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树上的“果冻”
2024-05-16虞燕
虞燕
第一次见薜荔,是在外婆家的屋后。那面老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斑驳的墙面被盎然的绿笼罩。风一吹,绿叶活泼地扭动,跳起了集体舞,整面墙竟生动起来。果子有点狡猾,着青绿的保护色,淡定地掩于枝叶间。粗略一看,很可能发现不了。
我只够得着最低处的。摘下一个果子,乒乓球般大小,状如馒头。在手心掂掂,挺瓷实,很想咬一口试试是什么味道。外婆看穿了我的心思,说这样不好吃,拿着玩吧。我失望地把它扔在了一边。后来,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偷偷切开果子尝了,不知是不是欠熟,反正,跟其他野果子相比,味道寡淡到让人没脾气。倒有一股清幽的香气,颇为醒脑。
在舟山,薜荔被叫作“爬蓬”“啪嘭”,都是音译。不过,我以为,译得还挺对口。“爬蓬”,到处攀爬,蓬勃生长,它的不定根发达,生命力顽强。《楚辞植物图鉴》里有提及,“常绿攀缘藤本,茎节具不定根”。至于“啪嘭”,一看到这两个字,我就能想起果子成熟时,轻轻一捏,即有乳白色的浆汁爆出,仿佛能听到“啪嘭”的迸裂声。但外婆不许我们胡乱捏,她要用。
薜荔的枝条分两种,结果的枝和不结果的枝。好玩的是,两种枝上的叶子形状、大小完全不同:结果的枝上的叶子为椭圆形,身材修长,而不结果的枝上会长出不定根,擅攀缘,叶子呈心形。山上的薜荔一般都攀附在大树上,它的叶子和果子混于树叶间。一时不察,还以为是树结的果。外婆去砍柴,会顺便摘一些,用衣服兜着带回。我嘟囔:“这玩意儿又不好吃,摘来有什么用?再说,屋后不是也有吗?”外婆用布擦拭薜荔,把它们一个个装进了篮子里,她说:“这地上长的东西啊,没有一样是没用的。”而今想来,外婆真是个智者。任何生灵,再低贱卑微,都有其功用和使命,是生态链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外婆在屋后老墙上架了把小木梯,把那些薜荔也摘了。所有薜荔清洗后对半切开,有心形的,有葫芦瓢形的。有些里面果肉满满,金黄的芝麻状种子挤挤挨挨,每一颗都恨不得蹦出来。另有些却是空心的,或者不是空心,果内壁为紫粉色,但果肉占空间很小。外婆说这样的是雄果,弃之。将雌果再对切,摆于竹匾内,拿到太阳下晾晒。饱满的果瓤黄灿灿的,甚是好看。
晒干后,果瓤颜色起了变化,红褐色与赤白色相间。外婆把果瓤剥下,用纱布包起来,而后,浸入一大碗凉开水中,反复揉搓。我趴在桌子上瞧得入神,外婆到底会变出什么来呢?纱布中不断渗出透明的黏液,凉开水浓稠起来。现在我才知道薜荔果种子里含有丰富的果胶。那会儿,还以为外婆是在制作一种胶水。直到搓不出什么来了,外婆才捞起纱布包,又滤去泡沫等,嘱我不要去动,让大碗静置。
过了两三个小时,碗里的液体结成了冻,玉色,剔透如琥珀,平滑如冰面。外婆浇了一勺红糖水上去,焦糖色灵巧地滑开。外婆顺势用勺子捣了两下,舀起,送到我嘴边。第一口,我没做好准备.它哧溜一下,滑进食道了,只感觉清凉,清甜。接著便吃得停不下来了,满口植物果浆的清香,吃多不腻,浑身舒爽。外婆叫它凉粉。长大后,我知道它又叫木莲冻、木莲豆腐。清代吴其浚所撰的《植物名实图考》里说:“木莲,即薜荔。《本草拾遗》始著录。自江而南,皆日木馒头。俗以其实中子浸汁为凉粉,以解暑……”可见,清朝时人们食用薜荔已很普遍了。
小时候,岛上还未通电,别说空调、冰箱、电风扇没有普及,即便有,也没法用。消暑的土办法五花八门,井水擦身、湿毛巾搭脖子、摇蒲扇、抹清凉油……木莲冻解暑又好吃,炎炎夏日里能喝上一碗,实在是幸福事一桩。每年,薜荔成熟时,很多家庭主妇会多晒一些,藏于密封罐里。来年一入夏,就可以制作木莲冻了。
若以为薜荔生来就是制作木莲冻的,那可真是小觑它了。那年,舅妈生下表弟,奶水不足。婴儿拼力吮吸仍吃不到奶,哭得哇哇叫。岛上有鲫鱼汤下奶的说法,舅妈连着喝了一星期,效果不明显。后听隔壁的麻子婆婆说,她儿媳当年是用薜荔猪蹄汤下的奶。得此方子,外婆连忙照做。将多颗薜荔去皮后与猪蹄一块儿炖,汤是乳白色的,上面轻飘飘地浮了点油脂。舅妈喝了一段时间后,似是哪个关键地方突然通了,奶水得以顺顺畅畅地入了表弟的小嘴。我莫名想到捏成熟的薜荔果子时,那溢出来的白色汁液,多么像乳汁。
我上小学时,臀部某一块又热又肿,上课那真叫如坐针毡。母亲查看后,说是长疮了。她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篮子里多了些绿莹莹的新鲜叶子,瞧着有点儿眼熟。母亲把叶子洗净后捣碎,用纱布兜起,敷在疮上。一夜过后,疮居然消了不少。用的叶子就是薜荔叶。听说外敷的同时,加上薜荔果煎服,疗效更佳。薜荔的藤条也不只有攀缘之功能,藤汁可消炎,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薜荔就像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不知还会有多少惊喜带给人类呢?
(选自2023年10月18日《解放日报》,有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