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时残阳似血
2024-05-22夜鱼
夜鱼
一
我夹在两张扭曲的脸之间,几乎能看到涨红的皮肤下蓝紫色的血管。
架托我的鼻梁滑腻腻的,我顺着它分泌的油和汗液往下滑,快点掉下去吧,逃离人类的恐怖对峙。可我的主人趁着推开对方的短暂间隙,又顺手把我给推了上去。我不得不继续观看下去。被推跌在地的那个男人迅速爬起来,手里还摸到了一个木质小板凳,我听见了胳膊被狠狠敲击的声音,被我罩住的眼球更红了,他反手夺过板凳,就势往那人脑袋上砸过去,与此同时,对方也一拳挥了过来,正好打在我右边的镜框上,这下我终于从鼻梁上滑脱,飞出去,弹落到地上,翻滚了一下,停在靠近床尾的一张木柜底下。
好,我可以只作壁上观了。失去了我的主人如同一头熊,摇摇晃晃,一连挨了对方好几拳,嘴角渗出了血,白皙周正的脸这下变得扭曲狰狞。他忽然用整个身体扑过去,将对方死死压在床上,然后连续挥舞拳头,没头没脑地砸,几十拳过后,对方像只破麻布袋一样瘫在床上,没了动静。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对方鼻息。坏了,没呼吸了!他慌慌张张地摸索,沙发、床头柜、梳妆台,卧室所有的家具都摸到之后,又蹲下身准备摸索地面。我有些紧张,不愿意被他找到,你说如果我再被他架到鼻梁上,那我算什么?帮凶?吃瓜的?工具?他的手指距我还有两尺左右,嘀嘀,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响了,他改去摸那部手机,不再急着找我了。他坐回到沙发上,按揉着太阳穴。
主人陷入了黑洞般的迷茫里,哦,我现在讨厌用主人这个词,他叫莫凡清,是一个销售日用纸品的业务员。此刻他的头发和衣衫凌乱不堪,满脸阴郁,很难让人把他和文弱书生联系起来,但他的确是个大学生,虽然不是什么名校,如果不是拿错了准考证,说不定还能考上研究生。我正是在他那次失误后,被他用一千九百块的“微粒贷”从金益眼镜店给请回家的。自从把我架到他鼻梁上,他终于走了次好运,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民企上班。话说回来,就业门槛已经到了起步必须研究生的时代,一个普通大学的毕业生能找到份给缴纳社保的工作也算不错。没过两年,他还交上了女朋友,不过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很糟心,是分也分不了,结也结不成的那种,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勾连着。算了,关于他的事又乱又复杂,还是先说眼前吧。此刻我待在阴影里,很好奇,要知道离开我,他等于是瞎子。果不其然,他歇了会儿,又开始接着找我了,他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半跪着,一点一点在地上摸索,靠向我的时候,头撞到了柜子,他也顾不得揉,继续两手在地上乱摸。完了,这次看来是要被他摸到了。他的手指就差那么一点点了,眼看就要碰到我了,这个倒霉蛋,却又被地上的一片碎瓷给戳破了手。他缩回去放到嘴里吮,手机铃声又一次骇人地响起,又是那个死人的手机响了。吓得他一个激灵,连忙拿起来关掉。他使劲吸了口气,这次他改变了方式,没有蹲下来,而是眯缝着眼睛,抖抖索索地摸起家具什物来,碰翻了好多东西,屋里愈发地乱。终于在梳妆台柜子里找到了一些现金,和一些看不出价值的首饰。
光线越来越暗了,他摸索到电灯开关,迟疑了一下,又没敢开。站在一堆乱物中,焦躁不已,往外走了几步,似乎要离去,又止住,突然回转身,一脸的阴冷,几乎能掉下冰碴来的那种冰冷。他跑向厨房,没一会儿,传来了煤气泄漏的“呲呲”声。随即,他又走了回来,掏出了打火机。火苗在幽暗里艳如红缎,被瞬间照亮的莫凡清,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狰狞模样。类似的表情我见过一次。六年前的某个雪天,他去收款,跑了几家一无所获,饥肠辘辘地挤地铁,好不容易回到租屋,打开门看见家里冷灶冷床冷板凳。那天他随便泡了袋方便面,等到深夜十二点了,他的女人,哦,不对,女人不止一次歇斯底里地冲着他叫嚷过:要你管,你是我什么人啊?你的女人?见你的鬼去吧,自己都养不活,也配?他是在半梦半醒间感到门被打开的,一股夹杂着浓郁酒气的冷风,灌满了逼仄气闷的出租屋。他闭着眼睛任由刺耳的声响此起彼伏,直到女人一屁股倒在床上,顺手拖拽他的热被子,他反手扯回来的同时,伸出大脚踹过去,将满身酒气的女人给踹下了床。喝了酒的女人发出一声声尖锐又哑涩的喊叫,紧接着是恶毒地咒骂:你他妈个软蛋,除了会欺负女人,还会什么?浑身没一个地方有用,长了眼睛也是个摆设,想装熊瞎子,去山林子里去……灯“啪嗒”一声被打开,平躺在床头柜上的我,猝不及防地看见的那张脸就是此刻这个表情,接着是拳头落在肉体上回弹的闷声。
他将床单点燃,浓烟腾起,他转身仓皇离开,将我遗留下来。火势越来越大,我听见人们的叫喊,杂沓的脚步声,接着警车消防车锐利的笛声由远而近。
警察来了,我肯定会被他们找到。我不是同谋,但我不得不成为物证。哦,我可不想当什么物证,我只是普通的眼镜而已,唯一有点不普通的是我的镜架,材质精良,款色新潮。柜子烧垮后不久,我被一块半焦的木板压着,两只镜片都破裂了,镜架却完好无损,钨碳材质真不错,看来当初眼镜店店员不算吹牛,超韧性、抗高温、不过敏、抗静电,诸如此类一堆好处终于把犹豫不决的莫凡清说动了。
从暗无天日的包装盒里出来,被人带到万紫千红的花花世界,我沉浸在喜悦里,玻璃片上一圈圈的波光,荡漾得欢欣,对即将览尽人间绮丽充满期待。看了不少稀奇,这些稀奇都是跟随这个叫莫凡清的人看到的,无疑打着他的烙印,我早就有点不耐烦他,却又无法摆脱,人啊,总自叹没办法主宰自己,其实物才最可怜,准确地说,应该是被人利用的物最可怜,甚至不如牲畜。是的,我们没有生死,没有痛痒,受控,毫无自主权。我羡慕所有长着腿脚的家伙,而我除了被频繁推移、拿下、戴上,任何状态都不由自己主宰,包括看什么不看什么都是没法选择的。包括这恐怖的一幕,唉,这下总算解脱了。不过之后又将怎样呢?还是不由自己说了算。随遇而安吧。作为大案的证物,成为二手镜架的可能性不大,根据物质不灭原理,我很可能到最后会被重新回炉,重新变成镜架或者别的什么物件。说实话,我不愿再做眼镜了,我可是含有纯钛的物质,是可以做航天飞机的材质呢。如果下輩子能够飞上太空该有多好,穿梭于浩瀚宇宙。一想到那漫天神秘的光束与运转,我就恨不得想立刻被压碎成几截,以杜绝成为二手眼镜的可能。物证是有期限的,到期后,我不是没有遨游太空的可能。
二
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碰触到我,我被放入证物袋,坐上了警车,二十分钟后,我妥妥儿地躺在了公安局刑侦科的物证柜里。也就安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我又被人取出,和一大堆东西一起,放置在桌上。一沓一沓的纸币,足有几百万之多,十几只手表,还有黄金白金之类的戒指项链若干,老天,那家伙居然是个大富翁啊!隔着几只玉镯,我看见了那部亚光香槟色的手机。三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围着我们在讨论:
——尸检结果出来了,死者肺部无烟尘吸入物,证明在大火燃起之前死亡。从死者残留躯体来看,可以推断为他杀。
——现场勘查也证明了这一点,厨房的煤气管被割开,显然是人为纵火,想要掩盖杀人现场。
——嗯,如果是劫财杀人,家里这么多财物都没动又怎么解释?……
真是又可笑又心烦,我是目击者,对我而言,早经历过一次,又被人拽着听一遍,还得陪着他们眉头深锁百思不得其解一番。百无聊赖中,我瞥向那部手机,那层香槟金属色,此刻在光线明亮的办公室里泛出一抹温润,与昨天在混乱晦暗下比,神采奕奕多了。我审视了一下,一桌子的琳琅满目,就只有它和我是目击者,其他那些东西当时都不在,不,都在,只不过没在表面,各自深藏,那个睁眼瞎没找到而已。无形中,我有点被它吸引,不由得一直注视着它。却见它被人轻轻拿起,露出后背,上面是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的图案。这是目前最流行的物件,比我神奇多了。它每一次的更新换代都会引起人潮蜂拥,挤破脑袋想尽办法,排通宵长队也要得之而后快。那种兴奋不亚于人类生产出下一代的快乐。一旦拥有,他们会立即低头,吃饭睡觉走路坐公车捧着,聚会约会逛街也捧着,反正头不撞出个大包,是不会抬起来的。随之相应诞生一大波眼镜族,从这点看,我们之间还是有点关联。魔力苹果手机现在正被一个年轻的警察低头翻阅着。
他的眼光停留在一条短信上,内容是:我们再逛个把小时,就去月亮湖农家乐度假村吃晚饭,你来不来?最好来吧。吃完晚饭还可以去湖边散步。
另外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一点,肩章也复杂些的警察,掐灭手上的香烟。
——发信息的人查到了吗?我不是让你们尽快把她带过来吗?
——查到了,是被害人的同居情人,被害人老婆死后不久,就和她住到了一起。只是有点奇怪,被害人是堂堂一个经济特区开发办主任,怎么会跟自己的情人租住在个不起眼的普通小区?那都是十几年前建的老房子,按理他在新开发区有房产啊。
肩章多的老警察仿佛知道答案似的,嘴角现出一丝隐晦的笑容。
——这些个人隐私先放在一边,我们现在最主要的还是继续寻找凶手的线索。
发短信的女人来了,她一出现,我就认了出来,是她,就是她。虽说眼泡红肿,姣好的五官依然性感而娇媚。三天前,当她开着宝马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惊叹过那么白的皮肤,在大红色的车身衬托下耀眼如雪。现在细看,她好像不算很年轻,接近四十了,但皮肤保养得很细嫩,只是这种细嫩与青春无关,是一种养尊处优保养出来的嫩。
——李晓悦同志,请你过来,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东西,看能不能帮我们提供点线索。
叫李晓悦的女人,眼光盯住了桌子上的苹果手机,果不其然,她第一个就拿起了它,眼眶湿了。
——我说怎么不回复我呢?老天啊,都怪我,不该出去那么久,应该让他陪我一起去啊。说着小声啜泣起来。
——先喝杯水,平静一下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并抓住凶手。
李晓悦止住了悲泣。认真辨认起桌上的东西。
——这副近视眼镜,你真的不认识?会不会是以前用过,后来没用了,又或者是哪位亲戚朋友忘记在这里的?
——不可能,我们都没戴过眼镜,他除了有点老花,是不近视的。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镜。
李晓悦说得斩钉截铁,并且不时向我投来嫌恶的眼神。谈话陷入短暂僵局的空当,有人跑进来报告:小区物业的监控视频全部调阅完毕,王队通知此案全体办案人员前往技术科碰头。
他们匆匆离开了办公室。我又被锁進了抽屉,和那部苹果手机挨在了一起。当我碰触到它光滑身体的一瞬,有点百感交集,禁不住想它是什么材质做的呢?也会像我一样,在没有被利用前,纷纷扬扬地散落在地球上么?它会和我一样怀念没有被人提炼和利用之前的宁静么?我很想和它聊点什么,就像以前我和被莫凡清弃用的前任眼镜之间那样聊聊。但它显然不屑于和我沾边,我有些嫉妒它,同为被利用的物,它却是清白的。据说地球表面十公里厚的地层中,含钛达千分之六,随便从地下抓起一把泥土,其中都含有千分之几的钛,海滩、山峰、田野、沟壑,到处都有原初的我,广袤与随遇而安才是我的原初。可现在,被做成人类使用的物件后,我似乎也感染了人类的坏脾气。怕无聊,尤其当身边还有个自以为金贵不屑理它物的物件的时候,就更难忍受了。我只好用回忆来抵御这难挨的时间了。
三
莫凡清蜷缩在沙发上,呆呆地盯着窗帘上五颜六色的霓虹光影,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四顾,大书桌上乱七八糟堆满了物品。他心急如焚地扒拉着,终于在一沓广告纸下面发现了个旧眼镜盒,打开,里面是一副有些磨损的旧眼镜。他赶紧戴上,眨眨眼,四处瞅瞅,又很不满意地取下,想想又戴上。他坐立不安,一筹莫展。天快黑的时候,女人回来了,手里还破天荒地拎着一袋菜。一身朴素的居家服,头发整洁,素颜,很像个主妇,他心绪烦躁,发现女人的反常了,但懒得探究。倒是女人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又换上旧眼镜啦?那副眼镜不是蛮好的嘛,又丢了?
躺在床上发呆的莫凡清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烦不烦啊,做你的饭去吧。
女人想发作,又忍了,跑去厨房洗菜。我今天买了你最爱吃的带鱼,上次我带回的啤酒还有一罐,你要嫌不够,就到下面小卖部再去买两瓶。
她的欢快终于引起了莫凡清的注意,开始有点好奇了,可还是不想问什么,他脑袋里乱着,必须尽快理出头绪。晚饭上桌的时候,莫凡清闷头吃饭。女人不停地和他说话,可他只是嗯嗯地应付着。
我怀孕了!
还是沉默,没有回应。女人又提高声音说了一次,喂,你听到没?我、怀、孕、了!
莫凡清刚要剔出嘴里的鱼刺,这下连肉带刺一起吐了出来。像是做梦做到一半被突然推醒,困惑地盯着女人的脸。
女人也盯着他。一刹间天安地静。一种不祥的静,如同炸药刚点燃引信之前的那种静,骇人得很。女人心里翻江倒海:他如果怀疑孩子不是他的,我就不跟他啰唆,自己打包走人。
莫凡清好像终于弄懂了似的,停下筷子:听你那意思是要生下来,准备跟定我这个穷鬼了?
近乎调侃又近乎自嘲的语气让女人松了一口气。你是觉得没钱养是吧?嗨,没事,这个我已经算好了,干脆我俩回老家,在镇子上开家小店,这几年我攒了点钱,虽然不是太多,做点小买卖还是够的。都老大不小了,别闹了,过日子吧。
这是女人的真心话,眼见着年纪大了,越来越难混了,再这样下去,一辈子都完了,他人再倒霉再寒酸,好歹是个大学生,跟娱乐城那帮没文化的粗痞比起来,要好太多了,带出去也有面子。过去他对我也算不错,就算现在不咋地了,可也没见他在外头乱来,我是真累了,就跟他一起安生过日子吧。没准我安生了,他会对我又好起来。
女人想起他们刚开始相恋时的情景,脸上现出一抹羞赧的红,少有地出现了温顺柔和的表情。莫凡清心里一动,这确实是个机会,有人帮忙打掩护,但绝对不能回她老家,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偏僻地界。要快!想到这里,莫凡清点头,很突兀地握了握女人的手。还主动帮忙收拾起了碗筷。夜晚莫凡清查着网上的地图,他决定明晚就动身出发。女人有点意外,怎么这么急?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不过事情既然是自己提出来的,早走晚走都是走,也没必要拖,只可惜了一个多月的租房款。
跟我说说吧,最近忙什么呢?你的货款要到了没?那个公司拖欠你的工资发了吗?对了,你干吗突然想起来换眼镜呀?
莫凡清翻过身压在女人身上,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去扯女人的裤子。
哎呀,要死了,轻点,别压坏了孩子。
耳畔传来女人均匀的微鼾。半睡半醒了一晚上的莫凡清好不容易等到窗户上现出一点鱼肚白,连忙催促身边的女人。起来吧,桃子,醒醒,快点。桃子哼了两下,翻个身又睡过去了。莫凡清烦了,一把将她给揪了起来。
你干嘛呀,神经了,天还没亮呢。桃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倒头去睡,啪啪两声,莫凡清拍打在她脸上。桃子,上了车再睡,现在赶紧起来收拾,早上七点多有一班长途汽车,我们不坐晚上的火车了。走走走,马上走。声音里已经有着急不可耐的火星味。桃子这下彻底醒了,但她没动,定定地瞅着莫凡清。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昨天就觉得你哪里不对劲,你是不是在外头惹祸了,要急着跑路?不行,你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不会跟你走。
莫凡清劈手一掌将床头上的一只玻璃水杯给打到地上,踩着一地玻璃碴,回身手指着桃子的鼻子声色俱厉:你到底走不走?你想好了,我不逼你,不走老子自个儿走,但你以后永远别想再看到老子。你要跟我走,就什么也不许问,等到了地儿,我会告诉你。
他们赶上了第一班长途汽车,南下,到了靠近边境的某省之后,下车又转车,直到来到一座山区小县城D县。这地方桃子以前从没听说过,如果不是研究了半天地圖,莫凡清也没听说过,他选择此处,是觉得这里靠着边境,万一有个什么事,说不准还可以偷渡过去。再说南方没冷天,植物茂盛,饿死冻死的危险都能免除。
可是当他一下车,就有些后悔。怎么这么热闹?放眼四周,酒店商厦林立,压根儿不像边陲小乡镇。人杂虽然有利于混迹,但也容易被人千丝万缕地泄露出去。莫凡清不觉锁了眉头,又开始考虑下一步。身边的桃子却异常兴奋,舒展着坐了一天被憋屈坏了的四肢。
莫凡清抬头看,已是傍晚六点多了,天幕依旧湛蓝,还悬着一颗红彤彤的太阳,莫凡清盯着那轮巨大的落日,有一种走到了世界尽头的感觉。
我们再去买票,得走。
还走?这里不是蛮好的呀,我又累又饿,一整天了总要吃口热饭再说吧,要走你走,我走不动了。
莫凡清看着桃子噘起的嘴巴,明显撒娇多过蛮缠。桃子不晓得怎么就收起了泼悍,又恢复了刚认识时候的小女人气。也许是要当母亲了吧。
莫凡清松口了:好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找个地方休息一晚上再说。
在东西两街交汇的路口边上,他们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僻静的民宿住下。一进房间,莫凡清立即四处查看,尤其是在窗口观望了一阵,透过茂密的树丛,可隐约看见一条河,河道很宽阔,水流也很急。他皱了皱眉头,迅速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回头,桃子懒散地仰靠在床上,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腰部因为垫着个枕头,可以看出小腹有些微隆。
几个月了?莫凡清突兀地一问,把她憋了很久的情绪给戳动了,用手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这一路男人的眼光就没落在她肚子上过,不是紧张地盯着四周,就是不时查看窗外动态。这会儿总算想到我了。被子下传出抽泣声。莫凡清心软了一下,坐过去,伸手搭在女人的肚子上。
桃子,我跟你明说了吧,我的确是犯了事,至于什么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反正很严重。如果你不想受牵累,歇够了,再坐车回去吧,回你老家去。至于孩子,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拿掉,我劝你最好是拿掉,以后找个比我好的人嫁了吧。就在老家老老实实过日子,别想着发财了,花花世界不适合我们。
桃子蒙在被子下的身体开始抽搐,紧接着发出更大的哭泣声,她真想大声哭个够。这一路她被莫凡清搞得紧张兮兮的,真是憋死人了。老家,老家我要能待,我出来干什么?她家没钱供她读初中,小学一毕业,她就跑到了省城。后来遇到了莫凡清,似乎找到一种依靠。此刻莫凡清破天荒的几句心里话,让她感动,她一把掀开被子,从身后抱住男人贴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哪里也不去,就跟着你,要死一起死。
那天夜里,紧紧拥着她的莫凡清,忽然很想说话,可说什么呢?他的经历以前跟桃子说得差不多,穷乡僻壤里生活的人哪一个生活顺当呢?幸运的是遇到了桃子,他相信桃子能说到做到,我死了,她会生下我的儿子,莫家的香火又能续上了。他呼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第一次松懈了,就算明早一出门就被抓了,也无所谓了吧。桃子的手指摸索着莫凡清紧闭的眼皮,指腹下鼓鼓凸起的眼球不时在眼眶里滑动着。桃子好奇地问:你的视力为什么这么差?以前学习太用功了?
大概是遗传吧,我爹眼神也不好,不然不会一脚踏空,从山上摔下来。那个拐弯急是急了点,但有牌子提示,他可好,啥也没看见,只顾低头往前走。我奶的眼睛到后来也是半瞎,我一直以为她是被柴烟熏的,最后几年眼睛里蒙上了层白雾,上大学那会儿我才知道,那是白内障,治得好,可惜还没等我赚够给她治病的钱,她就去世了。行了,别说话了,赶紧睡觉,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莫凡清一闭上眼皮,又看到了老家的那栋破房子,奇怪,过去的生活场景,这几天频繁出现在脑海里,此刻愈发清晰。就连漏雨的屋顶都给想起来了。
爹出事后,家里好长时间没人捡瓦了,那些从房顶漏下的雨水只好用脸盆接着,滴答滴答的夜晚与白昼,奶奶歪歪倒倒地摸索着进进出出,而闷在劣质烟烟雾里的爷爷,可以大半天一动不动地待在晦暗的角落,像个随时会破裂的泥塑。这些多年来他一直努力遗忘的贫寒和窘困,此刻回忆起来,似乎不那么苦涩了,相反竟生出一丝眷念。他还记得他家屋后那一山坡青翠的竹。每年到了初春,爷爷奶奶就会带着他去挖笋,那时候他的视力还清亮,一看到隐藏在草丛里的小小笋尖,就兴奋地吆喝爷爷奶奶过来。刚开始他的力气小,力道用得也不对,容易挖烂嫩笋。渐渐摸索出技巧后,他可以单独挖了,每挖出一个,他都会开心地摇一摇身边的竹子,享受漫天竹叶飘落身上的乐趣。世界真清晰呀,抬起头,湛蓝天幕下的竹叶漂亮极了。他以前特别喜欢听着竹林簌簌飒飒的声音入睡,清爽又安谧的感觉。但他不喜欢黄昏,预示着要在昏蒙的光线里,一遍遍地听烟熏火燎的灶披间传来的咳嗽声。他跟奶奶的感情比跟爹妈深,父母忙着做事,刚一断奶就把他丢给了奶奶。晚上也是跟着奶奶一起睡。他每次过去帮忙,都被奶奶阻止,让他去做作业。说起做作业,又想那根布满灰尘的电线,牵着一盏十五瓦灯泡的白炽灯,这家里唯一的光源是留给他的,院子里的人借着月光,厨房里的是小煤油灯,做针线的人则借着他的亮,安静地坐在旁边。灯泡上围着奶奶亲手做的竹篾子灯罩,精细的竹条上编出几何图案,上面蒙上一层白纸。院子里堆着一捆一捆的竹。父亲和爷爷负责把竹子劈成薄薄的竹篾,奶奶和母亲负责去节、刮平、划丝、抽匀,然后全家人一起编。筲箕筐篮,筛子斗笠,应有尽有。他觉得奶奶的手最巧,她编织的竹器,总比别人的精巧许多。可惜他小时候贪玩,等到想学的时候,他们又不肯教他了,总是说,读书才有出息,学这些有啥用啊。尽管如此,他还是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几样简单的。竹制品累积到一定数量就由父亲挑到集市上去卖。也卖不出多少钱,顶多换回些油盐酱醋,逢年过节割点肉打点酒,就剩不了多少了。有次爱酒的父亲非年非节多买了瓶酒回来,被奶奶臭骂了一顿:就晓得灌黄汤,不晓得省点下来攒着,给你娃当学费,他明年就该上学了。你个做父亲的,要尽到责任啊,难不成让他像我们一样,喝一辈子山里清风啊?
唉,如果奶奶不是那么狠地骂他,他也许不会为了卖个好价钱半夜起来,摸黑翻山越岭去镇子上了。本来就不太好的眼神,还要挑着重担。可就算奶奶不骂他,他迟早还是会去,总之,贫穷和倒霉是孪生兄弟,或者说贫穷本身就预示着悲剧,而且不可避免。莫凡清的父亲是从山上滚下来摔死的。染了血的竹制品散了一地。父亲死后,母亲跟随村里几个先富起来的娘儿们跑了,说是到南方打工,一去就没回来,汇款单倒是陆陆续续地寄过来一些。莫凡清的学终于上成了。为了省下来回的车费,他只在年底和放农忙假的时候才回家。三年级那年,爷爷为了在他放假回来之前吃上点好吃的,不顾天寒地冻,跑去湖里捞鱼,不小心掉进了湖里。等人们将他捞起,已经是一大块冰疙瘩了。莫凡清一直认为自己的视力就是从爷爷死后开始变坏的。他哭得太狠了,等他再一次坐到教室里,黑板上的字模糊一片。他不忍心让奶奶花钱给他配眼镜,就去求老师让他坐第一排。谁知道,快毕业那年,坐第一排也看不清了。他的第一副眼镜,是奶奶用攒了整整半年的卖鸡蛋钱换回来的。
莫凡清想起有次跟着奶奶去看戏,捡拾了一包别人掉椅子上的饼干,被奶奶一把从手上夺下来,放了回去。奶奶板着脸告诉小凡清:别人的东西饿死也不许拿,人穷志还短,那还叫人,还活个什么劲?
奶奶要是活到今天,看到我今天的样子,非再气死一次不可。居然杀了人,不,他没想杀人啊,只想把他打晕。他把我的眼镜打掉,我啥也看不清,下手就没数了,他妈的那个破眼镜怎么就是找不着了呢?
莫凡清胡思乱想到这儿,懊恼地扒开身边已睡熟的女人,桃子迷迷糊糊地哼了一下,翻了几下身,又抱住了他。莫凡清忽然想落泪,你个死女人,平时凶巴巴疯癫癫,对我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的,等我踩上雷了,再来抱我,很可能同归于尽,你知不知道,傻女人。
泪终归没流下来,他太疲倦了,女人胳膊上的温热带来了安然的气息,让他睡了过去。
四
也不知道在漆黑的抽屉里躺了多久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就此被人遗忘也没什么不好。人类太复杂糟乱,眼不见心不烦。身边的苹果手机却越来越无精打采。看来它习惯了被人捧着宠着的日子,习惯了各种音乐节奏的欢鸣,习惯了映现人类的五颜六色,千奇百怪,习惯了给人传话,好话坏话情话,诈骗辱骂恐吓,忙得不亦乐乎,它大概觉得那才是充实,才能体现它的价值。我从羡慕到瞧不起,再到可怜它,它被植入了太多信息,但都是碎片,它没有灵魂,我知道在它体内,有一枚小小的芯片,有着强大的魔力,硬性地赋予了原本简单的材质,一个堪比人类的大脑。但它有脑无心,它估计不会像我一样对原初充满怀想。何时再回到被人捧着的美妙时刻大概才是它关心的。而我无脑无心,只有视线,可以随遇而安,被重视也罢,被丢弃也罢,都无所谓。可是,我若真的无心,怎么会有憎恶、同情这类的情绪呢,有心才可能产生情绪呀。或许是看多了,每天感受着人类毛孔不停吐纳,肌肉皮肤不停颤栗的生存气息,多多少少受了感染吧。
在这件可怕的事件发生之前,莫凡清除了有点沮丧狂躁之外,也不算坏。偶尔他还会施舍点小钱给路边乞讨的残疾人。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他是个好人,也许他是觉得这世上有比他更倒霉更不幸的人,多少能让他有点优越感吧。我想起他的一次经历。那天他运气不错,很难得地推销成功了两笔生意,心里高兴。最后去的那家超市辦公楼的走廊上有个消防柜,柜门是一面暗蓝色的玻璃镜子。人照上去轮廓五官既清晰,又不显脸上的斑点和皱纹,有如美颜后给人的虚假愉悦。莫凡清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驻足在镜子跟前,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见四周无人,便掏出一张餐巾纸,仔细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油,再将因为油腻滑落的我往鼻梁上推了推,端端正正地架好。嗯,说老实话,莫凡清如果总能像此刻一样,抖落掉周身散发的如陈米般的霉变味,振作一点的话,算得上是个周正帅气的男人。超市院子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货车,再加上搬运库管等一干人,相当拥挤。莫凡清小心翼翼地从货车间狭窄的缝隙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一辆红色小轿车出现了,保安为了指挥院内杂乱的货车,暂时脱离了岗位,挡车横梁没人控制了。轿车立即高声按起了喇叭,一声比一声急切嚣张,慌忙跑过来的保安,不仅不生气,反而点头哈腰,迅速操纵挡车横梁升起。
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刚才还颐指气使数落小货车司机的门卫保安,转眼成了哈巴狗。莫凡清脸上浮出鄙夷的笑,可还没等笑容收回,突然发现车里的人很眼熟,不觉愣住了。老天,怎么会是他!快走,不想被他认出来。但已经迟了,对方认出了他,已经打开车门向他走来,对方只往前走了几步,立即确定了什么似的喜笑颜开,伸出手向他挥着,走到跟前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嗨,真是你呀,凡事清。“凡事清”是大学同学给他取的绰号,上大学的时候他自尊心极强,怕人家施舍,谁要借了东西给他,哪怕只是因为他买东西时没零钱,人家帮忙垫付一下,几块几角的小钱早被人家忘记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一定要还给人家。久而久之,得了这么个绰号。莫凡清装着也才看到的样子说,哦,是你啊。真巧啊。
前些时候同学会上还有人问起你呢。我说,你在哪儿高就呢?怎么一毕业就没影了?过去的手机号码也换了?开同学会也联系不上你。
莫凡清刚刚被擦干净的脸又开始浮出一层细汗,却被对方理解错了,以为他热,立即将他一把拉住就往办公楼的方向走,来来来,先到我办公室坐坐,喝杯茶,等我联系好其他几个同学,大家一起聚聚,难得呀。说着,还亲热地照着他胸口打了一拳。我很奇怪莫凡清怎会跟在他身后上楼,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秉性固执,是可以找借口拒绝的,直到他停在同学办公室前抬头往上看的一瞬,我才明白,原来他是好奇,想知道这个同学的身份。办公室门上挂着个金底红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经理室”。既然谜底揭晓,这下可以找理由拒绝了吧。他端起茶杯喝茶的时候,还有机会想借口溜掉,但他又没这么做。大概是对方并没有追问他什么,事实上那天他穿着很整齐,也很精神,一点也看不出落魄。
当晚,觥筹交错,在一群明显春风得意的同学里,他如坐针毡,插不进嘴。一个被人叫“胡总”的同学,喝多了一点点,开始吹牛,什么谁谁谁有困难只管找他呀,就是他打个招呼的事啊等等之类。这倒也罢了,他忽然指着莫凡清笑着说,你这个家伙别跟以前一样死脑筋啦,去做什么推销,那能赚几个钱呀?莫凡清脸色刷地一下红了,他下意识地盯了一眼带他来的人,那位超市老总同学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打岔,哎呀,菜都冷了,酒还没喝一半呢,来来来,大家为我们失去的青春干一杯。这场同学会对莫凡清来说像一场灾难,还好没有女同学在场,否则,会灾难到致命。莫凡清身上强烈的矛盾就在于一方面穷困潦倒,一方面又死要面子,自卑自闭。本来,如果他肯放松些圆滑些,这些人说不定可以为他提供机遇或者帮助。事实上,散场的时候,脸色阴郁的莫凡清,多少引起了老总同学的一丝怜悯。他说,你若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我看出这句话也不完全是客套,可惜这种好意终究属于居高临下的怜悯,莫凡清这种人怎么可能接受呢?别说不会去找他,就连那个超市的业务也转给了别的同事去经手。诸如此类的事发生很多次,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躲避和抗拒,对于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打工者,他等于自己关闭了一切机会的来路。而失落越大,他越急切。也许犯下这么大的案子并非一时兴起,长年失败落魄的压力,长时间的积郁,才会促使他铤而走险,要做一单大的,一下子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那种。
一个喜欢踽踽独行的人,很可能是天使,也可能是魔鬼。也可能上一秒天使,下一秒魔鬼。我要说莫凡清做过实打实的好事,“苹果”你别那么看我,我说的是真的。这事还和你们“苹果”一族还有点关系。夜晚九点多的地铁站,光洁的地面倒映着寥寥几个人,那个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捧着手机低头看的女子身影显得特别打眼。电子提示屏已经在提示地铁即将进站的时间了,她还心无旁骛地沉陷于手机,牵孩子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不知被什么吸引,竟然走过了黄色警戒线,靠近了铁轨,那一刻电子屏显示只剩下五六秒钟列车就要进站了,我都能感觉到列车呼啸而至的气流声了,说时迟那时快,莫凡清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孩子刚一转身,列车呼啦一下滑进了站。当他把孩子轻轻放在女子身边的时候,那个不称职的妈妈还云里雾里,张口结舌地看着莫凡清。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亲眼目睹,不相信拉倒。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他现在变得这么坏?嗯,也许是环境,是个性?复杂得很,我也说不清楚。
破案是迟早的事,他被绳之以法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没料到会那么猝不及防,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早上,柜门被打开,有人拉开了我这一格,又放进来一样东西,定睛一看,原来又是一副眼镜,黑白两色拼接镜框,看得出镜框材质没我好。也跟我一样镜片破了,不过破得不像我那么狠,只是裂了一道缝而已,两片玻璃还完整地镶嵌在里面,镜框的大小和间距跟我一模一样,是莫凡清生前的最后一副眼镜。
五
莫凡清死了。
我的敘述是不是太跳跃了?怎么突然人就死了呢。我也很想知道。虽然结局在我预料中,但我想知道细节。奇怪的是,这副黑白相间边框的眼镜,除了给我带来莫凡清的死讯,别的什么也提供不了。但我也能猜得到,无非是公安调看了小区视频,锁定了嫌疑人,也找到了莫凡清过去的租住地,然后满城搜查,没找到,于是发布了通缉令。无所不能的强大网络,将案件经过,连同莫凡清的尊容一同传送到了莫凡清所逃的地方。根据我的了解,莫凡清好像不喜欢山区郊野,上大学的时候,几次同学郊游,他一听说是去爬山,立马一口拒绝了。他躲避在深山当野人的可能性不大,他讨厌山的程度,可能大过了对被抓的恐惧。那么只要是人待的地方,总会有疏漏,捉拿归案是迟早的事。我的推断很快从两个警察的闲聊中得到了证实。
——“蓝梦小区杀人纵火案”的犯案人还真是胆子大,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身负命案的人,这么高调,就在城镇最热闹的中心居家做起了生意,过起了小日子。你还别说,这人的心理素质够高的。
——高什么高呀,他只怕时刻提心吊胆,一有风吹草动就感觉得到,那么隐秘的行动,刚要去抓,他倒主动跑来自投罗网了,他就住在河边,当然那么宽的河,他肯定也只能死路一条,不过那样又得耽误我们时间了,我老婆在坐月子,就怕我出差太久……
我盼着他们再多说点详细细节,但谈话一下子绕去了婆婆妈妈的话题。哎,我干吗要好奇这些,算了吧,莫凡清死了,一了百了啦。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接下去我会被怎么处理?又过了几天,抽屉“哗啦”一下被打开了。很快我被人装进了纸盒,等到再次被取出,已经到了一个女人手里。重见天日的亮刺眼得很,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她将我们托在手上正仔细端详呢。哦,这个可怜的女人,眼帘微湿,脸色苍白,肚子凸起,好大的肚子啊,实在是太大了,像熟过了头的西瓜,鼓胀得随时要爆开。这人是谁呀?
我忽然想起这应该是莫凡清的女友桃子。眼前的一切提供的信息很多,得捋一捋。首先桃子怀了莫凡清的孩子,而我最后一次见到桃子的时候,她并未怀孕,也就是说她是在莫凡清犯事后才开始的,现在莫凡清死了,而她却快要生产了,说明莫凡清的逃亡经历了将近十个月的时间,也就是我被关在证物柜里大概有十个月了。我推测这些的时候,已经被桃子用布包好放进了她的帆布包里,正随着她缓慢滞重的行走晃荡着。她这个时候不老实在医院待产,跑到公安局来干啥?就为了领两副破眼镜?正奇怪呢,她忽然止步,好像是迎面碰到了什么熟悉的人。我看不清情况,只能隐约感觉到她被一个人影堵住了。到底是谁呀?正着急呢,布袋忽然落到了地上,很明显她蹲了下来。她蹲下干吗?累了?还是碰到的这个人让她情绪失控了?
桃子忽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喊。对面那个堵住她的人随即吓得往后退,另外一些人围了过来。这傻女人真会找地方,竟然挑了公安局的大厅生孩子!快快快,打120。哎呀,怕是来不及了,快,去把值班室的被子抱一床来。一团混乱。确实来不及了,在120救护车来之前,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刺破了公安办公楼大厅严肃沉重的空气。桃子的旅行袋是旅行社免费发放的那种简易旅行袋,只隔着一层帆布,能隐约透过一点光线,虽然看不清什么,不过外面的动静却听得一清二楚。
哼,贼的儿子,小杀人犯。
这句话是从牙缝里迸出的,充满嫌恶与厌恨。我听出来了,是李晓悦,就是那个开宝马的女人,被害者的情人。婴儿的哭声真洪亮,我猜是个小子,不歇气儿地哭,像是要将他老子一辈子的憋闷都宣泄出来,又像是在抗议着什么。真想看看他长啥样。可惜不久之后,旅行袋被放入了医院的柜子里,比先前的证物柜还黑,什么也听不到了。
布袋重新被打开的时候,我见到了桃子,她胖乎乎的,浑身奶腥味。桃子胸前挂着的包袱里是他们的儿子。真难为这个女人了,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终于到地方了,桃子将我们取出来,她变了,没有以前那么风风火火了,温和沉静了许多。我被放在了一张放有镜子、梳子以及瓶瓶罐罐小东西的简易小书桌上。书桌放在一处空间低矮的房子里,房门处是一架简陋的木梯通往楼下,这是个阁楼,楼下是卖热带干果的铺子。
这里就是他们逃亡期间居住的地方。
六
桃子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着孩子熟睡的脸,眉眼和脸型都和自己很像,但找不到像莫凡清的地方,也许太小,未满百天看不出来,以前老人们说儿子像妈有福气,有啥福气哦,一生下来就没了爹,不过以后的事也难说。说不定他能享到他爹妈没能享到的福吧。她这么自己安慰着自己。过去的生活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房间里还残留着莫凡清浓重的气息,人怎么突然就没了,她像做梦一样,事过一个多月了,但一想到莫凡清被抓的那一幕,仍心有余悸。
桃子,我对不起你,求你千万别让孩子知道有我这样一个爸爸!
只要她一闲下来,耳畔就响起他说的最后这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他本来可以继续逃,却改了主意跑去自首,就算被押解回去,不是还要审判么?又不会马上枪毙。再说我会给他请律师,我咨询过律师,说可以争取辩护成过失杀人,他态度再好点,主动认罪服法,会得到宽大的处理。但他没有拖到看到孩子出生那天,是不想让孩子见一个罪恶深重的父亲吧。
出了这种事,干果铺肯定是开不下去了,她前脚进门,房东后脚就跟过来要收回房子。桃子表示就这两天收拾好东西,马上退房。如此干脆,反倒让房东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你带着个孩子怪累的,多歇几天不要紧,你要收拾的时候通知我,我过来帮你。
桃子先谢了房东,然后摇了摇头,拒绝了房东的好意,表示没啥东西,自己会收拾。
桃子首先将铺子门口挂的一串风铃给取了下来,这是莫凡清亲手做的,雕刻着福字的竹筒里,垂下一串铜片。桃子摇了摇,铜片发出悦耳的响声。往事随着铃音再度卷入桃子的脑海。
他们在中越边境小镇D县一连待了个把月,平安无事。许是小城俗世祥和的气氛感染,莫凡清的戒备心理一天天松懈。桃子明显比他更放松,兴高采烈,从零开始的积极劲头。都打听清楚了进货渠道,准备卖点热带干果之类,成本不高又比较好卖。顺带卖点烟酒杂货。这里人都质朴和善,消费也不高,好过日子。桃子的眼神越来越热切,那种渴望,向往,都是以前没有過的。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交完第一个季度租金的那个下午,桃子兴致勃勃地去采买日常用品,他留在租屋打扫清洁。需要外出的活,还是尽量让桃子去,减少抛头露面就减少点风险。能挨过一天就算赚了一天。莫凡清发现自己有点变了,比以前淡然了,情绪稳定了。这种变化桃子的感触最深。当她大包小包地购物回来,惊讶地发现,房子已经焕然一新,松脱的窗户插销修好了,拧不紧的水龙头也给换了,阁楼地板被擦洗得锃亮,浮泡起的墙皮都被他铲干净了。接下来买点乳胶漆,刷一刷?
莫凡清一边清理摆放桃子买来的锅碗瓢盆一边说,买啥乳胶漆呀,花那个冤枉钱,背街转角有家废品收购店,你明天去那儿弄一沓废报纸或者杂志回来,我把墙全部糊上就行,又经济又环保,乳胶漆有毒,对孕妇不好。
桃子觉得有道理,不过,我们自己睡的地方不要紧,但楼下铺面的墙壁也糊报纸是不是太寒酸了?孟凡清回复她说,我都想好了,河岸边有好多藤类植物,把它们采集来,可以编成织毯,钉在墙上,再编些滕筐滕篮子高低错落挂在藤墙上,格调正好跟热带干果店搭,也省了买货架。
你会编竹筐篮?桃子一脸惊喜,“格调”?桃子又有些惊诧,这个词儿太陌生了,这样的词语居然会从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嘴里蹦出来。以前在W市,他成天恍恍惚惚的,家里别说水管子坏了,就是水漫金山,他都懒得管,有次暴雨,先到家的他,居然啥也不管倒在床上玩手机,桃子晾晒的卧单衣服,算白洗了。生气骂他,他也无所谓,骂烦了,他甩手关上门不理人。照理犯了事的人不说万念俱灰,也会像热锅上的蚂蚁,哪有心思,洗心革面过日子?怪了。桃子不愿扫兴,与其愁眉苦脸不如夫妻双双整理家园,退一万步说,就算以后他被抓了,我和孩子还要生存,有个栖息地总对自己有利吧。
他们的店开张了,桃子显出很强的交际能力,只是生意有点冷清,勉强维持房租和日常开销。本来嘛,他们的门面在这条巷子上算比较靠后的偏位置,门面又小,当然比不上大店,那些店有很多导游带着一大拨的顾客去光顾。不过就算他们的店子大,他们也不敢去和导游接洽交易,冷清就冷清吧,够吃饭就行,低调点好。大多数时候桃子守店,莫凡清躲在阁楼上,为了驱赶闲闷,他开始就地取材采集了些熱带棕榈藤条之类的开始编织,他买了相关的编织工艺书籍,又有童年学会的那点编织技艺做基础,虽编得不那么精致,但一天到晚地琢磨,渐渐编得像模像样了,一段时间后,又精致又有风格的物件越编越多。桃子很喜欢他编的那些器物,随手拿了几个形状各异的筐篮,拿去装了干果,没料到,有些顾客竟把注意力从干果转到了装干果的器物上,问桃子何处买的。这给了桃子启发,于是把莫凡清编织的东西一股脑儿拿下来,卖干果的同时,顺带卖起了藤编工艺品。这下进账明显多了起来,应付完开销,还有了余钱。桃子为此生出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似乎比她之前成功销售一次酒水更开心。而莫凡清的收获则和钱无关,藤条在他手中绕来绕去,他第一次发现,当他专注于此的时候,内心无比平静。看来生活的安定与金钱的多少并没太大关系。
有天生意不错,关张后,心情大好的桃子买了几个卤菜,还买了瓶白酒,准备庆贺一下。莫凡清看着酒瓶上的商标,脸色一下子阴暗了,满桌菜肴带来的喜悦祥和的气氛一下子没了,一抹浓重的阴云罩上来。桃子有些懊恼地责怪自己,好好儿的,买什么酒啊,买就买吧,怎么买到了W城生产的酒,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莫凡清见桃子神情黯淡,于是刻意用无所谓的口气,故作轻松地说,我好长时间不喝酒了,今天喝一点解解乏。来来来,拿个杯子来。啊,有我最喜欢吃的卤猪蹄,看起来蛮香的嘛,啃这个最下酒,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还是我的桃子啊。莫凡清说着将桃子揽过来,在她额头上夸张地亲了一口。
看着莫凡清努力打岔,桃子有些难过,她这下清楚了,看来他只是表面上镇定,心里还是恐慌的。喝了酒的莫凡清话多了起来。
桃子我跟你说,我现在真后悔,我选错了地方,还以为大都市机会多,如果当初选择这样的小县城,与世无争,你说我还会鬼迷心窍么?
莫凡清说着一仰头,又喝下一杯酒。我找工作虽然不那么顺利,还是有两家民营企业看中我了。民营企业也是企业啊,只要效益好,收入有保证,先积累点经验再说。一个二类院校的大学生能有多少挑剔的资本呢?但我低估了民企内部的竞争压力,除了靠业绩说话,更讲究人脉后台关系。不善交际又无背景的人简直如履薄冰,我很努力,也完成了工作任务,可先前对我印象不错的领导突然调职了。新官上任第一天,召集开会。也活该倒霉,偏巧那天我拉起了肚子,迟到了,第一印象坏了,以后就什么都不对了。而我也没有与领导沟通挽回好印象的本事,越紧张越出错。人啊,唉,我现在太信命了,命里注定W城和我犯冲。要是我当时找这样的地方就不会,就不会……
莫凡清一仰脖子干掉了杯子里的酒,眼睛红了,镜片蒙上了一层潮湿的雾气,他抬手摘下眼镜,想找纸巾擦。桃子伸出手去握他,他顺势拿起桃子的手打向自己的脸,桃子,桃子,你狠狠打我吧,我后悔死了。如果我当初安心和你像这样同甘共苦过日子,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害了你,也害了孩子。后悔啊,我后悔死了。
怀孕已经快八个月的桃子,胸乳比以前胀大了一倍。桃子使劲抽出手,顺势将男人的头抱进怀里,抚摸着那一头浓密的黑发,男人孩子般的小声抽噎让她母性大发。一阵阵南国葳蕤甜美的气息,不断从窗外涌进来,掺杂着亡命天涯的气息。
凑巧得很,买到W城酒的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桃子的店里进来两个顾客,戴着遮阳帽,挂着旅行团的牌子,一张口,竟带有W城的方言口音。桃子瞬间感觉不妙,心里砰砰乱跳。其中一个顾客问价,问了两遍不见回答,以为桃子听不懂,于是W城口音的普通话又大声问了一遍。这一声惊动了阁楼上的莫凡清。就听到桃子故意用才学的D县方言在回复。
桃子听到莫凡清的动静了,她怕他下来,于是报了个比别的店都高的价,想快点打发他们走。接下来几天,气氛不对了,他开始出现了烦躁情绪,又有了继续逃跑到别的地方的念头。可又有些犹豫,生意刚见起色,再说,她就快生了啊,怎么跑路啊?再说,不就是几个W城的游客么?这里本来就游客多。镇定,不必太紧张。
要说这个时候,D县派出所的公安网络系统早就接收到了通缉令,要在一个十来万人口的小地方进行排查不算困难,将外来人口捋一遍就是。虽然靠着桃子的巧嘴,莫凡清躲过了外来人口登记,她自己又用的是在娱乐城捡来的身份证登记的个体工商执照,但他们如果仔细筛查商贩信息,要找到桃子信息备案里的问题也不是不可能。通缉令上也有桃子的相片,虽然当年的浓妆艳抹跟现在的素面朝天有些区别,但骨相没有改变。问题是,D县有他们自己的工作重点,人手本来就不多,对于这样的外地案子,除非已经发现了线索,否则不会主动全县排查。所以这又给了莫凡清他们几个月的时间。但人世真的充满了不可理喻的诡异。好吧,不迷信,不如说说那张天网吧。D县派出所这段时间来了个警校实习生,对什么都好奇,他在翻阅案件学习资料的时候,见到了这则通缉令。本来这也没什么,但莫凡清的眼镜吸引了他,那是一款和自己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眼镜,很像是同一品牌的。另外镜片后阴郁飘忽的眼神,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本来这也没什么,十万人口也不算少,对于像莫凡清这样大部分时间蜷缩在家里,很少外出的人来说,他们俩的相遇几率还是非常低的。可巧的是他刚交了一个女朋友,特别爱吃热带干果,卖热带干果的铺子虽然多得是,几率总归又增加了几分。而桃子的店铺在贸易街的尽头,靠着北仑河岸,后面一大片茂密的热带植物形成的荫蔽很适合情人约会。实习生跟女友就去过几次,这下几率又增加了,也可以说被他发现是迟早的事。这或许是上天设计的另外一张缜密的天网,终于有一天他们逛进了桃子的小店。
桃子照例热情接待,实习生的女友对藤编包特别感兴趣,顺口询问还有没有其他款式,桃子想起莫凡清正在编的一个似乎很漂亮,连忙说,你等一下,还有一个正在编,我上去看看编好没?
本来就在悄悄观察的实习生正对挂着竹帘的阁楼感兴趣,这下退后两步,仰头跟随桃子的脚步紧盯着竹帘,掀开也就那么两秒钟的时间,他确定看见的是一个男人的影子。没过一会儿帘子再度掀开,桃子抱歉地摇摇头说,还没编好。
实习生抢在女朋友之前说,没关系,大概要几天?过段时间我们再来买,想多买几个带回去送人。对了,大姐,你请了几个工人编啊?
桃子笑了,不假思索地说,我这么个小店哪请得起工人,是我男人编着好玩,顺带卖的。
话音刚落,桃子忽然感觉不对,因为从来没有顾客会问她这样的问题,而且对方的眼神似乎一直在往阁楼上瞟。桃子一身冷汗。等对方出了门走出很远之后,她立即上了阁楼,对莫凡清说,我们关店走吧,离开这里。
留在干果铺的最后一个傍晚,桃子抱着孩子来到北仑河岸。莫凡清在的时候,他们来过这里一次。也是傍晚,那轮硕大的红彤彤的太阳,像是要沐浴般缓缓探入水里,河水金光闪耀,霞光如红绸包裹着他们。桃子劝了好半天,莫凡清才答应深夜出发暂时逃往乡下一段时间,若无事再回来。但她预感不可能没事,不觉悲从中来。莫凡清抱住正落泪的她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准啥事没有,过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对,你下个月预产期,在那之前我回来。
女人的直觉真的很准。果然第二天一大早还没起床,就听到了拍门声。但出乎桃子预料的是,莫凡清并没有逃走,而是躲在离家不远的岸边浓密的灌木丛里。他是第一个听到警车驶过坑洼小街的人,大气不敢喘的他睁大了眼睛从叶片的缝隙间窥视。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样子,他模模糊糊见到桃子的身影,腆着大肚子正被两个警察扶着上车。他忽然觉得身上的血全都涌上了脑门。
莫凡清主动走进派出所大门的时候,桃子正在审讯室。她坚持说不认识什么叫莫凡清的,她的男人叫李勇,有事出门了。至于去了哪里,她也不清楚。正在审讯她的警察忽然被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笑着跟她说,好了,你男人已经在隔壁审讯室了。
莫凡清全部交代了。一切都清楚了之后,在等W城警方过来提人的时候,他们终于见了最后一面。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逃?
——嘘,不激动,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事的,我是自首,能争取减刑。
——一命抵一命,怎么减?
——他们会给我安排律师的,你不懂别多问了,答应我,回去安心生下孩子。
桃子靠坐在一棵巨大的棕榈树干上,回忆着他转身之前,隔着铁栏杆和玻璃窗,向自己露出的那个笑容。
怀里的孩子醒了,没有立即找奶吃,正好奇地瞧着母亲的脸,可能是霞光映照下的那张脸绯红得有点陌生。
莫凡清后来发生的事,派出所的负责人跟她说的只有几句话,在押解回W城的路上出了车祸,他掉下了悬崖,押解的同志也受了伤。
哄鬼,怎么可能一车人就他掉下去,其他人都没事?桃子很愤懑,但也明白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讨要说法的。案子结了撤了,到此为止了。用实习生的话说:你们没有领证,孩子不受任何影响。言下之意,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哦,在她抱着孩子从岸边回返的路上,他们迎面碰到。桃子望着逗弄婴儿的实习生女友,喃喃问了一句: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当然你们有纪律,我理解,不说也无所谓,反正人也回不来了。
实习生略显尴尬,眼前出现了莫凡清被押上W城警车的情景,莫凡清在跨上警车的时候,眼镜不知道怎么被碰掉了,警察替他捡了起来,但一看到镜片破损,就收了起来没给他戴上。所以最后的镜头是莫凡清眯着眼睛往河岸方向看了一眼。這之后的事,他未亲见,是听说。
警车行驶进一条山路的时候,莫凡清说肚子疼吵着要解手,警察当然不会答应,让他忍到服务区再说,但莫凡清整个身体渐渐卷曲成了虾米,而且一脑门冷汗,看着不像是装的,警察只好选了比较宽阔的一处让车转弯道停下。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在两名押解的警察前后看护下,他抓住了难得的仅有的一次机会,就在两个警察捂鼻子背转身的当口,突然往山坡下滚去,裤子都还挂在小腿上,手脚都还戴着的手铐脚镣,就那么像一团刺猬似的往下滚,但无论他往下滚得有多快,以警察的迅速反应程度,截住并抓获他也不是多难的事,关键是那块山坡上半部分看起来很平缓,半山腰突然笔直一个悬崖,不知他在下坠的过程里看到了什么,没戴眼镜,应该模糊一片,不过即使戴了眼镜,他又能看清什么呢?这一生太多错失,到最后,上天却慷慨地把最终解脱的机会给了他。
他的脑袋准确地撞在了一块大石凸起的尖端。
七
好了,关于莫凡清的故事结束了。说说我自己的结局吧。嗯,结局这个词不准确,对于物来说,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局。我只是不小心成了一桩案件的旁观者而已,至于目睹的事件与我有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呢?不好说,物永远处于被动的未知状态,也就是说,我以为的开始可能是结束,我以为的结束可能只是个开始。譬如那一年他从店员手里接过我架在鼻梁上,世界突然显得那么清亮,那么清亮的世界是不是更加鼓动了他奋力一搏的欲望?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说回眼下吧,我还没看过楼下热带干果铺是啥样呢,就被装进了旅行包,而那副最后的眼镜连同骨灰一起,被桃子放进了莫凡清的墓穴。好,看起来两副眼镜有着不一样的结局了。然而事实上,我们没有区别,待在坟墓里陪着一盒骨灰,跟待在人世烟火最喧腾的地方,陪着一群闹腾的人,对于物来说都是一样的。
说是墓穴,其实就是在一棵大棕榈树下挖了个坑。桃子为何要将莫凡清葬在这里,而不是正规的墓地?他是个孤儿,葬在哪儿桃子当然可以一个人说了算。事实上桃子本来是打算把他葬回老家的。也确实去了他老家一趟,看到的景象让她很是惊诧,清一色的白墙灰瓦小楼房,宽阔平坦的柏油路是政府补贴修建的,田野里绿肥红瘦,鸡鸭牛羊一派欣欣向荣,村子里杂货铺的小老板不无兴奋地对她说:政府补贴外加自己努力,已经被评为扶贫模范村了,你说的那啥竹林边的小土屋早就拆掉了,都搬进扶贫新村了。桃子悲欣交集,他果真是生不逢时啊,算了,生前没享受到,死后跑来看着也不得劲,既然老家已经没亲人没老房子了,葬在这里有啥意思?不如选择他最喜欢的地方。于是,桃子又回到了D县他们的干果铺。她站在树下喃喃地说,等孩子会走路了再来看他。
本来她想将右边那块破了的玻璃镜片也一起清理掉,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来放在眼前,闭上左眼,对着看了看,很糟糕,她看到的东西全是扭曲变形的,头晕了吧,赶紧放下吧,你正常视力怎么用得着我呢?随后我又被包裹好装在旅行包里,跟着桃子颠簸了好久,然后又被放进了衣柜抽屉的深处。直到有一天,一只胖乎乎的小孩子的手摸到了我。
对,没错,就是小莫凡清,他到了会走路,对一切都好奇的年纪,经常听到房子里噼里啪啦翻箱倒柜的响动,应该就是拜他所赐。此刻他像他的妈妈一样,将我放到眼前瞅着。我看到一汪亮晶晶的蓝,清澈极了。黑褐色的瞳仁如同养在水里的黑宝石,不,应该说是鱼,宝石是死的,它是活动的,骨碌碌转着。估计他也头晕了,连忙又拿开。我忽然发现这孩子的五官虽然像妈妈,但表情和眼神跟莫凡清一模一样。我正唏嘘感叹,就被冲进来的一个老妇人打断了,她劈手从孩子手中将我夺下。
——桃子,桃子,你个死婆娘,要死了,你藏着这么个破眼镜干啥?划破伢的手又要费钱治。
桃子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从她老娘手里一把拿回我,踮起脚,高举着放到了衣柜顶上。
老妇人直跺脚:一个破眼镜还留着,是哪个野男人的脏东西?当个宝贝似的。我可告诉你,对方可是个老实的好人家,我们好不容易才给你物色到的,虽然以前是个穷光棍,但现在人家的养鸭场申请到扶贫款了,好日子在后头呢。你可规矩着,千万别再乱跑了。
——行了行了,妈,把孩子给我,你去忙吧。
桃子抱过孩子,又是亲又是摇地跟孩子疯闹了一阵。
——莫小凡,小莫凡,手手痒痒要打——打——打。
孩子咯咯笑着笑着,忽然眯起了眼睛看向母亲。桃子愣了,发起痴来,呆呆地对着孩子的脸看着,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了好久。然后长叹一声:唉,千真万确是他的儿子。她的眼眶湿润了。随即起身又将我从柜顶上拿下来,仔细包裹好,打开柜门,塞进了她早就收拾好的行李里。
夜 鱼:本名张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散见《诗刊》《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钟山》等多家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