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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上听风

2024-05-22小西

视野 2024年9期
关键词:瓦当

小西

唐宣宗大中十年(856)的春天,李商隐在回长安的路上,偶然经过那座道观。

眉头一动。

道观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一场春雨软绵绵地落在屋顶,又顺着瓦的走势,汇向屋檐。瓦当起初还想奋力抵挡,终于没能成功,只能任凭雨水滴答而下,滴到檐下的苔藓上。苔藓绿得娇嫩。或许太娇嫩了。

往事重上心头。

那个晚上,李商隐在梦里重回二十年前。那年他只二十出头,年华正盛。也是回长安的路上,途经此地,一个女子的背影闯入了他的视线。那被宽大道袍笼罩的背影,在旁人看来是孤清的,他却分明看到了热烈。

梦醒时分,日光已经依稀照进窗子。他愣了半晌,起身,到书桌旁写下:“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很少有建筑构件像屋瓦这样,性子淡定、风格多变的。

感伤派李商隐在唐时的檐下听雨。

另一个时空,宋人叶采的家中,麻雀在瓦上听风。听得烦了,飞下来,由着性子到叶采的书桌上逛逛,一并落下来的还有点点杨花。叶采倒也不计较,光景正好,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至于我等寻常人,则总是莫名由“瓦”联想到江湖人士。

不说上房揭瓦偷窥的老套路,只说高手们没事跑到屋顶上,就知道要放大招了。屋顶空气好,光线足(就算晚上也必定月明星稀),这般从容光景下,更显得自己轻功了得——在响瓦上,不仅如履平地,竟还能打得悄无声息。少不得也有青春桥段,比如《邪不压正》里彭于晏在瓦片上的各种镜头,裸奔,竟还能骑自行车溜达。

还有杜甫杜拾遗经历的那一幕。当时他正逃难到成都不久。“安史之乱”尚未平息,但总算在成都西郊盖起一间茅屋。所谓秋风秋雨愁煞人,一阵秋风,卷走了杜先生屋上的茅草,于是杜先生奋力追赶。窘迫到极点,雄浑阔大的志向顿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若能真有这么一天,我老杜就算一辈子住着破茅草屋子,也心甘情愿了。

杜先生心目中,给天下寒士住的房子,当然不能是茅草覆顶,必须是由一片片的青瓦,一仰一合,一列列严谨排布,遮住的家园。——如此,方能“风雨不动安如山”。

有瓦遮头,是中国人最素朴的生活理想。

说来,瓦也的确有些故事。

它的历史可以上溯到三千年前的西周。

差不多公元前1600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桩改朝换代的事件——商汤灭夏。

一个大国的诞生?并不算。商代建国时,不过一个游牧部落。按照《考工记》的记载推测,开国君主成汤住的宫殿,还是“茅茨”——茅草顶屋子。

而穿过商朝,到达下一个朝代——西周,已是宫殿建筑,鸟枪换炮了。

告别游牧,开始一地的经营,建筑于是显出了它的意义。陕西八百里秦川腹地的西周遗址出土可以做个证:此时,瓦的组合已经被钻研得很完美。板瓦、筒瓦各司其职,圆润的瓦当则妥妥地给屋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制瓦人先做一个圆筒空心陶坯,剖开坯筒,入窑烧造。四剖或六剖的是板瓦,对剖的是筒瓦;瓦当则是把一端封闭的筒瓦。

从茅草顶进阶到瓦顶,防水性上的飞跃不消说,也把建筑领进了新世界的大门。

板瓦弧度平缓,列队仰望天空,劝导雨水的流径——走吧,走吧,你总要学着自己长大;半圆的筒瓦俯身,理性地护住板瓦与板瓦间的缝隙。

它们又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倘一片瓦不幸破碎,依依惜别之后,新瓦补上,一切如故。

篆文中的“瓦”字,正是这般组合,一凹,一凸,浑然天成的默契。乃至因这一俯一仰,矫情的文人给取了个诗意的名字——青鸳瓦。陆游在诗里说“明朝日暖君须记,更看青鸳玉半沟”,“青鸳”确凿说的不是鸳鸯,是瓦。

至于点睛的半圆瓦当,则在最前端,作为屋檐的收口。

半圆瓦当一面护住建筑的木椽头不受雨雪侵蚀,一面展示一国的审美——从战国起,诸国就开始在瓦当上大做文章。燕国流行饕餮纹瓦当,饕餮是古代一种凶猛的怪兽,燕国虽则弱小,心看来很大,公元前284年,齐国竟险些被燕国灭了;而齐国瓦当的典型纹样是树木纹,典型的大国风范,寥寥几笔弧线,分分钟碾压今日的极简主义。

到了秦,秦始皇陵寝殿遗址出土的“瓦当王”,正面是线条雄强的葵紋,有如四射的光芒,正是秦帝国霸气的审美。近半米的瓦当面高度——可以由此想象,当年被项羽一把火烧掉的阿房宫,会是何等规模。

秦国运不济,接力棒于是传到汉的手中,瓦当的黄金年代到来。

“秦砖汉瓦”当然并非特指秦代的砖、汉代的瓦。但无论如何,汉代的确是瓦的巅峰时刻。汉家宫阙的奢华,如今只能从种种记载中窥看,比如李白感叹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唐人不称自己为“大唐”,而自称“大汉”;西汉未央宫的面积达5平方公里,而威名赫赫的唐代大明宫仅3.2平方公里;还有最细微的物证,比如瓦当。

汉代,不仅图像瓦当丰富至极,将前朝的图像之美一网打尽,还华丽丽地创造了“字当”——用文字作装饰的瓦当。

叙事类的,如“汉并天下”“单于和亲”,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是西汉的外交。

更多的当然还是愿景类,“长生无极”“千秋万岁”“长乐未央”“长生未央”。

为什么是“未央”?西汉帝国的宫殿为什么命名“未央宫”?一个“央”字,里面是中正的东方哲学,有如围棋盘上的中心点——天元,至高点。“未央”,就是一直未到至高点,寄望帝国一直走在上坡路上。

只能是愿景。

公元550年,南北朝。

这年,丞相高洋迫使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禅位。高洋于是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齐,史称北齐。

孝静帝被毒死,同时被杀的还有儿子和其他直系亲属。不久,文宣帝高洋打算斩草除根,前皇室的远房宗族,也须铲除。

此时,两名元氏的远房登场。元景皓,元景安。

元景安对此惶惶,提议,不如请求高洋,准自己改姓高。

堂兄元景皓怒:弃祖宗,改他姓,成何体统!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结局没有丝毫戏剧性:元景安将堂兄的话密告高洋,被赐姓高;元景皓被诛。

元氏兄弟的恩恩怨怨已成过眼烟云,那句慷慨的“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留下了。最无辜的是瓦,无端端背了个锅,时刻被提醒:这么苟全,有意思么?

当然,这里的“瓦”,也可能泛指各种陶器,并非单指屋瓦。

无论如何,有一点已铁板钉钉:在人的心目中,瓦的地位不免卑贱。

另一个证据是婴儿的诞生——生男孩儿,叫“弄璋”;生女孩儿,叫“弄瓦”。“璋”,一看偏旁(王字旁,就是玉字旁)就知道是块宝玉;“瓦”,有说是陶土器,还有更细致的考证说是陶纺锤。总之一璋一瓦,够两极。

但毕竟,瓦身为建筑的外衣,等级彰显是桩大事。于是,古代匠人也是拼了。

比如高级货琉璃瓦的诞生。

琉璃瓦是舶来品,汉代传入中国之初,不过是建筑的装饰点缀,到了北魏,开始用在屋顶。再过几百年,晚唐,著名才子皮日休在考中进士后,离开长安到苏州,对吴地的富庶表示震惊:“全吴缥瓦十万户……”——缥瓦,说的就是淡青色的琉璃瓦。

青灰色是标准的江浙审美,今人更熟悉的,还是皇家宫殿上,五光十色的琉璃瓦。陶土胎经过高温烧制,表面刷上铅釉,再经低温烧制,灰扑扑的瓦便附着上了华彩。秋天的故宫,如果走运,偏巧遇见秋高气爽,宫殿上闪着皇家光泽的绿、蓝、黄等颜色的琉璃瓦们,同天色融为一体,妙极。

对华丽和阔气的挑战还没有结束。

《新唐书·南蛮传》有一段记载,说某南方小国的宫殿“厨复银瓦,爨香木,堂饰明珠”——厨房银瓦覆顶,屋子里焚着熏香,至于明珠,不仅是摆设,多半是用来照明的。

这种排场,怕也不是虚妄。当年南唐国破,后主李煜的小周后被宋大将虏获,一入夜,小周后在油灯下便紧闭双眼;撤去油灯,点上蜡烛,小周后依旧闭目,说,烟气更重。宋将大奇:那你以前晚上都是怎么过的?小周后满心委屈:当初我的宫里,一到晚上,就悬挂夜明珠,光照一室,如同白昼。

还有金瓦。

清宫内的雨华阁,宫内供奉佛像诸殿阁之一,最上层顶覆的瓦,虽说不至于纯金,也是在铜瓦外包了金叶子。可以想象当年阳光下,那一种金气逼人。

默默心疼一回檐下的梁枋廊柱斗拱,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而将瓦的意义上升到新高度的,还有韩国。

韩国今日的总统府,青瓦台,因十五万片青瓦覆盖屋顶而得名,原是高丽王朝的离宫。无论经历过怎样的光华,青黛色的屋瓦,终究是承袭自中华的最东方的审美。

公元1127年,宋钦宗靖康二年。

汴京繁华瞬间灰飞烟灭。

金军直捣汴京后,掳走徽钦二帝、妃嫔子嗣宗室三千,宗庙被毁,举国南迁。

中間凄凉,在文人孟元老笔下,化成了一场梦境。梦里依旧是那个歌舞升平的汴梁城:

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夜,骈阗如此。(《东京梦华录》)

这种日子不久重现。虽说“偏安”,帝国的经济文化终究继续往前迈进,于是一百多年后,杭州人吴自牧又开始叙述南宋都城的繁华:

其杭之瓦舍,城内外合计有十七处……(《梦粱录》)

《东京梦华录》里的“瓦市”,《梦粱录》里的“瓦舍”,还有“瓦子”“瓦肆”种种,不仅是两宋的大型娱乐场所,也是各地商品的聚集地。其实唐宋以前一直实行严格的宵禁,至于商品贸易,只能局限在商业区中,花木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市”便是指特定区域。即便到了大唐,坊(住宅区)、市(商业区)仍被严格区分。而在宋代,市民生活无异于今日:风雨不论,寒暑不论,通宵达旦——遑论皇室贵胄?

至于为什么叫瓦舍,有一种意见,觉得瓦舍的形状,可能类似瓦的形状,四面方,中间隆起的是剧场;另一种意见觉得,瓦舍起初大约是简易瓦房的意思,在这种简易瓦房下,百戏杂陈,百行云集;南宋人吴自牧则推测说,大概意思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易聚易散”。

无论怎样,“瓦舍”大约是“瓦”字衍生出的最活色生香的称谓了。

至于瓦自己的世界,终究还是清净的。

那是个初冬的早上,陆游推开门,空气冷冽。屋上瓦被覆上了一层薄霜,清浅的霜色似乎给青黛色的瓦笼上了一层雾气。再过一会儿,太阳出来,它们就消散了。陆游想起唐人张籍的那句“愿为石中泉,不为瓦上霜”,笑笑。陆游已经七十多岁了,混过官场,投笔从过戎,热血过,悲情过,但如今时常想起的,却是人生中的那些小确幸。在写下“绝爱初冬万瓦霜”时,他边上有孙辈陪伴,“一窗相对弄朱黄”。挺好。

况且,瓦上霜易逝,瓦却屹然不动,守护着家园。

(花花仔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李渔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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