。

亲爱的读者,你们看出来了吧?我的男朋友胡夏,是一位煤矿工人,工作岗位还是最为深入一线的采煤班组。

一时,我望着他,他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担忧。我真的想劝劝他:胡夏,要是我们还想往下发展的话,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早点调离?

仿佛,我听到了他的述说,那就是他一时还没有想到离开,或者说骨子里那就是难舍难分,如同周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那身矿工服与其说是穿在他的身上,不如说早已与皮肤融为一体,一旦强行褪下,分分钟就是连皮带肉血淋淋地撕裂。甚至,我仿佛听到了胡夏的辩说或是央求,带有一种不可妥协的固执:一起下过井的工友们,那就是一辈子的托付!说好了,哪个都不能先走一步!

胡夏啊胡夏,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几个或是几十个好兄弟,深入地心深处,几百米上千米,你的心跳起搏着大地胸膛——可是,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啊。胡夏所在的那家煤矿,虽说距离我们这座县城不过几十里远,缓解思念的方式,也就是几脚油门个把小时的事。还有就是,前一阵子有个消息,矿里来了专家说那个矿区有了塌陷的前兆,计划开采即将中止。毕竟,兄弟省市也出现过类似情况,有的矿区地下水上涨,多年之后反倒成了湖光山色的风景区,阳光抚摸着湖面,波光粼粼荡漾开来,似乎铺设了一架金桥联通两岸。

那场电影放的是啥剧情,一出影院我就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于男主女主,没过几天统统没了记忆。准确地说,那天的我,事实上就没怎么关注剧情。位于黑暗之中的座位,前方的银幕泛着光亮,身边的胡夏热血奔涌。一时间,远处的光,身边的热,似乎邀宠似的牵扯着我:仿佛春潮,仿佛阳光。

从影院出来,外面的世界很是捧场,端上来好一片灿烂阳光。该说些什么呢?一时还真的找不到话题,于是,我倒有了个恶作剧的想法,不妨开个玩笑试探一下?“胡夏,你挺好的……”

“怎么啦?”

“我想了想,感觉我们还真有点不合适。要不,一别双清,好不好?”

说的时候,尽管我的语调装作平静甚至还有些小心翼翼,可是心里一直憋不住地想笑,以至于担心一不留神会穿帮。我不得不背过身去,尽量不让胡夏看到我那张表情怪异的脸。四周俱静,这是怎么了?余光里的胡夏并没有离开,没有一句客套的挽留。等我转过身来,看到一脸泪水的胡夏侧了侧身子,凝眸着天上。那种神情有些怪怪的,是不是情感一时有了饥饿,想从阳光那里吮吸养分?

憋不住,我笑了,“逗你玩的,当真啦?”

“可不带……这么玩笑的。”停了停,胡夏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有干过煤矿工人,可以原谅,可以理解。真的,哪怕你这辈子只要下过一次井,你就懂得了什么是一诺千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依旧,没让我等得过久,胡夏终于笑了,两排皓齿折射着阳光,有着青春扑面的那种清纯。阳光,又有着怎样的一种滋味?谁能告诉我?假如有一天,又是这样的阳光灿烂,我会不会扑上前去……那一口被胡夏含在嘴里的阳光,味道是不是有点甜?

一时,我有了些犹豫。既渴望着那一天早点到来,又生怕那一天就这么真的来了。胡夏,这位长年下井的煤矿工人,这个把阳光当成命根子一样珍爱的人,你能不能融化这些年来在情感上一直冷若冰霜的我?

程多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栏作家。曾在《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收入《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年选、年鉴、选本丛书及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纪实《二野劲旅》(与人合著)一部,小说集《流水的營盘》《江流天地外》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延安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若干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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