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尽全力,成为二本学生
2024-05-15黄灯
黄灯
文瑜是我的学生。自我2016年9月给他们班上专业课后,她一直担任班干部,负责联络老师和同学。文瑜长着一副典型的广东女孩模样:中等个子,清瘦身材,脸庞极为清秀,神情淡定,看起来温婉而坚定。
2019年6月20日,临近毕业,我们约好召开最后一次班会,由于不少人在外实习或者求职,38个学生中,只有24个能参加班会。
学生们轮流走上讲台,分享各自的毕业感受和境况。就业环境日渐严峻,此刻,真正“上岸”的学生很少,大多数仍处于迷茫、纷乱的求职阶段,不少女生在离别的伤感中夹杂着对未来的担忧。文瑜是班上少有的确定了去向的学生,她受到环境的触动,回顾了自己找工作“纠结到哭”的经历,也讲起找房子时的两难处境,“便宜的,环境太差又不安全;稍稍像样的,价格又太贵”。
对大学生而言,家访说起来容易,落实起来却难度极大,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双方都忙,很难凑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如果还要同时约好学生的父母,难度更大;其二,许多学生,尤其是女生,有不少顾虑。
文瑜是我任教的班级中第一个愿意接受家访的女生。
文瑜1996年出生。父母的婚变,让她两岁就离开家,开始跟随奶奶生活。对于亲生母亲,因分开时年龄太小,她已没有任何印象,多年来,甚至“没怎么联系”。
亲生父母离婚后,很快各自成家。文瑜3岁时,继母生了妹妹,到文瑜6岁,继母让爸爸将文瑜接回身边,理由是“孩子必须上学了”。在爷爷的观念里,文瑜是女孩,读不读书无所谓,“他想让我在家干活,读两年到十几岁就外出打工”。继母没有依从爷爷的意愿,坚持将文瑜带回。
提到父母婚变对她的影响,文瑜坦言“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回到父母身边前,曾见到村里其他后妈打骂孩子,我也有点害怕。但回到父母身边后,发现我的继母完全不是这样”。
在她心中,继母早已获得了她对母亲的身份认同,“妈妈”这个神圣的称呼,只属于陪伴自己长大的母亲。文瑜强调,她得以拥有机会念大学,最为关键的因素就是继母的坚持,若依从爷爷和爸爸的意见,“自己不是留在村里,就是外出打工”。
初一暑假,妈妈带文瑜第一次来到深圳,跟随表姑在一家手袋厂打工,每天的工作从晚上8点开始,“一直干到第二天中午11点”,这样的日子她坚持了40多天。挣了多少钱,文瑜早已淡忘,让她难以忘怀的两个细节,一是通宵熬夜倒班,每到凌晨就昏昏欲睡的疲惫;二是因为年龄太小,她用的是别人的身份证,每次遇到突击检查,就要赶紧藏起来的窘迫。
初二暑假,文瑜没有外出,在家跟着妈妈织网。初三暑假,文瑜再次进厂,整整干了60天,“机器太高,必须站着,脚后跟磨掉了一层皮”,她清楚地记得,“每个小时的工资是7元”,整个假期,她赚了4000多元。
同行的一个女孩,受不了工厂的劳动强度,做了十几天,“哭哭啼啼嚷着要回家,主管没有理会她。最后是我帮助她顺利回去了,还答应将她未结算的工资寄回”。帮助同伴妥善处理辞工的经历,让文瑜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能干的人”,多年的劳动,早在岁月的积淀中,不知不觉滋养了她的冷静、韧性和担事的能力。
初中期间,文瑜一直担任班长,成绩也非常出色,“每一科都考前几名,总成绩也很靠前”。更重要的是,“老师很疼我,一开始就指定我当班长,加上我勤奋,校长也欣赏我”。整个初中阶段,文瑜算得上学校的名人,在老师眼中,她被描述为“当班长,又勤奋,成绩还好”的典型。文瑜中考的目标是湛江一中,但当年她所在的初中只考上了4个人,在中考小小失利的情况下,她最后以全校第十的成绩,进入S县一中。
尽管高中阶段的学习极为紧张,文瑜还是保持着假期外出打工的习惯。高一暑假,她去了富士康公司,负责屏幕检测。虽然“工资高,伙食也不错”,但因住宿条件差,没有地方洗澡,再加上她不想上夜班,因此“只干了一个星期”。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再次进厂,哪怕即将踏进大学校园,文瑜依旧坚持着中学时代的打工习惯。
在我的学生中,文瑜是将个人打工经历说得最清楚的,同时也是坚持各类劳动最多的。“回家就干活,一有空就干活”,成为她漫长求学阶段的基本状态。
在妈妈的带领下,作为大姐的文瑜,劳动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她的弟弟妹妹也极为勤快。以前,文瑜并没有意识到劳动的历练对自己的影响,直到进入大学,她发现自己总是比别人更有耐心,遇事不怕麻烦,也更愿意承担一些公共事务。这时,她才隐约觉察,恰恰是多年的劳动锻炼让她获得了精神的钙质,加速了个人的成长。
进入大学后,生活上,“通过做兼职养活自己”是文瑜对自己的最低要求。大一暑假,她去一家水果店打零工,给老板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因此,每到年前,水果店缺人时,老板就会力邀她来帮忙,还会给她假期的3倍工资,文瑜也能在短期内赚到几个月的生活费。有两年寒假,她甚至因此放弃了回家过年。
大二暑假,她去奶茶店打过短工,也去超市做过导购,甚至接过一次翻译任务。文瑜的短期工作信息,大多来自一些兼职群。大三上学期,她还做过课外托管,“下午4点过去,晚上八九点回来,包晚餐,90元一天”。
大学期间,文瑜没有向父母要过一分钱生活费,所有开销都通过自己课外兼职解决。虽然她有过因兼职耽误了专业提升的遗憾,但也承认丰富的课外兼职经历锤炼了她融入社会的能力。
当然,也正是忙碌的大学兼职实践,让文瑜早早意识到,不同的家境,暗中决定了同龄人不同的发展方向。她大学期间唯一的一次自助游,同行的旅伴来自惠州,在一所三本大学念书,父亲做生意,“家里房子很大,在家就是一个小公主,毕业后的工作机会随便挑”。
妈妈对文瑜大学毕业后的去向并没有明确要求,但广州给她留下的美好印象,让她对女儿留在大城市抱有些许念想。当然,如果文瑜能够在S县找到好的单位,或者能够考上公务员获得编制,她也能接受文瑜毕业后回家。
我留意到,相比找工作,妈妈明显更关心女儿找对象,我与她不多的聊天,话题都聚焦在文瑜的婚恋上。也许,对父母而言,孩子的婚姻,是比就业更为要紧的事情。
2019年的毕业季,我的办公室门无数次被推开,一张张青春、困倦而又无所适从的脸,写满了迷惘、困惑和无力,满意的工作机会越来越少,城市的生存压力越来越大,而竞争的形势愈发激烈。
和班上许多去向未定的同窗比起来,在“回S县”和“留广州”之间,大四一到,文瑜不再有任何纠结,尽管她对立足广州没有太多把握,但“小县城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现状,让她感觉家人“从村庄到小镇到县城”的路径,应该有人再往前推进,“说到底,回到县城,我还是有点不甘心”。
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文瑜认定自己应该想办法在广州留下,算是为弟弟妹妹毕业以后的选择,提供一点点依靠和参照。
2020年7月,文瑜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男朋友来自S县,工科专业,父母都是乡村老师,家里还有个弟弟,大学毕业后,他原本在深圳工作,因文瑜在广州,也将工作转来了广州。
在同一个城市相处几个月后,他们逐渐意识到在广州立足的难度,两人决定,如果要在珠三角地区留下来,不妨将目光投向周边的城市。于是,男朋友又随公司来到佛山。
在此以前,文瑜对到底能不能立足广州,从来不敢多想,但男友来到佛山的选择,让她坚定了信心,“虽然我在广州上班,但佛山与广州有直达地铁,一切都很方便”。大学班上有好几个女生,来自佛山或深圳,她们在家人的资助下,早已成家立业,解决了买房的大事。文瑜曾经很羡慕她们,但现在,她对自己和男朋友通过努力一步步立足佛山的现状,也感到踏实和满意。
很小的时候,文瑜认为家里穷,长大后回望,她发现“家里没有想象中的差”。她爸爸的6个兄弟的家庭中,有不少和文瑜一起长大的堂姊妹,她们无一例外地延续了“初中辍学—外出打工”的人生轨迹。整个家族,也只有文瑜三姐弟有机会进入大学校园。如果不是继母的出现,她很可能也会延续堂姊妹的命运路径。
对农村女孩而言,教育机会的获得,如此重要,又如此偶然。我越来越意识到,上一所很多人眼中普通的二本大学,对任何一个农村孩子而言,都意味着要走过长长的路,需要历经更多看不见的偶然和必然。
(嘉 秀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去家访》一书,本刊节选,沈 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