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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这片山

2024-05-20许秋萍

湖南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孩子

许秋萍

大巴车沿着陡峭的山坡缓慢地盘旋,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前走。就像安梅目前的境遇。她从那个繁华的都市逃离,前往一个对她来说一无所知的山村,是因为内心升腾着一股莫名的力量。她渴望着远方和陌生。

透过车窗,安梅贪婪地欣赏着沿途的风景,远处的崇山峻岭被森林封得严严实实。一路上,大巴车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钻进一个又一个昏暗的隧道。隧道里,那幽暗的灯光照着大巴车缓缓驶出,就像照亮着人生的低谷,走出低谷,就能获得重生。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颠簸,大巴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安梅走下车,一股寒气向她袭来,她哆嗦着裹紧衣服。放眼一看,灰蒙蒙的天空乌云低垂,光秃秃的树枝随风摇曳,地上到处都是枯枝败叶,路上也不见什么行人,偶尔还能听见乌鸦“啊,啊”的叫声。那声音仿佛来自世界的尽头,让人不由得望而却步。

而安梅没有犹豫,胸有成竹地沿着一条山道走去。前面是一个U字形山坳。如果不是门前挂着一块校牌——解放小学,很难看出这里面还藏着一所学校。校园呈长方形,三边是教学楼,另一边是教职员工宿舍。校园中间是个大操场,有跑道和篮球场。操场周围有许多高大的树木,有榕树、玉兰、圆柏、桂花、迎春。它们在不同的季节开出不同的花。现在还是冬季,校园里开花的树比较少,只有玉兰花和腊梅开得灿烂。安梅站在一棵梅树前,看着褐色枝条上星星点点的小黄花,禁不住想起一首诗。

山谷中的小学由河里的石头砌成

脆弱,怕光,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碎

它瘦弱的身子,在风中摇晃

那些小花,盛放在骨头里

它依然矗立,看似简陋的建筑

有着细致的设计

在那些缝隙里探出

细绒草似的,一丝丝

孩子们纯洁的笑声

师生们还在休寒假,安梅提前赶到学校,是想先熟悉教材。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有时看书、备课,有时又会陷在孤独与失落的漩涡里。表面上看,她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当她一个人关起门来,过去的一些事情又会在眼前浮现,泪水会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安梅努力让自己回到现实中,她不能让自己消沉、颓废。她走出出租屋,让脚步去丈量更远的地方。来这儿不久,她就知道附近有座山,叫鹅毛岭,山不高,一些老年人常在那里锻炼身体。她知道夫夷江旁边有一座公园,那里非常热闹,有不少人在跳广场舞。她还知道当地有一道名菜,叫血酱鸭,没事的时候,她会坐在餐馆里,点上这道菜,慢慢品尝。开始的时候,她不敢吃,因为血酱鸭里放了很多辣椒做调料。那可不是一般的辣椒,它会辣得你面红耳赤,涕泪横流,让你发誓下次再也不点这道菜了。过不了几天,血酱鸭的味道又涌上心头,让人欲罢不能,非吃不可。时间一长,辣得烧心烧胃,辣得嘴里冒火、舌头发麻的症状也就治愈了。

时间真是一味良药,可以治愈一切。曾经爱过的、伤过的痛苦记忆,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走远,当我们面对痛苦无能为力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交给时间。

开学了,沉寂了一个寒假的校园又开始热闹起来。走廊的墙柱旁,一截粗麻绳从横梁而下,套住的铁片在空中左右摇晃。一个驼背老人微笑着手持小钉锤敲着那块闪光的铁片。敲击七声是上课,五声是下课。是这个现代化的山村小学一道独特的景观。按说早应被电铃声所取代,但这个老人是这所小学的功臣,在十多年前,这个还不算太老的敲钟人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山洪中,救出了两个置身在汪洋中的学生。虽说学校早配有电铃,但如同虚设。仿佛没有了这个老人的钟声,这所小学就会失去神采。

每次上下课的时候,安梅都会看到那个老人的身影,是那样苍老,那样孤独,她不敢上前问候一声,望着他蹒跚离开的背影,内心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安定与温暖。

操场上,楼道里,走廊上,到处都是孩子们你追我赶的身影,他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整个校园的上空。大课间时,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到操场上,成群结队,尽情玩耍。有打乒乓球的,有跳绳的,有追逐打闹的。竟然还有人把操场当成舞蹈训练室。操场中间的那些小女孩,有的在下腰,有的在压腿,有的在劈叉,有的在倒立。安梅看得眼花缭乱,感觉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

篮球架旁,一群男孩围在地上,正在玩拍纸片的游戏。这种拍纸片的游戏规则是,一方把纸片放在地上,另一方拿出自己的纸片去拍,如果把对方的那个拍翻面了,對方的那个就是他的了。男孩好胜心强,都喜欢玩这种游戏,怪不得他们的衣服邋里邋遢。安梅走近,拉起地上的孩子,拍掉他们衣服上的泥土,摸摸他们的小脑袋。他们抬头看看安梅,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拍拍手上沾着的泥沙,跑了。边跑还边回头做着滑稽的动作,安梅忍不住扑哧一笑。

上课铃声一响,孩子们飞一般跑进各自的教室,坐好。安梅也走进了教室,她站在讲台上,扫视了一遍台下的孩子们,只见他们个个都坐得端正,双手整齐地放在桌子上。一双双眼睛正盯着她。

安梅想先试探一下他们的英语基础。她说一句,停一下,看看孩子们的反应。她看见孩子们听得一脸茫然,有几个孩子竟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还有扮鬼脸的,吹口哨的。安梅并没有生气,而是镇定下来,一脸严肃地盯着台下。台下是一张张稚嫩的脸,还有一串串的鼻涕。她下达了先把鼻涕擦干净的命令。

安梅还在从随身携带的双肩包里掏纸巾,台下的孩子们已经忙乎起来了,有的扭头就往肩膀上蹭,有的先用手擦再往衣服上蹭,还有的抬起手来直接就用袖子来擦。看着他们滑稽的样子,安梅忍不住抿嘴偷笑。他们见安梅笑了,也跟着一起笑。安梅拿出纸巾,递给他们,纸巾很快就没了。

继续上课。安梅把刚才说的英语写在黑板上,翻译给他们听,教他们读。他们都读得很认真,也很投入。她又补充了一些内容,把句子变成一问一答的形式,让他们互换角色,练习对话。一节课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安梅和孩子们都觉得意犹未尽。

一开始,有些学生不肯开口读英语,他们觉得英语怪怪的,担心自己读不好。在安梅再三鼓励之下,还是有几个学生不肯发声。安梅不知如何是好。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孩子们的事,怎么也睡不着觉。突然,她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自己把课本上的单词和句子朗读一遍,再录下来,发到班级群里,让他们在家里边听录音边读,这样,他们就不会感到害羞。对,还要鼓励他们把自己读的录音,也发到班级群里。想到此,她一骨碌爬起来,拿起课本就去录音。

很快,就有学生把他们读的录音发在班级群里了。两天后,很多学生都参与进来了,慢慢地他们就养成了读英语打卡的习惯。每条录音安梅都认真听,读错的地方,她会记录下來。

每天早上,安梅晨跑过后,就第一时间赶到学校,带着学生一起早读。读到升调时,她会把手随着音的升高而优雅地往上扬。读重读时,她会拍一下手或跺一下脚。学生们都纷纷模仿。

一个周末的下午,安梅来到夫夷江边的公园散步,一个叫碧秋的年轻女同事陪着她。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是当地人娱乐休闲的好去处。巍峨耸立的金紫岭,由许多小山组成,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座金字塔,闪耀着神秘的光泽。那静静流淌的夫夷江,江水清澈,在春风的吹拂下碧波荡漾,泛起点点银波。公园里,树木清翠欲滴,小鸟在树枝上吱吱喳喳地叫着,草坪上点缀着各种各样的花儿,这儿一簇,那儿一丛。花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引来一群孩子的追捕。安梅的眼睛停留在孩子们身上。

碧秋告诉她,这是一群特殊的孩子——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很少回家。这两年因为疫情,他们更没有机会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有的和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一起生活,有的寄养在亲戚家中。放学后他们不会主动去完成家庭作业,而是在外面闲逛,等到交作业的时候他们就傻眼了。

安梅沉默不语。回去的路上,她向碧秋提出,把这些留守儿童组织起来,周末我们来陪伴他们,你觉得如何?碧秋脸上有明显的意外,她说,我们这里的留守儿童太多了,你管不过来的。安梅热切地说,反正周末我们也没别的事,能管多少就多少吧。碧秋沉吟片刻说,安梅,我今天来陪你散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准备离开这儿了,我马上就要调到市属学校去。

四月里的一个下午,碧秋走了。安梅心里很是失落。她从大城市自愿来这儿支教,这儿的老师又想方设法要飞走,理想与现实、孤独与彷徨……这些问题重新困扰着她,让她几乎一夜未眠。

经过一个星期的调整,安梅又恢复了正常。她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现实,立即编了一条信息发在班级群里:周末,留守儿童都可以来我家,我陪你们完成家庭作业,做完作业就带你们一起玩。

很多孩子在周末过来了,不是留守儿童的也来了一些。安梅先是辅导他们完成作业,然后问他们想去哪儿玩。他们热闹地商量一阵,说要去崀山看日出。

一周后的周日凌晨,天还没有完全亮。一群人踏着朦胧的夜色,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崀山小道上。手电筒里发出的光如同皎洁的明月,在黑夜里洒下一片柔和的光,照亮着崀山山谷,也照亮着孩子们脚下的路。因担心安全问题,安梅请了几个身体好的学生爷爷一同上山。孩子们争先恐后往前冲,生怕被后面的人追上。安梅和几个平时喜欢锻炼的孩子保持在前面,后面有爷爷们照顾着,她不用担心走得慢的孩子。她很庆幸自己坚持每天晨跑和瑜伽练习,让自己还能和十多岁的孩子一起爬山。走在最前面的是邓名哲同学,他遗传了他爸爸的大长腿,走得比别人都快。他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后面的同学们,脸上始终洋溢着胜利者的笑容。他站在一块又高又大的岩石上,扬扬得意地挥手大叫。

陈丽雯大声回应他,邓名哲,我们来比赛,看谁先爬到山顶!陈丽雯是一个瘦瘦的、高高的女孩,像邓名哲一样有一双大长腿,她学过舞蹈,走起路像装了弹簧,步履轻盈。

陈丽雯和邓名哲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开始了比赛。一路上,口哨声、尖叫声、起哄声、笑声在山谷交织着。

登上山顶的时候,天空还没有大亮,空中的云还是墨灰色。大家都喘着粗气,脱掉外套,擦着头上、脸上、脖子上的汗。安梅忙着和几个学生家长布置活动场所,把少先队队旗插好。不一会儿,天空渐渐明亮起来,空中的云由墨灰色变成淡灰色,又变成紫色、粉色,再变成橘黄色。这时,天空隐隐约约出现一条红得耀眼的圆弧。安梅大声叫着,太阳快出来了,大家准备看日出。

当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孩子们早就排好了队,穿着整齐的校服站在队旗下,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唱起了《我和我的祖国》。安梅也站在他们中间一起唱。

嘹亮的歌声在山谷回荡。安梅眺望远处的群山。那磅礴的云团在冷暖气流的循环交替下云雾缭绕,给人一种朦胧、虚幻、缥缈的迷离感。那翻滚的云海,像一群巨鲸在云海里嬉戏,又似一幅流动的彩色画卷,真是妙不可言。安梅不禁心潮澎湃。

她想起了两天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早上她刚跨进校园,校长叫住了她,对身边一个年轻人介绍说,她就是安梅老师。年轻人微笑着迎上来说,安梅老师,我是市报的记者,听说您是解放小学的义务支教老师,您不要工资,自己解决生活上的问题,还免费辅导学生,免费看管留守儿童,您的事迹很感人,我今天想采访您,可以吗?

安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我不是免费的,这儿的老师和学生、这儿的环境、这儿的空气治愈了我,我得到了很多很多。她抬手看了看时间,接着说,对不起,我马上要上课了,再见。

此刻,面对着红日映照下的巍峨群山,安梅想起了自己对记者的回答,不禁又咧嘴笑了。清晨的风迎面吹来,整个人都变得轻盈。她仰起头闭上眼,伸开双臂,想象着自己振动翅膀飞起来,融入那无垠的青翠里。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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