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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送战友上战场

2024-05-17孙贻荪

翠苑 2024年2期
关键词:楠竹政委团长

孙贻荪

我永远记住这一天——1950年11月20日,星期天。

作为参谋,养成一种职业习惯,不能早睡必须早起。早起后第一件事,把昨天经手的事在脑子里过一遍,想想有什么遗漏和缺失没有,如有缺失想法弥补。然后看领导今天有什么指示,分轻重缓急一一执行。

天刚蒙蒙亮,看见团长和政委两人同时跨上马,紧握缰绳神色凝重,双脚在马肚上一夹,战马呼啸着向德感坝总队司令部方向飞驰,马蹄在石板上擦出火星。有情况!这是我作为军人的第一反应。

这时,电报员王质彬也起来了。我把刚才所见告诉了他,他也说肯定有情况。我们相视无语,沉默了几秒钟。他突然冒出一句,说部队今晚可能有行动。其实这个我早猜出了,只是作为参谋不敢随便说出。听他口中说出来,倒佩服他“一叶知秋”的敏锐。王质彬是西南军区小龙坎通信学校毕业,学的是无线电收发报专业,比我小半岁。团机关人员里,只有他和我两个是从学校出来的,经历相似,年龄相仿,趣味相投。所以,一有空,两个就靠在一起摆摆龙门阵。

自从朝鲜半岛发生战事之后,隐约感到郭政委多了几分忧虑,也显得更为忙碌,他房间里的那盏灯总是最后熄灭。团长曾告诉我:“政委想让我把你借一半给他,我答应了只借一半。政委那边如果有事喊你,你要尽力去办。他跟随贺龙多年,身上有许多地方值得你好好学习。”

郭政委派我回军区领取朝鲜作战形势图,每个连队挂一张,还亲自下连队对照地图讲解战场形势。我在饭堂的墙上也挂了一张。王质彬饭后常站在地图前凝神观看,不时还比比画画。一准是把收音机里听到的前线消息,在地图上对照印证。他说:“如果部队号召申请入朝作战,我第一个报名。战场上肯定需要我这样的熟手,况且我还学过使用数字密码呼叫,这是极简便精确传递信息的快捷方式。假如在对讲机向对方呼喊,我是331高地,请求火力支援。自己人听见了,敌人也听见了,岂不等于暴露了自己?所以只能用密码喊话,而且对方战友一听数字就能明白。这必须经受严格的专业训练,绝不容许有丝毫失误。”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他应该早点上前线,好钢用在刀口上。

王质彬的电台设在阁楼上,夏天热得像蒸笼,便经常下来和我们一起在街沿上歇凉。我们的“班长”小李说只剩三根楠竹扁担了,加根木扁担镶在边上你就将就点睡。他说我个子小人又瘦摔不下去。

入夜,凉风吃力地从江边迤逦而上,穿过狭窄街巷,来到我们街沿坎衰减掉许多,等吹到我们身上已经微乎其微。正是这极为难得的一缕凉风,让平素语言不多的王质彬,打开了话匣子。他是自贡市自流井人。此刻他睡在软硬不一的扁担上仰望星空,天真得像孩子,低声朗诵“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小时候在老家自流井,夜晚最大的乐趣就是睡在凉栈上,看天上的星星,寻找牛郎织女星座,为它们相隔遥远大为惋惜。

“凉栈”是自贡人乘凉独有的家什,出了自贡地界恐怕没人知道。它由厚薄均匀、长短一样、打磨得光生的楠竹片穿上麻绳组合而成。时间用久了,汗水浸进竹片,变得油光水亮,光着身往上一躺,连声惊呼“冰沁。好安逸!”。不用时把它收卷起来立在墙角,一点都不占地方,不像硬凉板那么笨重,屋子窄了还找不到地方放。所以在自贡,“凉栈”是家家户户必备。

他的话匣子不轻易打开,打开了也不肯轻易关上。用特有的卷舌音如数家珍,夸自己的家乡。有时只有我一个听众,他也说得津津有味。自贡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地下蕴藏着大量盐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都说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中国人开门的七件事,人不可一日无盐。那么自贡的盐卤是怎样变成白花花的食盐的呢?我敢打赌外面好多人不得而知。它是千百年来人民勤劳智慧的结晶。

从他口中得知,盐卤从地层深处汲取上来之后,通过笕管先储存在大楻桶里。大楻桶就是一个中转站,再通过笕管把白花花的卤水爬坡上坎,运到井灶熬盐的锅里,可谓是全程自动化。“自流井”也因之得名。还有天然气,划根火柴就能点燃,也靠楠竹引流。自贡不产楠竹,楠竹产在几百里之外的江安长宁。但是最懂得楠竹的当数自贡人,把它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每每说到这里,他就会抒发一腔深情:“等铁路修通了,我请假回家探亲。邀请你上自流井玩几天。家里有父母弟妹四人,父亲是个烧盐匠,有时拿点锅巴盐回来。你去了招待你吃火边子牛肉。它是自贡一绝,用牛屎粑烤的。很香。”

我不晓得自贡在哪方,找不到路呀!他接着说:“这好办,等我回到家,马上给你发电报。你坐火车到内江不要出站,我到站台上去接你。”我说好,一言为定。

他的这番战友深情我牢记在心,不敢苟忘。有时心里特发异想,世上真有自流井这样神奇的地方?果真有,不去看看,岂不辜负一生?

此刻我和王质彬伫立在凛冽寒风中的街沿坎上,踮起脚向通往总队司令部的那条路口张望,盼望团长政委骑马归来。

焦急等待是一种煎熬。

好像真的就要各奔东西去上战场,依依惜别之情写在王质彬的眉宇间:“我们此去或许不在一起。你和我学的专业不同。我多半背着报话机跟随战友在前线冲锋。你学的是作战参谋,多半跟随首长蹲在坑道里,对着作战地图比比画画。如果我们活着回来,一定要履行之前的约定,去我们家自流井啊。我带你到井灶上慢走细看,去大坟堡看神奇的天车。”“什么样的车能开到天上?”我疑惑地发问。他摆摆手告诉我:“天车是汲卤水的动力,它像一片森林,到时看了你就会明白。”我向他深情允诺:“打完仗自贡见。”

就在这時听见了战马的嘶鸣,团长政委回来了。我转过身看房东柜台上的自鸣钟,上午10点45分。团长跳下马急匆匆对我说:“部队今晚有行动。你不参加。快去政委那里领新任务。”我跑步去见政委,他开门见山:“部队今夜赴朝鲜战场,坐轮船直抵武汉,然后乘火车北上。全团只有两个人留下——你和我。我去张家口通信工程学院干老本行当政委。你去新组建的西南筑路工程总队,也干老本行当参谋。总队是师级单位编制。其他干部由军区配备。”

政委接着说:“部队突然间归建,工程不能停。上级早有安排,重庆市组织了民工队伍来接替部队,需要一个熟悉情况的人留下来衔接,总队首长要大家推荐合适人选。我和团长商量推荐了你。总队首长再三权衡之后,最后决定把你留下。这是你的调令。”接过调令那一刻,我浑身热血沸腾,顿有临危受命的感动。

部队离开前挨家挨户走访。借的东西未还的要还,损坏的东西要照价赔偿。这是部队的老传统,事关部队声誉马虎不得。此刻部队上下正一片忙碌,我自告奋勇向团长请命担当此任。团长说好!时至中午,团长让“老后勤”给我送來两个热馒头,馒头里还夹了几片卤肉,一看就猜到是吕半坡出的鬼主意,他家卖过肉夹馍。“老后勤”还拿来一叠现金,让我遇有损坏家什的好照价赔偿。我走访了将近一半的房东,都说咱们队伍是文明之师,秋毫无犯,更不用说有家什损坏。“老后勤”在家念过几年私塾,把“文明之师,秋毫无犯”放在嘴里念了两遍,还摇头晃脑。临走还说团长心里舍不得你,我们也舍不得和你分开。他一步步走远了,却还在回头望我。

一家房东的小缸钵被战友送病号病饭端走了,要我帮他找回来。赔钱他不要。低头沉思。突然就想起来了,前几天是有个战友患重感冒卧床不起。我顺藤摸瓜替他找回了缸钵。等我走访完最后一家房东,已是月上东山。部队已集结江边开始列队上船。此时的中渡街街面上空无一人,月下除了我一个人的身影和脚步声,再无一点响动。这种出奇的静谧,直让人毛骨悚然。突然想起还没和王质彬告别,得想法和他见上一面。

今夜是阴历十月十六日,月亮又圆又大又亮。我快步来到江边,看见轮船特别大,停在深水区,靠长长的跳板才能走上去。瑟瑟芦花在秋风里伤感摇曳,它似乎也懂得人世间的离别之苦。匆匆忙忙在列队登船的队伍身边走了几个来回,始终不见王质彬人影。喜出望外的是,看见“老后勤”背着一个大口袋上船,问他王质彬在哪。他说王质彬早就背上他的宝贝疙瘩,去船上寻找最佳位置,行军路上好及时收发电报。我托“老后勤”务必找到他,告诉他我在江边等他,让他出来见上一面。

我站大石头上,拨开高过人头的芦花,踮起脚往船里看。往日只是面熟喊不出名字的战友,此刻都成了最亲近的人,一个个向我热情挥手。月光照在脸上,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心中忽然冒出一句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急忙打住!奋力扼住下一句,不准它冒出来。

就在这一刻,从船舱里传来喊我的声音。声音虽然细弱,江风还是把它送到了我耳朵里。哦,这是我最爱听的卷舌音,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此时,四周寂静无声,连入舱的战马也知趣不再嘶鸣。舱里传来“对不起,请让一下”的恳切声音由远而近。终于看见了他,王质彬额头上冒着热汗,气喘吁吁挤出来。我急忙从大石头上跳下来迎上去,只见他手里捏着一张纸片。当纸片交到我手上时,已被手心浸出的热汗浸湿:“这是我家的地址,自贡市自流井光大街72号附1号。如果你日后有机会,替我去趟自流井,替我看看父母弟妹。”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凝重地点头答应:“一定!”这时,他的两滴热泪重重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很快被拥挤的人流淹没,再也看不见他了。我的目光不忍移去,依然默默盯住他背影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忽然人群里冒出一只熟悉的手势向我挥动。那是无声的语言,重若千金。

元旦刚过,我回军区司令部办事,专门去拜望原先分管我们的首长,问他部队在前线打得怎样。他神情凝重地说战斗非常激烈,非常残酷。不少同志牺牲了!我不敢问王质彬的名字。只在心里默默为战友们祈祷,为王质彬祈祷。

人生犹如旋转的舞台,上一场谢幕后,不知道下一场扮演什么角色。我就是个不断转换角色的人。在外漂泊多年,20世纪60年代中期来到自流井安下家后,妻子陪我去光大街72号附1号,寻找王质彬的家人。邻居说早就搬走了,不知搬到哪里去了。自流井地方不大,后来居然再没有碰见过。无法打听到王质彬的家人,我和妻子只得怅然离去。想想也罢,倘若真遇见了他的亲人,我怎敢告诉他家,王质彬战场上的真相!假如他还活在世上,相信他会千方百计找到我。因为他是干通信的,是千里眼顺风耳。

王质彬当年手写的那张纸条,由于年月久远,已发黄变质,字迹依稀难辨,可我依然珍藏着它。人老了活在回忆中,常常梦里回到中渡街,梦里见到王质彬。只不过,我和他的战友情谊,或许已成人间一缕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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