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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记

2024-05-21赵柏田

长江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骆宾王

赵柏田

1

这个故事中,骆宾王登场时,已到人生下半场。咸亨元年(670)春天,长安城九重宫阙下,五十二岁的骆宾王正把他忧戚的目光投向数千里外的西域。

事情的起因,是不久前的一次朝廷祭祀典礼上,身为太常寺奉礼郎的他犯了一个小错。奉礼郎这个职位,有点类似今天的外交部礼宾司官员,专司典礼时的座席排序、祭器摆放等一应杂务。他可能放错了某个要员的名牌,或者摆放祭器时有失礼之处,以致上头要给他一个处分。本来,大典程序浩繁,中间有一二小疵也看不出什么,即便出了纰漏,也无伤大雅,用不着跟他这个卑下小官过不去,特意推到前台来受过。毕竟,在九品三十阶的官制体系中,奉礼郎居九品上、第二十九阶,帝国一万七千余名在册官员组成的金字塔中,他不过是塔基毫不起眼的一粒沙。

很可能是他倨傲、疏阔的禀性,无意中得罪了上官,才给他小鞋穿。给的处分也很有意思,保留了他奉礼郎的职位,却把一个荣誉性质的东台详正学士给撸了。东台详正学士属门下省弘文馆,负责校理图书典籍,官阶略高,与他文名相孚,是他深为看重的。他两度出仕,四十九岁再入长安,雖只做一个奉礼郎的小官,但有学士这个虚衔在,还可与担任清要之职的校书郎们平起平坐,没了学士的帽子,就好像凉风全都灌进脖子里来了,真是说不出的愤懑。

就在他的仕途面临一场危机时,西北的战争爆发了。

太宗、高宗两朝,朝廷接连对西北地区用兵,征漠北,平突厥,唐朝势力长驱进入中亚。但吐蕃屡屡作乱,小规模的袭扰从未停止。咸亨元年(670)四月,吐蕃攻陷西域白州等十八州,迫使唐撤销了龟兹、于阗、疏勒、安西四镇。此时的大唐武力鼎盛,大将李勣已平高句丽,朝廷正可把东线兵力西调,遂以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将军郭待封为副,领兵五万讨吐蕃,同时以突厥将领阿史那都支为左骁卫大将军兼匐延都督,遥相策应。

吐蕃犯边、朝廷出兵征讨的消息哄传长安,骆宾王感到一个机会就在眼前。去遥远的西域建立军功,回到长安,人生或许将会整个翻盘。自从七岁那年随母北上,投奔任职青州博昌令的父亲,齐鲁特产的儒家文化再加上粗犷的北方文化,已经把他这个南方人彻底改造成了一个进取的狂者。他给赏识自己的一位高官、吏部侍郎裴行俭写了一首诗《咏怀古意上裴侍郎》,要求到前线去。

诗中说,自己空抱大志,却总碰上冰冷的现实,读书无用,弹铗无门,以致老大年纪仍百无一酬,他请求侍郎大人让他一遂从军报国之志。他表示,为国赴难不辞万里苦辛,即使捐躯沙场,也在所不辞,如果历史给了他建立不世功业的机会,他将与西汉时扫灭匈奴的名将窦宪、陈平一较高下。

诗人上诗请缨,正见得本朝士子,人人皆思建功立业,这激昂之情把裴行俭感动了。于是立获允准。夏初离开长安出征的大军里,一头萧然白发的骆宾王,格外醒目。

当骆宾王离京时,时任监察御史的好友李峤作诗相赠。有“羽书资锐笔,戎幕引英宾”等句,可知骆宾王担任的乃随军管记或掌书记之类官职。

战局的天平一开始是向着唐军倾斜的。薛仁贵判断出吐蕃犯西域,国内必定空虚,故决定先取吐谷浑,再直捣逻娑。薛仁贵兵出河湟谷地的鄯州,挺进大非川,于河口(今青海玛多)与吐蕃军遭遇,轻装奔袭,进占乌海城。但由于左卫将军郭待封不听节制,擅率后队继进,又未能及时与主帅会合,致使战机稍纵即逝。吐蕃军主帅论钦陵烧毁了唐军粮草、辎重,迫使薛仁贵退守大非川。七月,论钦陵亲提四十万大军来攻,薛仁贵无险可守,伤亡惨重,两军“约和”。

此战后,吐蕃晋级成为与大唐分庭抗礼的西部豪强,吐谷浑亦成为吐蕃别部,唐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

两《唐书》的薛仁贵本传都以痛心疾首的语气提到这次“大败”。薛军的行军路线是出长安,经湟水、金城、鄯城,也就是今天的兰州、西宁一线进抵吐蕃,直插青海湖西边的乌海城。但骆宾王并不在薛仁贵亲率的那支北征大军里。

2

或许有这么一种可能,为解安西之危,薛仁贵作出了以下军事部署:由他亲率大军,经湟水、鄯城抄近道切入吐蕃腹地,寻吐蕃主力决战,而以一支偏师,由突厥将领阿史那都支指挥,借机北上,经玉门关,直至西域轮台,收复安西各郡。骆宾王大约就在稍后出发的另一支部队里。

他们行军稍缓,出长安后,“逾三水”“望五原”,七月早秋才出塞。而此时,东线的大非川、乌海城,薛仁贵指挥的唐军已经几经战阵,与吐蕃军苦苦缠斗。当骆宾王所部进入安西时,东线兵败的消息传来,骆宾王所在的这支军队,也被失败主义的阴影笼罩了。

但他们仍按原计划倔强地行进。胡地八月即深秋,北风中已经夹杂寒气。一个新月的夜晚,大军扎营在一个叫蒲类津?譹?訛的古渡口附近,此地属南北二庭之一的北庭都护府。骆宾王在这里写下一首五言古诗《夕次蒲类津》,用一种细致的笔触向我们描绘了军营的火灶、营盘的壁垒、观察敌情的瞭望楼、用于报警的烽火台。自然,这是一个渴望立功的战士所看到的,而不是来自一个猎奇的军事爱好者的观察。

“山路犹南属,河源自北流”,他看到湖的南面,山中之路依然断续绵延,而大河之源,正从北面流来。这山与河的对峙中,他把目光投向更深远的天空,那里,晚风裹着寒气,一弯新月正照着边塞的秋景。于是他说,只要大家齐心,同捣龙庭,就可以像班超一样建功西域,切莫学李陵,兰皋山下吃了败仗就投降,徒令大汉朝蒙受羞辱。

蒲类津西去百里,翻越天山,雪时下时停,山顶上云层舒展,他总疑心是上林苑中浓密的树叶。而不时飘扬的雪花,在他眼中成了长安护城河中随波流去的落花。天山落雪,怎么会变成御河里的落花呢?或许是因为海拔高度的提升使眼前顿然开阔,于是眼前的云、雪,都与往昔发生了关系。他明白,很多时候,诗歌就是去发现这种关系。

骆宾王从军塞上的路线,以诗文为线索大致可以勾勒出来:暮春,自长安北上,越三水,驱五原,西渡弱水,早秋出玉门关,深秋次蒲类津,冬天翻越天山,渡过交河,岁暮戍守边城。

他一生中最优秀的这些诗篇,大多是在黄昏或夜晚写就。“夕次”“晚度”“落日”,那都是他洗去一天征尘后,牵着马,嚼着干粮,目光再度落在这些苍凉之景上,记下的所见、所忆、所思吧。这固是因为白天行军,爬山涉水,无暇作诗,而日落之际,昏晓交割,正是情感上最敏感最脆弱的时候。

所以诗思总是飘忽的,不会提前去作情绪的酝酿。就像突兀的一句,“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华”。白雪皑皑的天山会让他想到长安,寒夜里陇上的月光也会。出关后唯一一首以女性为题材的《王昭君》,也是一首充溢着夜的气息的诗作。“古镜菱花暗,愁眉柳叶颦”,这一句,无限的爱与哀愁,简直不像他写的。他南方人的灵魂在这一女性化的诗句下复活了。那个嫁与匈奴单于的西汉女子,当她收拾好敛容束装,步履端庄地迈下豹尾车,纵然有万般不愿不舍,但陛辞天子时也缄口不说幽怨,这未始不是他精心制作的一幅自画像。

“唯有清笳曲,时闻芳树春”,他相信,自己听到的胡笳声,也是公元前的这个女子出塞时听到的。

3

咸亨三年(672)春天,已是骆宾王玉门关外戍边的第三个年头,按照下级军官二年一代的惯例,他的一批同僚已陆续返回长安,只有他一直等不到一纸调令,心情之郁闷可想而知。“旅思徒漂梗,归期未及瓜”,及瓜而代这样的好事,想也不要想了。

想当初上书裴行俭大人,立誓“为国坚诚款,捐躯忘贱贫”,这样的大话他是再也不敢说了。塞上多寒风,吹之使人老,他现在五十六岁了,已是满头皆白。

长安开始频繁地撞入他的梦境。五言长诗《久戍边城有怀京邑》,是他从军以来写得最长的一首作品,全诗三十八韵,低徊转折,从少年的壮志,中经干谒求仕,到仿效班超投笔从戎,一一罗列,是他开给自己的一张岁月清单。诗中,边地的荒凉与长安的浮华意象交错呈现。一个人在外面又能独自忍受多少风霜?

正当他以为余生都要交代在玉门关外的时候,咸亨三年(672)春,西南边庭的姚州土著拥兵作乱,朝廷生怕出现第二个吐蕃,紧急征调梁、益等十八州五千余名兵卒,以太子右卫副率梁积寿和大将李义为姚州道行军总管,前往平叛。骆宾王也报名前往。

与西北边庭唐军消极防御被动挨打不同,唐军在姚州之役中主动出击,两次大的战役后,当地土著十四姓二万三千户内附,朝廷置殷、敦、总三州。战后,两封向朝廷申功报捷的“露布”?譺?訛,都由骆宾王草檄而成。“兵交刃接,鸟散鱼惊”、“积圆颅于重阜”等句,可见战况激烈和唐军之嗜杀。

姚州之役结束后,骆宾王受大总管梁积寿之命,随行军司马、朝散大夫梁待辟奉“露布”入京奏凯。事毕,他奉使入蜀,留职成都都护府。

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骆宾王为什么没能因军功获得升迁,反而被打发去了四川。在晚年的叙事长诗《畴昔篇》里,他也没有说去四川的原因,但字里行间还是可以看出,他离开长安是很不情愿的,生恐路远难测。

几乎每一个入蜀的诗人都会迷上此地的明山秀水。巴蜀潮湿的空气和丰饶的物产正适于躺平,但他似乎总是静不下来。他在都护府里只是个下级官佐,估计不会有太多公务,借着这空闲他几乎游遍了蜀中,峨眉山、七星桥、诸葛武侯的八阵图遗址,都留下了他的踪迹。他都那么老了,还在这里花钱买了不少欢乐:“寻姝入酒肆,访客上琴台。不識金貂重,偏惜玉山颓。”

结识卢照邻的旧恋人郭氏,应该是在成都千金买醉的那段时间。

骆宾王年长卢照邻约十一岁,早年他离开军职流落洛阳时,就与卢照邻相识,结为至交。惯会吟诵“金刀动秋色,铁骑拍风尘”的老诗人在成都的寻常巷陌间放浪形骸,某日邂逅旧友卢照邻在蜀时的相好郭氏,听郭氏讲述与卢的缠绵情事,又道卢离蜀两年,音讯全无,大概是在洛阳结了新欢,他不由目眦欲裂,直骂老友不是个东西。他决定出手管一管这事,代这妇人写下一首诗劝卢回头,因事涉男女私情,故诗题冠以《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

他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断定,让卢迟迟不归的不是别的,正是洛阳城里的“芳春”和“玉人”。他被郭氏的痴心、也被自己的一腔义愤感动了。“迢迢芊路望芝田,眇眇函关限蜀川”,当他在诗的开头描绘那个终日痴望心上人的弃妇情态时,他就是郭氏,郭氏就是他。

诗中说,你看这女子,多会体谅人啊!“也知京洛多佳丽,也知山岫遥亏蔽”,什么都替你考虑到了。可你总不能连封信都不写吧。古诗说得好,“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真要说起来,新人真的不一定有旧人好呢,你小子将明珠暗掷,浑不当回事儿,有一天可别后悔哦!

一个弃子,听一个弃妇说“艳情”,发而为哀怨之音。看似不脱梁陈宫体诗的面目,却已有意无意作了许多改造,是打着艳情的旗号反艳情。唐诗要从冲出宫廷走向民间,总需要一股野气来煞一煞贵族气。他骆宾王是宫体诗的煞星。

一千多年后的闻一多,可谓知音,他这样评这首诗:“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

4

王勃在南海意外死去的上元三年(676),五十八岁的骆宾王在长安成了最耀眼的明星诗人。晚岁暴得大名,如同老妇再著嫁衣,还真让他适应不过来。

这都是因为长诗《帝京篇》的问世。

读过这首诗的人都说,这是一首充满着大唐气象的真正杰作,体现着泱泱大国的种种自信。无论是诗中着力渲染的京城长安和王畿一带的雄伟险阻,宫殿楼苑的富丽堂皇,还是通街大衢的畅达宽敞,无不体现了一统天下的煌煌武功,诗中所用词语,也无一不熠熠发光。如果不去丈量帝国广袤的山河,不曾目睹帝都的壮丽,又怎知道天子的尊贵和权力?伟大的时代产生伟大的作品,故知这首诗的好,首先在于呼应了时代的感召,次在于文气浩荡,犹如排山倒海,正切合大国风仪。随着这首长诗传遍京畿,他的文名达到了顶峰。

此时的骆宾王,是武功县的一名主簿。武功属京兆,是畿县,主簿为正九品上阶。当时坊间传言,京畿数县,诗文作得好的县尉、主簿一级官员,有骆宾王、刘光业、李峤等几人。骆排在第一位。

他是上年秋天离蜀返回长安的。数年后,他在诗体回忆录《畴昔篇》中回忆上元二年秋离开成都时和旧友话别的情景,说平生知己全都留在蜀地了。

对旧友的留恋正见出对不可知来日的某种担忧。回长安后,藤杯泛酒,囷阁醉卧,倒也过了几日安生日子。不久,考绩公布,因他在军中只是普通一记室,并无多少军功可叙,只授予他京兆畿县武功县主簿的职务,从九品上阶,与他当初对策入选的奉礼郎品秩相同,仅增二级。

十年混迹官场,吃了一肚子塞外风沙,又莫名其妙被赶到蜀中坐了几年冷板凳,却得来这样一个结果,骆宾王自然心有不甘。明眼人看出来了,他在《帝京篇》里不厌其烦地描述长安城里富豪之家炊金馔玉的场景,那些精致的灯具和翠幌珠帘背后的纸醉金迷,他是硬抑着心头火气的。诗的最后几句,几乎是借着古人骂当道有眼无珠了:“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催生《帝京篇》的,是一向赏识他的裴行俭。

上元三年闰三月,吐蕃入寇鄯、廓、河、芳等四州,朝廷命洛州牧、周王李显为洮州道行军元帅,并州都督、相王轮为凉州道行军元帅,领工部尚书刘审礼等十二总管,以讨吐蕃,吏部侍郎裴行俭出为洮州道左二军总管。行前,裴行俭想起了不久前刚从蜀地回来的骆宾王,表聘骆为军中书记,想让他来帮忙处理军中杂务。

没想到这次骆宾王一口回绝了,理由是母亲老病,走不开身。四月一日,聘书一下,他即呈《上吏部裴侍郎书》,说,大人以国士待我,我本当趋策马前,之所以不能追随麾下,实因“老母在堂,常婴羸恙”,他不能“薄骨肉、厚荣宠”,为了立功而泯灭人子孝心。

因周、相二王没有就行,征讨吐蕃最后未付诸实施,裴行俭仍然留在吏部主持铨选。可能是被骆的孝心和诚实态度所打动,也可能是因为《帝京篇》带给骆的巨大声誉,上元三年的选拔中,骆宾王调任明堂主簿。明堂属京县,其主簿为从八品上阶,比武功主簿高两级。对“十年不调”的骆来说,也是个小小的安慰。

骆宾王在明堂县待的时间并不长。这年秋天,他受朝廷指派,奉使江南。这次南行,出淮河后,他经盱眙、京口、瓜州,到了越中会稽,很可能还继续南行去了福建,等到这次“劳远役”结束,已是深秋了。

此次江南行他还有一首《忆蜀地佳人》,“东西吴蜀关山远,鱼来雁去两难闻。莫怪常有千行淚,只为阳台一片云”,像是客途寂寞中,想起了蜀地时的一桩旧情。也可能是收到了这位“蜀地佳人”的情书而作。

回到长安不久,他母亲去世了。他也大病一场,然后解职丁忧三年。他在城东青门外的浐水之滨为母居丧,在亡母厝棺的边上,搭了一间草房子,种了几畦菜,还种上了梅花。据骆宾王日后回忆,那里靠近一个叫黑龙津的渡口,远远可以望见皇城的丹凤门楼,偶尔经行的,只有贵族出猎的马队和穷人运柴的车辆。

他说,要是有不速之客来造访他这个竹林中人,他会连着高兴好几天。这些朋友中有弘文馆的学士杨炯,后来杨炯也不来了,有人告诉他是因事流放去了梓州。

5

裴行俭平疆建功的心愿,三年后的仪凤四年(679)终于完成了。是年六月,曾参与对吐蕃作战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勾结吐蕃进犯安西。裴行俭向朝廷建议,时波斯王刚死,其子泥洹师在长安为质,不如趁着送人质回去册立新波斯王之际,施以计谋,顺道把西突厥给灭了。

于是裴亲任安抚大使,带上一支精锐部队,以护送新波斯王为名西行,先以打猎为名,在安西生擒阿史那都支,再以精锐骑兵袭击其部下李遮匐,将之抓获。九月,裴亲率大军回师东都,献俘阙下,高宗亲自主持宴会,加其为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

这回,裴行俭没叫上骆宾王。被聘为军中管记的,是时称“文章四友”之一的诗人苏味道,日后的北宋“三苏”之祖。

调露元年(679)秋天,当苏味道追随着裴行俭意气风发回到东都洛阳,与之形成巨大对照的,是骆宾王的仕途突然跌到了低谷。一场牢狱之灾,已在前头不远处等着他。

本来他都已经时来运转了。结束浐水之滨三年守孝后,他回到长安,补授长安主簿。几个月后,又被擢升为从六品下阶的侍御史。这是他一生中所授品秩最高的职务。从骆的交游来看,这个拔擢他的要人,很可能就是裴行俭大人。

裴行俭不止一次提拔他,自然是出于好意,但升任侍御史,在武后摄政时期,或许真不是一件好事。侍御史是监察官员,掌纠察百僚,推鞠狱讼,对骆这样秉性刚直的人来说,坐上这个位置等于坐在了火山口。

御史郗云卿是骆宾王的同时代人,中宗李显二度登基后,曾被派往扬州,调查骆当年参与叛乱事。郗云卿还是骆氏文集的整理者和序文作者,《骆宾王文集序》说到调露元年骆贬官事,未提入狱。“……仕至侍御史,后以天后即位,频贡章疏讽谏,因斯获罪,贬授临海丞。”

两《唐书》也都未提入狱事,且对于获罪的原因,说法也不尽相同。《新唐书》说是在侍御史任上,“数上疏言事”,得罪被贬;《旧唐书》则说是高宗末年,在长安主簿任上,因贪污事发,“坐赃,左迁临海丞”。

但骆宾王调露元年(679)的入狱事,自有他自己的诗作为证。据《畴昔篇》自述,“适离京兆谤,还从御史弹”,他是在侍御史任上,倒查他任长安主簿时的表现,罗织了他任长安主簿时的若干经济问题,遭弹劾丢官的。

对于这自上而下的构陷,他在《畴昔篇》里愤怒控诉,说被告和证人的口供对不上,对方却口口声声说依照大唐律法对他采取措施。他把自己含冤入狱比作历史上遭谗被捕的邹衍和李斯。

著名的《在狱咏蝉》就是这次系狱而作。和其他诗作不同,这八句诗的前面有一段长长的充满思辨色彩的骈文序言,其篇幅将近正文诗歌的十倍。他在序中说,囚禁他的牢房西墙外,是受案听讼的公堂,那里有数株古槐树,枝头虽还缀着几片树叶,但看上去就像殷仲文在大司马桓温府中所见的那一株老槐,此树婆娑,无复生意。昔有西周时,召伯巡行,听民间之讼而不烦劳百姓,就在棠梨树下为民众断案,明察狱讼,这里号为听讼公堂,到底还存着多少公正?

他说,每天傍晚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此地就可听到蝉声细唱。蝉唱听上去比以前更加悲戚了,难道是我心情不一样了?还是随着季节加深,这小虫子的悲哀也更深了?“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你看他洁身自好,又自甘淡泊,不因举世混浊就改变自己的本性,哪一样不符合君子之德?

但一种危机感突然攫住了他。他的敌人们一直没有停止背后的动作。他听到蝉唱,想到昭雪平反的奏章已经上报,心里略感宽慰,但一看到螳螂欲捕鸣蝉的影子,便担心自身危险尚未解除。所以他必须写下点什么,“道寄人知”,他希望营救的人加快动作,要不然他这枚“弱羽”真的挺不下去了。

他虽自谦这些不是正经“文墨”,实则是希望借此向外面传达自己的冤情。

因序文中已有铺叙,《在狱咏蝉》成了一首不需要释义就能通读无碍的咏物诗。

人在得意的时候容易走向夸饰和美化,一味炫耀,风格晦暗,只有当他濒临生命绝境时,才会剥落外饰的文化,回到原初的本真。《在狱咏蝉》直接通向了他七岁时作于义乌骆家塘的《咏鹅》,也通向了他早年写的另一首关于蝉的咏物诗:

九秋行已暮,一枝聊暂安。

隐榆非谏楚,噪柳异悲潘。

分形妆薄鬓,镂影饰危冠。

自怜疏影断,寒林夕吹寒。

(《秋晨同淄川毛司马秋九咏·秋蝉》)

一枝独栖,清节自守,蝉,乃是他人格化的寄寓。对自身清白的坚信,也使他不惮于拿自己与小而美好的事物去作比,譬如坟堆上闪烁的萤火,“睹兹流萤之自明,哀此覆盆之难照”,这小小的昆虫都能照亮自己,不怕被黑暗吞没,我的冤屈难道就洗刷不掉了?

6

骆宾王在狱中时,外界一直有人在为他辩奏。调露二年(680)八月,武后立英王李显为皇太子,大赦改元,赐酺三日。很可能他是借着这次大赦的机会,再加上有人关说,终得获释出狱。

听闻东都发出驿使宣布大赦天下的诏令,他感慨自己这条陷在车辙行将枯死的小鱼,终于可以游到大海中去了。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待在官场这个是非之地了,他应该退休了,去商山寻访传说中四个智慧的老者,跟他们去学长生之道。

寫于出狱后的两百句的长篇歌行《畴昔篇》,开阖曲折,风神流动,通篇被强烈的叙事愿望推动着,正是骆氏的“追忆逝水年华”。当他写下这部诗体回忆录的开头几句,“少年重英侠,弱岁贱衣冠。既托寰中赏,方承膝下欢”,一定会回忆起七八岁时跟随母亲从浙江来到博昌和父亲团聚的最初的日子。那贫穷的日子,回头看起来是多么欢乐。他还回忆了初入长安时,这座伟大的都市对他心灵的撞击。那时他二十出头,对时代、对将来,充满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少年识事浅,不知交道难”,对所有人的话都信以为真。

如果他现在抽身,他风中转蓬般飘荡的一生,也算尘埃落定了。他自己也说,不能再这样刍狗一般活了。但他并没有脱离长安,遇赦出狱后,因公事行役,他又有一次北行。永隆二年(681)早春离京,先到燕地,著名的《于易水送人》,就是写于易州的易水河畔。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多年的郁勃之气,经狱中数月的催化似乎已发生异化,一变而为凌厉之音,似乎是为他日后参与扬州起事预先作着情感上的操练。

随后,他由燕入齐,经过博昌县。博昌是他父亲历官十年并在死后厝棺埋骨之所,也是他度过人生初年的地方。他经过博昌县时,正好县治要迁往乐安故城,这里的官府民居,将奉令搬到新城去。一想到旧城的闾门道路,都将徒有其名,城墙和道路,也将被丛生的野草遮灭,他忽地有了丁令威化鹤归来之感。他一向是把这里视作第二故乡的,想到这唯一的联系都要被切断,他觉得,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一块也将永远缺失了。

他没有入城,而是给博昌的朋友们写了一封信。信中说,眼下秋收丰登,天下太平,正适于乡间野老们喝着自家的浊酒,闲话度日,我也特别愿意在这样的时候和旧日朋友们相聚晤谈。遗憾的是距离虽近,却因为不便明言的原因无法前往。信的最后说,远望博昌县,山川如在眼前,人却彼此阻隔,只愿我们的心,如风月同天,形留神往。

离了博昌,登州、密州、兖州一路行去,都是在古齐国境内。一路上,这个旅行者变得敏感、多疑,忧心忡忡,春日大海上空翱翔的白鹭,暮晚客途上的流星和低月,都没有消去他心头的忧虑。意外之喜是在兖州与小友宋之问有过一次重逢。但这个官迷大谈官场“道术”,又让他大倒胃口。

兖州是他青年时代的久居之地,父亲亡故后,他除了短暂在瑕丘住过一阵,一直都住在兖州,并在这里成家。城中有紫云观,是离开后所建,遇到紫云观道士时,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就是丁令威,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余乡国一辞,江山万里。昔年离别,还同塞北之鬼;今日归来,即似辽东之鹤。”此念一起,在兖州待着也索然无味了,大约春夏之交,他回到了长安。

7

这时,对他的新任命也下来了,贬去浙江任临海丞。对此他应该不会感到意外。离京前他作出一个决定,扶母棺南归,与父亲合葬。

南行前,与义乌那边的亲友先有通信,告以奉母归葬事,未及等来回信,就已上路。像前次奉使南行一样,仍是水陆兼行。

由吴入越,过新安江口七里滩严子陵钓矶,正值三伏天,为了避开日间酷热,不得不起早行船。

船上有钓鱼人,引竿垂钓,钓上来一大桶,他花钱买下,全都放生了。同船人不解,问他为何这么做,引他发了“小钓”“中钓”一大堆议论。他说,垂钓河上,就好比以功名利禄吸纳人才,小钓钓川,而擒其鱼,中钓钓国,而擒其万国诸侯,最高明的钓术,是像文王钓太公那样,以天下为钩,道德为饵,钓进治国平天下的人才。所以一个善于判断天下大势的人,行动前一定要看准时机和情势,即所谓“圣人不凝滞于物,智士必推移于时”。

他的举止和言语,都让人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清怪在何处。他讥讽同船人“安知大丈夫之所钓哉”,众人皆以为怪老头爱说大话,也没人计较,却不知他的胸中已暗藏丘壑。

越地山柔水美,但他触目所见,却是“危峦”“绝巘”,可见这幅恶山水,原是在他心里。到了越州,游山海之表的称心寺,似乎才有了点悠闲的心境。

七月二十日,在义乌骆家塘将父母合葬。盘桓老家几日,他走亲访友,却发现老的都已化为“异物”,少壮的也都成了老翁,连子侄一辈也多凋零。与年初在兖州一样,他又有了一番物是人非之感。

两《唐书》都说,骆宾王到临海不久就辞官了。但事实上,直到684年春天,左骁卫大将军程务挺提出荐举他入朝,他还在临海丞任上。县丞的职责是协助县令分管文书与仓狱,临海是边鄙小县,想来不会有多少事做。三十年仕途奔竞,到头来不过是个从八品下的荒陬小丞,才高位下,其憋屈可想而知。

或许《畴昔篇》的写作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骆在临海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诗作,只有一首五言古诗《秋日山行简梁大官》和一首五律《久客临海有怀》,但也是借诗抒发愤懑,用意并不在诗艺本身。

《秋日山行简梁大官》应是他到任临海不久所作,叙述的是他的一次骑马游山之行。积夜的雾气涌动在群峰间,山川之上已笼罩一层寒意,秋已经很深了。“攒峰衔宿雾,叠巘架寒烟”,惆怅怨愤,溢于言表。从诗中“地偏心易远”、“结绶倦牵缠”句,可知他是不满意来临海做个边地小官的,甚至还有跟从传说中的“四皓”辞官的念头。但到了《久客临海有怀》,他不说辞官了,话风里透出了一股险意。

天涯非日观,地屺望星楼。

练光摇乱马,剑气上连牛。

草湿姑苏夕,叶下洞庭秋。

欲知凄断意,江上涉安流。

“屺”是不长草木的山,海地贫瘠,近海的山上没有高大的乔木,说“地屺”也不算夸张。颔联、颈联都是对句,接连用了两个典故。“练光乱马”,用的是孔子弟子颜回的典故。传说孔子与颜回登泰山,孔子遥望吴地阊门外系着一匹白马,问颜回看见了什么,颜回说,“有如系练(丝帛)之状”,下山后不久,颜回就死了。

“草湿姑苏”,用的是西汉时淮南中郎伍被的典故。伍被是伍子胥的后裔,淮南王刘安想要造反,问计于伍被,伍被劝阻说,当年伍子胥谏吴王,吴王不听,说“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今臣亦将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

他人在临海,这两句诗所用典故,却都与吴地有关。如果要与眼前的景贴合,用越地的典故岂不是更合适?这两句诗传达出的肃杀气氛,似乎在隐隐透露,吴地将有大事发生。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其分野就在吴地,坊间传言,吴地有剑气上彻斗牛。

一桩军事密谋在这里提前用隐语透露了出来。尾联“欲知凄断意,江上涉安流”,是说他身处始丰溪、永安溪合流之处,但面对惊涛骇浪,还自疑惧不安。

8

永淳二年(683)年底,一向健康状况不佳的高宗在洛阳驾崩,太子李显即位,是为中宗。但李显在皇位上只坐了两个月不到,就被他的母后赶下台来,废为庐陵王,赶到房州幽禁。为了更好地掌握权力,武后把小儿子豫王李旦扶上帝位(睿宗),自己临朝称制。故太子李贤,也在此前后迫令自杀于巴州,以绝后患。公元684年,一年之内年号三改,由“嗣圣”而“文明”,由“文明”而“光宅”,正见出帝国的女统治者向着皇位登攀之意已越来越坚决。

骆宾王从临海入京办差,左骁卫大将军程务挺派手下一个武郎将送给他一封信,说要荐举他入朝,就别再回临海了。这程务挺,是唐初名将程名振之子,年轻时随父久历沙场,被任命为右领军卫中郎将。永隆二年(680年),吏部侍郎裴行俭再征突厥,程务挺是他的副将。战后,因侍中裴炎中伤,裴行俭只获封“闻喜县公”,程务挺却迅速升迁为右卫将军,封平原郡公,稍后又进左骁卫大将军、检校左羽林军。废、立的关键之际,程务挺受武后密令,率羽林军进入殿廷,为皇位更替(实则是为武后今后的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改元“文明”后,武后许在朝五品以上官员可举荐一人,程务挺与骆本是旧识,又因裴行俭的关系,交情更深一层,是以,诏令一下,程务挺就以大将军的身份荐举骆宾王。

没想到骆宾王拒绝了。《与程将军书》的回答不卑不亢,“昨见武郎将,备陈将军之言。恩出非常,谈过其实。恭闻嘉惠,深用惭惶”。

信中,駱先是真真假假地狠夸了一通程务挺,继而语锋一转,说自己不过是“天地一无用刍狗”,生逢圣明之世,却什么事都做不成,要才没才,要智没智,再加天资愚钝,不能屈节权门,常以无用为有用,随波逐流,何劳将军看重。信的最后说,等到这趟公务交了差,他就返回临海了,“流水不穷,浮云自远”,就此别过了。

九月,骆却突然现身吴地的扬州。没有记载表明他是南下临海后再去扬州,还是从长安直接去扬州参与起事的。两《唐书》本传说他“弃官”,应该就在七八月间,他脱离了朝廷的视线。

扬州古称广陵,北依蜀冈,南临长江。《新唐书》称“扬州雄富冠天下”实非溢美,在当时的全国重要城市版图上,扬州是排在长安、洛阳之后的第三大城市。徐敬业等人选择扬州作为起事的大本营。说起来,与他的祖父、凌烟阁排名第二十三位的开国功臣、英国公徐世勣有关(后赐姓李,改名李勣 )。

按照唐太宗李世民生前作出的政治安排,李勣和长孙无忌、褚遂良三人是辅佐李治的三位顾命大臣。李勣则是他用来对付长孙无忌的一枚暗棋(他一直怀疑这位妻舅心有异志)。果然,随着高宗李治渐渐成年,甥舅之间的权力之争日趋激烈,这一冲突的公开化事件,就是李治要坚决废弃王皇后,让当时还是昭仪的武则天入主中宫。在这场拉锯式的角力中,李勣的态度一开始并不明朗,但在关键时刻,他站到了李治和武则天一方,直接促成了武则天的上位和长孙家族势力的颓败,所以高宗和武后对他特别感激,李勣 死后赠太尉、扬州大都督,谥号“贞武”,并准其陪葬昭陵。

李勣 去世后,英国公爵位由长孙徐敬业继承。徐敬业打小就跟着祖父出入军中,善于骑射,颇谙戎机,他不满武氏染指皇权,成为了“倒武”的少壮派中的领袖人物。武后察觉,解除了他的眉州刺史,贬为有职无权的柳州司马。

“扬州大都督”虽是一个虚衔,却给了袭封英国公的徐敬业合法往来淮扬的一个理由,他和这些异见分子在扬州打造军械、训练死士、交换情报,准备把这里打造成反政府武装基地。这些失职官员自然与他一拍即合。但扬州毕竟不是他的地盘,缺少场面上可以周旋的代理人,一切都是借着商贸之名悄悄进行的。

骆宾王应该是在成都军中任职时,与时任眉州刺史徐敬业结识的。很可能,在临海的几年里他通过信使一直与徐敬业保持着联系。公元684年农历九月,朝廷启动了这一年中的第三次改元,把半年前睿宗即位时的年号“文明”改为“光宅”,同时改东都洛阳为“神都”,又改尚书省及诸司官名,旗帜改从金色,饰以紫,画以杂文,大封武氏祖先。这是武后从帷幕后走上前台的标志性事件,几乎人人都明白,传说中的改朝换代终于要成为现实了。

徐敬业就是在这个时机用计占领了扬州城,杀了扬州长史陈敬之,宣布起兵伐武。起义的号召是匡复唐室,拥戴被废为庐陵王的前皇帝李显还政。为吸引更多人参与起事,他们还声称,半年前在巴州自杀的故太子李贤没有死,刻下就在扬州军中。徐敬业自领为匡复府上府、领扬州大都督,任命唐之奇、杜求仁为左右长史,李宗臣、薛璋为左右司马,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艺文令。

起义只持续了三个月,就被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和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合力剿灭了。在某种意义上,千万颗人头落地,最后成就的,却是骆宾王的一篇《讨武曌檄》。檄文占据道德高地,列举武后的种种秽迹恶行,说她的心肠毒蛇般歹毒,本性豺狼般残暴,将之描绘成了这个世上最无耻、最下流、最恶毒的女人。公众的怒火一经点燃,已无暇分辨真伪。而檄文开头大揭女主的老底,把她寒微的出身和混乱的男女情事公诸于众,正符合底层的口味。

《旧唐书》李勣本传说,扬州起事,旬日就聚集十几万军队,占领扬、润、楚三州之地,除了一开始朝廷应对失据,昏招迭出,一大半是这篇檄文的功劳。

《新唐书·文艺列传》说,武后读那篇讨伐她的檄文《讨武曌檄》,并不因自己遭涂黑而恼怒,开始读时,脸上的表情是“嬉笑”的。读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惊讶地问,是谁写的?左右告以骆宾王所写。武后说了一句话,“宰相安得失此人!” 这话可作二解,一是埋怨宰相失人,二是是叹息骆有宰相之才,却没能为她所用。

但一群乌合之众又怎会是三十万训练有素的政府军的对手?对胜利前景的美好憧憬,实不过是修辞术的胜利。当时担任麟台(即秘书省)正字的诗人陈子昂冷静地观察到:“扬州构祸,殆有五旬,而海内宴然,纤尘不动。”

9

光宅元年(684)秋日的一个清晨,骆宾王登上扬州城楼,面对江上冷风和肃杀的水气,随口吟道:“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五绝《在军登城楼》是他的诗文里可以系年的最后一件。从咏鹅诗的活泼童稚开始,终于到了这么一个慷慨悲壮的结束。

诗的前两句,借用《梁书·元帝纪》中“信与江水同流,气与寒风共愤”的典故。下“戎衣”句,借武王伐纣故事,隐喻此战是以有道伐无道。二十字的小诗,连续二典,却又浑然一体,此老的诗艺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如果徐敬业采用魏思温之策,直取洛阳,而不是头脑发昏分兵去取金陵,骆宾王期待的“歌舞入长安”没准会成为现实。可惜徐敬业野心太大,迷信金陵王气之说,致使坐失良机。而李孝逸、黑齿常之都是久历沙场的名将,最后一把火攻,扬州军全线溃败,被斩首七千余级,徐敬业等二十五人也在乘船逃跑途中于遗山避风时,被突然倒戈的部将王那相所杀。王那相带着这二十五颗砍下的头颅到洛阳领赏去了。

据说兵败时,徐敬业与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等轻骑遁江都,焚烧文件账册后,又连夜奔赴润州(镇江),准备入海逃往高句丽。润州以东,是长江与东海连接的大海湾,湾中的胡逗洲与古海陵之间,有一条由东北西南走向的夹江,正是出海的最便捷通道。当时海上刮大风,船队不得不在遗山江中暂避,于是王那相动了手。

这悲剧的一幕,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记录为光宅元年(684)十一月:“乙丑,敬业至海陵界,阻风,其将王那相斬敬业、敬猷及骆宾王首来降。余党唐之奇、魏思温皆捕得,传首神都,扬、润、楚三州平。”温公断言,王那相提去邀功的那二十五颗头颅里,有一颗是骆宾王的。

《旧唐书》骆宾王本传也认为,骆在徐敬业败亡后就死了。骆的同时代人张鷟,在他的《朝野佥载》还给出了骆赴死的细节,“投江水而死”。张鷟说,骆诗作《帝京篇》中有云,“倏忽抟风生羽翼,须叟失浪委泥沙”,他的死,正好应验了这一诗句。

御史郗云卿也在调查扬州事件真相。尽管郗云卿启动调查的705年前后,距此事发生已过去二十多年,但他还是得到了不少有用信息。郗云卿调查的,有许多是骆的同时代人,还有一些是扬州兵变的目击者或亲历者,调查后,郗云卿得出一个结论,骆宾王或许不在“传首神都”的那二十五颗脑袋里,很有可能他逃脱了。故此,郗云卿在序文中说:“文明中,(骆)与徐敬业于广陵谋起义,兴事既不捷,因此逃遁。”

《新唐书》采用郗云卿说法,对骆的下落,作如是记述:“宾王亡命,不知所之。”

“不知所之”,尚留一线生机,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联系到张鷟的说法“投江水而死”,或许张鷟是采自当时逃脱者的传言。当日遗山江中避风的船上,叛徒王那相带头哗变,对昔日的战友举起屠刀,或许有人看到了骆宾王跳水。对于骆这样一个出生在义乌的南方人而言,他多少会一点水性,或许真的让他逃脱了。至于李孝逸送到洛阳去邀功的二十五颗脑袋,很可能是从芦苇荡的死人堆里随便砍下几颗顶替上去的。

许多人相信骆宾王逃出了虎口,余生隐姓埋名,遁迹荒野。晚唐作家孟棨在完成于光启二年(886)前后的《本事诗》中说,景龙三年(709)秋天,宋之问因事贬越州长史,夜宿杭州灵隐寺,还曾与骆宾王见过一面。

宋之问贬往越州途中,夜游灵隐寺,诗兴大發,他吟出了两句诗,“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第二联总不如意。有老僧远远看见问道,“少年为何夜深不寐,苦苦吟诗?”宋告之以作诗所苦。老僧吟咏再三,道:“为何不说‘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呢?”于是宋豁然开窍。等天亮去找那个老和尚,人已不见了,寺里有知情的人说:“此人就是骆宾王呀,兵败后隐居在此。”

按孟棨这个故事所讲,不仅骆宾王没死,徐敬业也逃出来了,且在同情人士的护脱下,落发为“衡山僧”,一直活到九十多岁。

孟棨的这则故事,收入《本事诗》的“徵异”篇,本就有传奇之意。但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元辛文房的《唐才子传》直到明清的胡应麟、陈熙晋等作骆宾王传记,都采信了这一故事,岂不是混淆了史实与传奇?宋、骆本是旧识,有他们的互赠诗为证,见了面怎么会认不出来?更何况,宋之问被贬越州长史时,至少已近六十岁,骆即使与之重逢于灵隐寺,也断无称他“少年”之理。

唐人牛肃的传奇小说集《纪闻》,说徐敬业最终落脚在江西九江大孤山,他自感死期将至,去衡山忏悔罪业的。故事说,天宝初,有老僧法名住括,年九十余,与弟子至南岳衡山寺,访诸僧而居之月余。忽集诸僧徒,忏悔杀人罪咎。僧徒异之。老僧曰:“汝颇闻有徐敬业乎?则吾身也。吾兵败,入于大孤山,精勤修道。今命将终,故来此寺,令世人知吾已证第四果矣。”因自言死期,果如期而卒,遂葬于衡山。

官修的史书里,再重要的人物和事件,也不过被三言两语打发,而在民间历史里,那些传奇总在蓬勃生长。

明人朱国桢的《涌幢小品》有一则记载,正德九年,有一个曹姓农民在海门(属通州)城东黄泥口挖池塘,发现一墓,墓石题“唐骆宾王之墓”,墓中人“衣冠如新”。传说中的骆,不是落发逃亡、遍游名山吗?怎么会出现在通州?

又过了几十年,到了清康熙年间,海门有个叫李于涛的秀才,自称是唐开国元勋李勣 第三十七世孙,说扬州兵败时,骆宾王和徐敬业的儿子李絅一同逃出,隐身在邗江的白水荡。过了几年东飘西荡的日子后,骆老病而死,李絅是死前最后陪伴他的人。那是垂拱三年(687)前后的事,骆宾王大约七十岁。

又说,当时骆、李二人隐藏在白水荡中的海神庙,为避耳目,昼伏夜出。但他们的行迹还是被唐军侦知了。武后严令地方官员到白水荡日夜搜寻,并降旨,凡来往船只均要在桅杆上悬挂一盏桅灯。百姓不明所以,都说是天后娘娘赐灯与民同乐。

这日夜张灯的一幕,却是一阙白头吟的终篇。

注释:

蒲类津,即蒲类海,今名巴里坤湖,在唐庭州蒲类县,今新疆哈密市西北巴里坤县境内。

也作“露板”,不缄封的文书,多用来传递檄文和军事捷报。

责任编辑  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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