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中花树（14首）

朵渔

岩中花树

这秋天的至福，被一阵小雨

和隔夜的风所赠送——稠密的

雨丝，葱绿的树冠在风中翻滚

我不在的时刻，世界是永恒的失明者

我来，让事物显现其自身

并形成一个小小的宇宙的中心。

给世界轻轻一吻

从梦的顶端下来，给世界轻轻一吻

雪在赞美雪，储水的罐子里盛满了雷

不再从严酷的法律之眼中辨认邪恶的面孔

不再虚构一个自我来反对真实的自己

谁能决定明天的太阳永不升起？

谁会把星空捣碎成一地碎玻璃？

大地赠予的痛苦已经够用

为何还要紧紧抓住未来不放？

时光中的姐妹，早已变成快乐的农妇

衰老的母亲也已接近半神

在那个独自飞行的夜晚，我曾看到

大地的屋顶沉默、温驯如大雪中的羊群

黑夜的黑瞳孔啊，喷射出光明之辞

咏叹，咏叹那永逝的……

白色的时辰

闲适如屋角上空的一片云

但云对自身的白仍不满意

如同我无法赶走另一个沮丧的我

这是事物所带来的简单教益——

雪后的黄昏无可名状

光重新照临在事物的表面

仿佛物的自我闪光，无关心灵

惟愿这肤浅的幸福能够将我打败

让我交出内心积聚已久的沉默

让我向一个物学习如何存在

让窗内的灯火也变成一种赐福。

枯竭的时刻

失眠的镜中闪着贫弱的光

仿佛盲人眼中的美

这无遮的人生，像一个敞开的荒原

天空布满杀人的云

风中的耳朵还在四处打探

一张陌生的面孔突然凑近了玻璃

大街上永远在争先恐后你争我抢

我不知道节约下来的时间该如何浪费

爱欲的双人舞，穿越可怕的噪音之海

祝福这苦味大地上孤单的灵魂

我已活过了枯竭的时刻，感谢神

如同诗歌穿越了词语的栅栏。

哭声也是歌声

夏天结束了，淡淡的季风抚过花丛

清晨的微凉，随肖斯塔科维奇飘进厨房

世界有一个光鲜的外表和悲哀的内里

慈悲已无法拯救全人类

我和整个大陆在分享一块焦虑的饼

守望着无望的契约和无尽的债务

听那怀抱未来的大师，在太阳出海之前

再一次乘帆归来，驶入无主的地平线

仿佛坏死的黎明带来新的諾言

如此，哭声也便是歌声

已上升到高音部……

污点

露台上的雪渐渐厚了

埋住了四季蔷薇

过冬的鸟，像那雪中玫瑰

激动如雪花自枝头抖落

一种闪耀的、单纯的白

延伸至冬季的室内——

新酒，旧信，影子，茶

做一个居家的流亡者，这很好

在无人处歌哭，在无名中消失

一种真实的燃烧，内心的火焰

入夜，围着廊道的灯，雪旋转

美好的舞蹈，带着寒意和友谊

当推开被积雪掩埋的家门

白雪覆地如一幅高贵的丝绒

我站在漫天大雪中

像大地上的一个污点

正午时刻

我看到一个男人，静静地躺在河道里

像一条死鱼，焦虑的前额从未被碾平过

一颗带血的兽头被抛掷在荒野

雄性的光辉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无地者更加赤裸地交出命运

碎石般的嗓音，呼救，无人

正午时刻，焚火正逐渐铺满大地

阳光迷离，那决定性的时刻尚未被唤回

漫游者的影子绘制着灰暗的图画

你，异乡人，又在谁的杯中歌唱……

清寂与耳鸣

灰鸽子飞过红屋顶，天空的形象变低了

黄昏的漫游者，迎头撞上一个吻

朋友啊，这个吻主要由伤心的泪水组成。

在平静如水的思想的冰面上

映现着多少亡者凝重的面孔

在涌进灰色泥浆的家里

迎接过多少陌生的客人

不要再袖着冷漠的双手去写作

拨开内心的灰烬，让那团火复燃

当你在温暖的房间里言说痛苦

真正痛苦的人正在寒风中死去

想起那在风雪中写作的大师

眉头紧锁如全人类的良心

打开窗，让寒风涌进来——

冬季的黄昏如此清寂

你的耳中却全是虫鸣……

灵魂初醒的早晨

在那个灵魂初醒的早晨

我至今记得，那天的细雨如何让世界

变得透明，也变得更加悲伤

但悲伤是爱的第一步

在罪与罚的空房间里

你的欲望胀开像一只梨。

光洁的思想仿佛一束光

穿过厚厚的窗帘布——

我爱我无个性的孤独

这宁静的造物，陪我一起沉默

但你仍然是甜的，当我拨开表层的苦。

放松，放松

细雨中，一枚鲜红的球果颓然坠地

那是事物在衰败之前的最后荣光

湿漉漉的尾羽，像少女们身上焕发的美

这不着装的夏天，天光云影亦不可描述

在这片黏稠的风景中

愤怒仍是一种稀缺的黄金

但诗人的任务不是改写历史，而是改写自身

放松，放松，你对自己说

让某种蓝色的呼吸渗入紧张的诗行

不要让自我盘剥成为每日的功课

在这编年史的空隙，让那欢快的

小步舞曲，再次在心头鸣响。

这个世界待我已经很好

同一段巴赫，昨天晚上升起的

是爱，今天清晨却是沮丧

冒着小雨走回来，不舍，穿上外衣

又重新回到雨中走了一阵

“你这个夸夸其谈的东西！”

我在酒桌上忍不住骂了那个家伙

吃惊地发现，这个声音跟了我一整天

因此很不快乐，感觉像在骂自己

今年还算不错，下过几场小雨，一些人

进入了遗忘的仓库，通讯录也没新增几个

这个世界待我已经很好

不好的是我。

关系

曾经，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

是确认：梦里的一切不是真实的

如此，幸福的一天开始了

看秋风狂吻臭樗的树冠，椋鸟飞过

柔顺的天际线，不再参与人间事务

世界是恍惚的，和我一样

我知道，我和人类的关系松懈了

需要重回大地上的友谊，用眼泪

筑牢和它的关系

保持谦卑吧，你和这世上的男女

都一样，在一切属人的关系里

你们是平等的罪人

你正走过人生的盛年，激流的险滩

不可辜负这么多年贫困对你的教育

不可辜负穷街陋巷里善的微弱闪光

看，在天使的序列里，那永恒的

少女，蓄满阳光的脸开始发光

就像回到初次相遇的那个晚上。

固定

石质的家族，固定的伦理

固定的碗碟和杯盏

固定的人在固定的位置喝水、就餐

固定的牙刷、浴衣和拖鞋

在几乎固定的时间刷牙、洗澡、上床

床上的位置也是固定的，有一个固定的塌陷

固定的人有朝一日也会老去

空气里依然有他固定的身影

就像在一把椅子上坐久了

那椅子也渐渐长出了固定的人形。

孤立

黑夜是孤立的，灰塵不再起舞

也没有影子相随

我和我，同享着一副肉身

像两个沉默的人，一言不发，默默谈心

孤立，以便成为被世界遗忘的一部分

但越孤立，便越显豁

仿佛一个热情的调停者

嵌入了两个自我之间

凭借着小小的才华

而啰嗦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