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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间的力量

2024-05-16郑朝纲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24年3期
关键词:循吏孙叔敖

郑朝纲

芍陂(安丰塘)

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是时间之河,它不断洗尽铅华,不断大浪淘沙,浮华与喧嚣终如东逝之水一去不复返,留下的散发着金子般的熠熠光辉。在如此浩瀚的长河面前,2000 多年之于人类历史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一座水利工程来说,这个时间却足以令人叹为观止。古巴比伦的纳尔—汉谟拉比灌溉渠系和古罗马的远距离输水道,都是人类文明的杰作。然而,在岁月的流逝中,它们不是湮灭在历史的风沙之中,就是只剩下西风残照中的断壁残垣。在中国,芍陂(今名安丰塘)跨越了漫长的历史长河,经历了秦月汉关,见证了唐烟宋火,历时2600 多年而不衰。大别山的滔滔来水在这里变害为利,造福农桑,至今仍生机勃勃地发挥着滋润大地、惠泽民生的作用。

芍陂位于淠东平原,其东、南、西三面较高,大别山脉以弧形之势横亘绵延而来;其北则地势低洼,高山来水常由此入淮。夏秋时节,洪水泛滥,鲸吞良田,淠东平原一片汪洋;一遇旱灾,则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旱涝狂嚣,乡民束手无策。

安丰塘一角

民心所向,民瘼所在,芍陂应时应地而兴。兴建者因势利导,合理利用地形地貌,将高山来水汇集起来,建成了原始的人工水库陂塘。同时修建5 个水门,以石质闸门控制水量,水涨则开门以疏水,水消则闭门以蓄之。以此,遇旱有水溉田,遇涝则能及时下泄。整个工程上引大别山区充沛水源,下控一望无际的淠东平原,上循天地大道之运行法则,下与周边环境相协调,为后起的大型水利工程提供了宝贵的经验,被誉为“中国灌溉工程鼻祖”。

水运系乎国运,水运也催兴国运。芍陂建成后,纳川吐流,灌田万顷,为江淮地区提供了强有力的庇护和滋养。聚水成渊、旱涝频仍的淠东平原开始境内丰饶,为楚庄王争霸中原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战国末年,楚国丧失了江汉地区,芍陂所在的江淮地区一跃成为其赖以生存和延续的基地,寿春则成为这一地区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

岁月无情,气势恢宏的寿春城在水患和兵燹的交替侵蚀下,一度消失在历史的地平线上。而芍陂却如遗落在人间的珍宝,在时光的荏苒中悄然绽放着它的伟岸与大气,无私又自信地滋润着寿县人民,这一滋润就是2000 多年。

缅兹芍水,仰彼清流。徜徉于古老的长堤之上,仰望“天下第一塘”的巨额牌匾,摩挲饱经沧桑的岸石,去追寻那氤氲于水的大道与理想。中国现存最古老的灌溉系统,历经2000 多年的风雨洗礼,依然沉着稳定、充满灵性。陂塘外,热情的油菜花自由奔放,将广袤的大地染成一片金黄。芍陂宛若绿色的宝石,镶嵌在原野之间,与错落有致的村庄、鳞次栉比的屋舍构成一幅静谧悠远的画卷,不加修饰,浑然天成。塘内,水光潋滟,烟波浩渺,湖心岛点缀其间,做减缓洪水冲击之用,静若处子,纯然如素。在这里,问鼎中原的觊觎已然化成故纸堆里几行可有可无的文字,投鞭断流的雄心也早已烟消云散,而那种天人和合大美却恍如千年未变。

这种美,不是那种小桥流水的雅致,不是那种一泻千里的欢畅,更不是那种汪洋恣肆的奔放……而是在微风与暖阳之间,无声地浸润,慈祥地濡养。它宽广柔美的胸脯微微地起伏,偶尔也会吐出细微的波浪,荡漾出碎玉般的声响。芍陂的美,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安静之美。

一种深邃的驻守,一种辽远的涵养,一种丰富的滋润,成就了它的博大与明净,温润与丰厚,安详与沧桑……

“鲂鱼鲅鲅归城市,粳稻纷纷载酒船。楚相祠堂仍好在,胜游思为子留篇。”这是北宋王安石赞誉芍陂之益的诗句,在传说中的楚相遗泽的熏沐下,芍陂周边岁岁田禾丰稔,蟹肥鱼鲜。

孙叔敖一般被认为是芍陂的动议和主持兴建者。他的祠堂从北魏开始就默默地矗立在陂塘北岸,庇护着这方生命之水,为后世的治水者和为政者树立了一个精神的标杆。

溯历史之流而上,芍陂中下游的脉络清晰可辨,而源头却如它所在的楚国一样扑朔迷离、语焉不详。《史记》把孙叔敖放在了循吏列传的第一位,太史公的故事中有河渠志、有郑国渠、有都江堰,却独独少了这样一项利在千秋的工程。行陂者谁?陂因何名?陂周几何?利民几许?是太史公对楚文化的情感隔膜?还是这项工程另有隐情?这是关于芍陂的天问,留给后人的却是2000年的聚讼纷纭。

源头的一切,我们这样想象:有这样一位地方官,他大愚大拙、大智大巧,参透天地之心,体察生民之困,决心考制度、下膏泽、兴水利。他先察看淠东平原旱涝,咨询民情,遍访水情;继而又栉风沐雨,跋山涉水,沿淠水而上,勘测大别山水源;最后,他绘制水图,比选塘址,在淮南一带征集民力,疏沟开渠,就南高北低的地形和上引下控的水流,修建了这一堪称旷世杰作的水利工程。

这种兴水惠民的治水者形象正好契合了奉职循理这一循吏内涵。于是,在后人的叙述中,孙叔敖与芍陂似乎就有了某种确凿的联系。

广袤的江淮大地上,一项丰功铸就了一个王朝的伟业,一段传奇相伴一代名相被传颂千年,孙叔敖的种种传奇在不同版本中层累变迁。

孙公祠内,殿阁俨然,碑石林立。遮天的银杏诉说着岁月的悠远,森森的翠柏掩映出遗泽的绵长。凝视着孙叔敖的雕像,追慕他的为官之道、治水之功和人生之求,“天下第一循吏”顿时变得鲜明而具体。

甚哉,水之为利害也!人与水的关系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表征,不同的文明产生不同的治水理水之道,逐水而居是顺应自然,而农耕文明则更为依赖水利工程。中华民族是饱经水患的民族,从仰韶彩陶上的人鱼纹,到马家窑彩陶上的蛙纹,从女娲补天到大禹治水,滔天洪水是我们最深刻的民族记忆,战胜水患则是先民最强烈的意愿。

如果大禹治水的功绩还停留在神话的想象之中,那么孙叔敖和芍陂兴建所展示出的兴利除害已逐渐可见可知:作为现存最古老的治水杰作,它比西门豹渠、都江堰和郑国渠都要早上数百年,工程本身既显示了先进的治水技术,又展示了社会治理在工程组织、人力动员、资源整合等多方面所能达到的高度。

透过历史的表象,我们会发现隐乎其后的精神的光芒,芍陂的兴建,不仅树立了一个人水和谐、持续发展的工程典范,更树立了一座躬亲劳苦、无私奉献的精神丰碑,这是一种对于人水关系的深刻理解、对于水利水害的科学认识、对于为民谋福祉的敢于担当,这种典范的精神和大禹所体现的民族精神一脉相承,而这种薪尽火存的传承,形成了一座精神的芍陂,有形和无形地影响着历朝历代的治水官员和民情民风。芍陂自孙叔敖主持修建以来,经历了2000 多年的风风雨雨,凝聚着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勤劳和智慧,主持修陂兴陂之人更是史不绝书。孙叔敖循吏形象的背后,连接着的是一长串治水人的名字,王景、邓艾、张旨、黄克缵、颜伯珣……他们既是名臣,又是循吏,一代代人救弊补偏,承丰功于不坠,至今为人景仰。

缘此,芍陂才有了穿越千年的魅力。

水从大别山的深山更深处而来,它以涓涓细流,潺湲滴沥而始,冲破千山万壑的重重阻拦,终成汤汤之势。

芍陂穿越时光而来,至今,仍发挥着它的效用,润泽着这块钟灵毓秀的土地。人们切身地感受着它的滋润与濡养,它存在于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喜悦中,存在于柴米油盐的岁月静好中,存在于父老长满故事的胡须中,存在于孩童牙牙学语的启蒙中,存在于负鼓盲翁年复一年的说唱中。

人的生命犹如秋叶般脆弱,但有些名字必将永垂不朽。人们说,孙叔敖们依然活着。活着的人和物质的雕像可以归尘归土,甚至水利工程本身也有完成它历史使命的一天,但治水人的精神却穿越时空而来,那关系民瘼的无私奉献、造福一方的勇于担责、敬天爱人的科学求实,必将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誉满华夏、功昭千秋。

矗立在芍陂塘头,大别山之水日夜奔流不息,那些失去名字的远古的风,飒飒吹过群山密林,不间断地述说着一代又一代治水人的故事。

唯有风,可以穿越荆棘。

唯有精神,可以穿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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