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多于“创”:刘师培赋论渊源考辨
2024-05-15王飞阳
摘要:刘师培赋论素有“考镜源流,深阂宏博”之誉,影响甚大。然其论赋多为“祖袭”,或有“剽窃”之嫌,鲜为“原创”。“赋源行人之官”袭自乃祖刘毓崧,几为“复制”;“宗骚说”承自孙梅,略作转化;“赋重小学”法自阮元,另辟新解。家学渊源和扬州学统,深烙其心,充分彰显清代赋论的“地域”色彩,亦可见文学传统的“小”“大”之别。立足文献,刘师培论赋“祖袭”洵为事实,不宜过分拔高。然“扬州派”赋论因其而彰,毋庸讳言。考辨刘师培赋论渊源,初衷不在评断,旨在还原真相。
关键词:刘师培;赋论;扬州学派;刘毓崧;赋源说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2-0045-05
關于刘师培的赋论思想,学者多有论述( 1 ),充分肯定其价值,所谓“考镜源流,深阂宏博”[ 1 ]。然细读文献,详加比勘,发现刘师培论赋多为“祖袭”,或有“剽窃”之嫌,鲜为“原创”。逝者已往,本不应妄作评骘,只是刘氏赋论反响剧烈,频为引用,其中“赋源行人之官”说最见新意,予以“赋源”探索一盏宝炬,指引出由“口诵之辞”到“书面之辞”的溯源之路。若不考辨真相,影响愈大,贻误愈深,洵有揭橥之必要。
一、赋源行人之官
“赋源行人之官”之说,立足赋体“骋辞”特色,由“赋诗”“诵诗”出发,推论古之外交辞令皆为行人之职,由行人之官流为纵横家,再流变为辞赋家。这条思路无疑是合理的,也是最近“赋源”问题的本相。虽章学诚早已推断“赋家者流,纵横之派别”[ 2 ],然未及“行人之官”,“赋源行人之官”之论确是振聋发聩。虽仍沿用“赋为古诗之流”的说法,然跳脱“以经衡赋”的视角,不执着于赋体为“六义之一”,事实上则破除了“赋源诗说”的可能。只是这并非刘师培首创,而是其袭乃祖刘毓崧《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之言,几为“复制”。为显目计,稍改次序,以与《论文杂记》比对。
总论诗赋之学出自行人之官:
古人诗赋,俱谓之文。然诗赋之学,亦出行人之官。盖赋列六艺之一,乃古诗之流。古代之诗,虽不别标赋体,然凡作诗者,皆谓之赋诗,诵诗者亦谓之赋诗,诵诗者亦谓之赋诗。《汉书》叙诗赋略,谓“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际,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故孔子言‘不学诗,无以言。”夫交接邻国,揖让喻志,咸为行人之专司。行人之术,流为纵横家。故《汉志》叙纵横家,引“诵诗三百,不能专对”之文,以为大戒,诚以出使四方,必当有得于诗教。则诗赋之学,实惟纵横家所独擅矣。——刘师培《论文杂记》[ 3 ] 185-188
《汉书·艺文志》云“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今按:交接邻国者,行人之专司,揖让谕志者,行人之常事。据此则诗赋之学,亦出行人之官,其业实纵横家所独擅。盖赋本六艺之一,乃古诗之流,而六艺之中其用以赋为最广,古诗虽不别标赋体,然凡作诗者皆谓之赋诗,诵诗者亦谓之赋诗。《汉志》戒纵横家流,诵诗三百不能专对,诚以出使四方者必当有得于诗,古诗多因行人而作,以多为行人所诵,则赋诗本于奉使为宜。——刘毓崧《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下篇》[ 4 ] 588-592
以古诗和《左氏传》证明:
试考之古籍,则周代之诗,非徒因行人而作,且多为行人所赓诵。有知行人之勤劳,而赋诗以慰恤者,有奖行人之往来,而赋诗以褒美者;或行人从政,而室家赋诗以劝行;或行人于役,而僚友赋诗以寄念;或行人困瘁,赋诗以抒其情;或行人闵忧,赋诗以述其境,是古诗每因行人而作矣。又以《左氏传》证之,有行人相仪而赋诗者,有行人出聘而赋诗者,有行人乞援而赋诗者,有行人莅盟而赋诗者,有行人当宴会而赋诗者,有行人答饯送而赋诗者,是古诗每为行人所诵矣。盖采风侯邦,本行人之旧典。故诗赋之根源,惟行人研寻最审。所以赋诗当答者,行人无容缄默;而赋诗不当答者,行人必为剖陈。由是言之,行人承命以修好,苟非登高能赋者,难期专对之能矣。——刘师培《论文杂记》[ 3 ] 185-188
故以《三百篇》证之,有知行人之勤劳而赋诗以慰恤者,有奖行人之往来而赋诗以褒美者,有行人从政而室家赋诗以劝之者,有行人于役而僚友赋诗以念之者,有行人困瘁而赋诗以抒其情者,有行人忧闵而赋诗以述其境者,是古诗每因行人而作。习纵横者,固宜能作诗矣。以《左氏传》证之,有行人相仪而赋诗者,有行人出聘而赋诗者,有行人乞援而赋诗者,有行人莅盟而赋诗者,有行人当宴会而赋诗者,有行人答饯送而赋诗者,是古诗每为行人所诵,好纵横者更宜能诵诗矣。且夫采风于侯邦者,木行人之旧典;观乐于邻国者,亦行人之深心。则诗赋之根源,惟行人研寻最审,所以赋诗当答者,行人无容缄默。赋诗不当答者,行人必为剖陈。由是言之,行人承命以修好,苟非登高能赋者,难期专对之能矣。——刘毓崧《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下篇》[ 4 ] 588-592
论集部和子部关系:
两汉以前,未有别集之目。《汉志》所载诗赋,首列屈原,而唐勒、宋玉次之,其学皆源于古诗,虽体格与三百篇渐异,然屈原数人,皆长于辞令,有行人应对之才。西汉诗赋,其见于《汉志》者,如陆贾、严助之流,并以辩论见称,受命出使。是诗赋虽别为一略,不与纵横同科,而夷考作者之生平,大抵曾任行人之职。东汉以后,诗赋咸以集名,为行人者,以诗赋与邻境唱酬,亦莫不雍容华国。故昭明编辑《文选》,于行旅之诗,别立子目。王西庄谓奉使之臣,宜于诗教,诚不诬也。又班《志》有言“不歌而诵谓之赋”,案“登高能赋”之言,本于毛公《诗传》,在“君子九能”之内。夫九能均不外乎作文,故总名曰德音。而登高能赋与使能造名相次,其为行人之诗赋无疑。则后世诗集,皆纵横家之派别矣,焉得谓集部与子部无关耶?——刘师培《论文杂记》[ 3 ] 185-188
西汉以前未有别集之目,而诗赋作于哀平以期者,凡百有六家。《汉志》所载诗赋,首列屈原,而唐勒、宋玉次之,其学皆源于古诗。虽体格与三百篇渐异,而数人者皆长于辞令,有行人应对之才。则惟千古诗赋之宗工始,尽纵横之能事矣。西汉人诗赋见于《艺文志》者,如陆贾、严助之流,并以辨论见称,受命出使,是诗赋虽别为一略,不与纵横同科,而夷考作者之生平,大抵曾任行人之职也。东汉以后,诗赋咸以集名,为行人者以诗赋与邻境唱酬,亦莫不雍容华国,又岂特行旅之诗赋,藉江山之壮伟以助其才哉?况乎诗赋之易涉轻佻,以纵横家恒多矜诩,诗赋之竞求靡丽,以纵横家常喜浮夸,则即其流弊之所穷,亦足证本原之不异焉。得谓集部与子部竟无关耶?至于登高能赋之言,本于毛公《诗传》,在君子九能之内。夫九能均不外乎作文,故总名曰德音,而升高能赋与使能造命相次。古人诗赋,俱谓之文,则无论诗集、文集之殊,皆纵横家统绪之所寄也。——刘毓崧《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下篇》[ 4 ] 588-592
主张诗赋源自纵横家:
观《礼记·学记》篇有言“《宵雅》肄三,官其始也”,推古人立法之旨,即望其能赋诗而为行人之官耳;故以古人奉使之诗,励其初学进修之志。而后世文章之士,赓诗作赋,亦多浮夸矜诩之词,此则纵横家尚谖弃信之流弊也。欲考诗赋之流别者,盍溯源于纵横家哉。——刘师培《论文杂记》[ 3 ] 185-188
然则《学记》所谓“《宵雅》肄三,官其始者”,即望其能赋诗,而为行人之官。故以使者輶轩,励初学进修之志耳。欲知文章诗赋之流别者,盍留意于纵横家乎?——刘毓崧《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下篇》[ 4 ] 588-592
通过比对,一目了然。刘师培“赋源行人之官”之说几为复制,只是稍调字句,或更换言词,只字不提乃祖,在其看来或为“祖袭”,若按今日学术规范,视为“剽窃”亦无不可。学者于此或未及见,一致将“赋源行人之官”之说归于刘师培,无片言提及刘毓崧,洵为不实,亦为不公。刘师培家学渊源颇深,三世通经,享誉扬州,其曾祖刘文淇“为刘氏家学开创者”,然论赋甚少,堂叔刘寿曾也鲜论赋。惟祖父刘毓崧著有《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三篇,考述赋家源流,首发“赋源行人之官”之论,刘师培实本于此而祖述之,并非原创,也非推衍章学诚之说而成。同时刘毓崧论及集部和子部之关系,也是刘师培“反集为子”说的启蒙之始( 2 )。当然,除了“祖袭”乃祖之外,刘师培论赋还多袭用前贤。
二、宗骚说
刘师培论赋主张宗骚,视赋源自骚,屈子本娴于辞令,尝于折冲樽俎间外交应对,目为行人之官可,视为纵横家亦可。“赋源骚”与“赋源行人之官”,在逻辑上实现融通,“行人之官”是“口诵之辞”,而骚辞是“书面之辞”,行人之官是赋的“远祖”,而屈子则是赋的“近亲”,换言之,楚辞家是纵横家过渡词赋家之桥梁( 3 )。“赋源骚”说由来已久,刘师培此论并非新见,而且多与孙梅《叙骚》雷同。一经比对,便很显然。
赞美骚辞:
若夫矢耿介,慕灵修,怨悱不乱,永矢弗谖,表廉正洁清之志,写缠绵悱恻之忱……孔盖翠旍,遗制仍沿皇舞;龙堂贝阙,巨观半属灵祠。云霓来迓,神其康乐,雷雨窈冥,魂兮归来。——刘师培《文说·宗骚篇》[ 5 ] 79-80
夫其矢耿介,慕灵修,眷重华,追三后,占琼茅,媒鸩鸟,抱忠謇,怨迟暮,以至然疑恍惚,中路夷犹,窈窕宜笑,婵媛太息,何其情之贞而挚也!又若雷雨窈冥,风云舒卷,冠劍陆离,舆卫纷溶,靃靡千名,镂错万状,更有云旗星盖,鳞屋龙堂,土伯神君,壶蜂雄虺,何其文之侈而博也!——孙梅《四六丛话·叙骚》[ 6 ] 45-46
论立言之旨,情文相济:
粤自风诗不作,文体屡迁,屈宋继兴,爰创骚体。撷六艺之精英,括九流之奥旨。信夫骈体之先声,文章之极则矣……则以立言之旨,情文相生。后世诗人之作,情胜于文,故朴而不华;赋家之作,文胜于情,故华而不实。——刘师培《文说·宗骚篇》[ 5 ] 79-80
古文、四六有二,源乎大要,立言之旨,不越情与文而已。诗人之作,情胜于文;赋家之心,文胜于情。有文无情,则土木形骸,徒惊纡紫;有情无文,则重台体态,终恧鸣环。屈子之词,其殆诗之流、赋之祖、古文之极致、俪体之先声乎?——孙梅《四六丛话·叙骚》[ 6 ] 45-46
论赋篇出自骚篇:
惟《洛神》之赋出于《九歌》,《北征》之赋近于《涉江》,《哀江南赋》乃《哀郢》之余音,《归去来辞》亦《卜居》之嗣响。——刘师培《文说·宗骚篇》[ 5 ] 79-80
《西征》《北征》叙事纪游、发挥景物,《涉江》《远游》之殊致也;《鵩鸟》《鹦鹉》旷放沉挚,《怀沙》之遗响也。《哀江南赋》,有《黍离》《麦秀》之感,《哀郢》之赓载也……《归去来词》萧散风流,《卜居》之别情也——孙梅《四六丛话·叙骚》[ 6 ] 45-46
比照之下,刘师培“宗骚说”显然袭用孙梅之见,不过稍作转化而已。孙梅是乌程人,乃阮元之房师( 4 ),阮元在扬州的学术地位极高,如刘寿曾云:“盖乾、嘉、道、咸之朝,扬州经学之盛,自苏、常外,东南郡邑无能与比焉。学术之兴也,有倡导之者,必有左右翼赞之者,乃能师师相传,赓续于无穷而不为异说讆言所夺。文达早膺通诸老前辈显,年又老寿,为魁硕所归,人仰其学,盖衣倍天下矣。”[ 4 ] 797孙梅逝后九年,阮元视学浙江,令孙梅之子孙曾美编定、刻印《四六丛话》,并为之作序,无疑助推了《四六丛话》的流行。孙梅虽非扬州人,然却与扬州学派关系密切。刘师培论赋取资此书,洵在情理之中。《四六丛话》亦言及“训诂”,经阮元所发挥转以论赋,这也为刘师培所取法。
三、赋和小学的关系
赋和小学的关系,历代学者多有关注,着眼于汉赋用字僻难、典雅、精确。汉代赋家多通经,通经必谙于小学,尤以司马相如、杨雄为最,留有字书存世,是其精于小学的明证。因识字众多,故临文用字广泛蒐罗,或异形书写,或自创另造,以致联边鱼贯,繁难生僻,鲜有复字。董正功所云“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子云作《训纂》,皆欲同文也。相如、子云能辞赋,本精小学”[ 7 ],洵是事实。赋和小学关系密切,还在于学问相关。小学本是关于识字的学问,赋称为“学”,也以文字之学为主。古人以识字之多、识见之广为博学之征,而赋体名物之多、难字之富,最显赋家学问之大。惟多识字,才可博识名物,此为唯一途径。因此赋家博物,究在识字之多;赋资博物,则是字类之富[ 8 ]。小学之于汉代赋家,除是通经门径,亦为学养根基,惟此方能写就磅礴词章。曾国藩倡导“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诚为晚清赋论的有力高声[ 9 ]。逮至刘师培,论赋强调小学,实乃扬州经学盛行之故。阮元作为经学大纛,且与刘氏家族关系甚密,刘师培《扬州前哲画像记》称阮元“力持学术之平,不主门户之见”[ 10 ],故其论赋注重小学,实乃直接取法前哲。试取两则阮元、刘师培论赋和小学关系语,以资说明。
昔西汉辞赋,首标卿云,摛词富贵,隶字必工,此何故哉?则辨名正词之效也。观司马《凡将》,子云《训纂》,评征字义,旁及物名,分别部居,区析昭明;及撮其单词,俪为偶语。故撷择精当,语冠群英。则字学不明,奚能出言有章哉!——刘师培《文说·析字篇》[ 6 ] 72-73
诗人之志,登高能赋。汉之相如、子云,文雄百代者,亦由《凡将》《方言》,贯通经诂。然则舍经而文,其文无质;舍诂求经,其经不实。为文者尚不可昧经诂,况圣贤之道乎?——阮元《西湖诂经精舍记》[ 11 ]
观相如作《凡将篇》,子云作《训纂篇》,皆史篇之体,小学之津梁也。足证古代文章家皆明字学。——刘师培《论文杂记》[ 3 ] 170
古人古文,小学与辞赋同源共流。汉之相如、子云,无不深通古文雅驯。至隋时曹宪在江淮间,其道大明,马、扬之学传于《文选》,故曹宪既经雅训,又精选学。——阮元《扬州隋文选楼记》[ 12 ]
由是足见刘师培师法阮元。当然,刘师培论述赋和小学仍有新见,不主一味求古求奇。其《文学四忌》云:“赋主敷采,不避丽言,奇字联翻,未为乖体。如《三都》《两京》《子虚》《上林》诸篇,古字甚多,降至木华《海赋》之类,用典益为冷僻,然以并属辞赋,故无可厚非。若易为诔颂,则乖谬矣……若必拟典谟以矜奇,用古字以立异,无异投毛血于殽核之内,缀皮叶于衣袂之中,即使臻极,亦只前后七子之续而已。”[ 3 ] 122在刘师培看来,古字奇字只适用于辞赋创作,不宜施以其他文体。而且反对盲目摹拟,力避重蹈明人之辙。这较之“赋出行人之官”“宗骚说”直接袭用,不得不说是“另辟新解”。至于三家赋的分类问题,刘师培则是继承章学诚的说法,已为共知,兹不赘述。
四、赋论“祖袭”和地域色彩
刘师培论赋,多为祖袭。“赋出行人之官”袭自乃祖刘毓崧,“宗骚说”承自孙梅,论赋重小学法自阮元。刘毓崧、孙梅、阮元均与扬州学派关系紧密,充分彰显清代赋论的“地域化”色彩。这不仅表现在以地域命名赋集的涌现,更体现在论赋的一脉相承。如以张惠言为首的阳湖派,论赋推尊古赋;曾国藩为首的湖湘派,论赋注重小学和致用。而扬州学派立足经学,论赋强调小学,实为本色之言,亦符合汉代赋家精通小学的事实。虽不算新解,然亦影响一时。而论及赋源问题,则突破“经义”“六义”的藩篱,注目赋之“骋辞”特色,而将赋之源头归于“行人之官”,认屈骚为赋之“近源”,诚是创见。刘师培早慧,自幼熟读儒家经典,深受家学和地域传统的熏陶,论赋祖袭先辈和前哲,洵难避免。郭院林认为刘师培“史的观念来源于章学诚、龚自珍、汪中以及刘毓崧、章太炎,经的义例观念来源于家学以及凌曙、廖平,诗文的观念来自刘寿曾继承的扬州诗”[ 13 ],而就赋的观念来说,刘师培则受刘毓崧、阮元、孙梅的影响为大,充分体现论赋的“扬州派”属性。
其实不仅是论赋,清代的文学批评均带有浓厚的地域色彩,如论词有云间派、阳羡派、浙西派;论诗有虞山派、河朔派、高密派;论文有湖湘派、桐城派、常州派;而这一起构成了清代文学思想的地域特色,清代文坛可以说是由地域的文学集团构成的。蒋寅论述清代诗学与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认为相对经典文本所代表的“大传统”,地域性的“小传统”往往具有更大的影响力,这种小传统以方志、总集和领袖人物为代表的多种力量左右着地方的文学风气[ 14 ]。若借用这种说法,那清代赋论也具有这样的“小传统”。刘师培论赋多为祖袭,取法先辈和前哲,则体现了这种“小传统”不凡的效力。就赋学而言,“大传统”则是“赋者古诗之流”的假说,认为赋自诗出,强调美刺讽谏。然而这只是汉儒构建的理想谱系,现实上赋体跟诗体并无多大联系,赋体源自屈辞,成之宋玉,这才是更为合理的论断。至于赋体功用,本就不在于讽刺,而宜于劝颂,汉儒徒叹“劝百讽一”,便是最好的说明。两汉以下,凡嗤鄙赋者,皆以经义衡赋,遂致赋体自身的解构,而有“赋亡”之论。“大传统”的假说着重赋体功用,而当后世论赋不主功用,开始关注赋是什么、赋源自哪、赋的特色、赋体衍变及赋之创作时,“大传统”便渐失影响力。扬州派论赋并不注重赋之功用,亦不认为赋源自诗,而是立足“骋辞”特色推论赋源,回答赋该如何作,有力彰显“小传统”对“大传统”的突破和超越。
当然强调“小传统”的影响力,并不是为刘师培论赋祖袭“开脱”,更不是为其祖袭“抹黑”,而是旨在还原真相,以期客观评断。既然“祖袭”已成事实,就不宜过分拔高刘师培赋论的价值。无疑“扬州派”的赋论,因刘师培而彰,“赋出行人之官”的判断洵为卓识,衣被今人非一日也。至于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援用西方地理学说,将中国古代文学分为南北两派,勾勒不同面貌,洵是经典之作,发人深省。其中亦涉及赋论,影响甚大。古哲云“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评判刘师培赋论惟有本诸“文献”。学者称许其赋论“考镜源流”,今论述其赋论渊源亦“考镜源流”,或不谬焉。
注释:
(1)参看许结《从“行人之官”看赋之源起暨外交文化内涵》,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冷卫国,赵毅《刘师培的赋学思想》, 载《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李文《刘师培赋学批评述略》, 载《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踪凡《汉赋研究史论》第四章第四节“刘师培《论文杂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16-519页。
(2)参看伏煦《刘师培“反集为子”说发覆》, 载《文学评论》2021年第6期。
(3)按:万曼先生认为辞赋是由“口语时代”过渡到“文字时代”的桥梁,参看《辞赋起源——从语言时代到文字时代的桥》,《万曼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19页。笔者在此基础上提出楚辞家是纵横家过渡至词赋家的桥梁,已有专文论述,此处不再展开。
(4)关于孙梅的家世和生平,参看李金松《阮元“师从孙梅”辨》, 载《学术研究》2003年第11期;孙静《孙梅的家世与生平补索》, 载《安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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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师培.刘师培全集:第三册[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701.
[11]阮元.研经室集[M]//丛书集成初编:第220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506.
[12]阮元.研经室集[M]//丛书集成初编:第220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364.
[13]郭院林.试论刘师培家学传统与扬州学派的关系——由《江南乡试墨卷》说起[J].江苏社会科学,2014(4):220-227.
[14]蒋寅.清代诗学与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J].中国社会科学,2003(5):166-176,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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