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潮州溢茶香
2024-05-15沈定坤
沈定坤
在华夏历史的漫话中,总有茶文化的身影。它那苍翠的色泽与袅娜的身姿,在世界的历史中自如云游,给文化刻下了帧帧插画,让不少艺术因它而展现在世人眼前。
在它的清润下,低哑的嗓音恢复浑厚,成就一首苍凉遒劲的易水之曲。茶的运作是一道神秘的仪式,一场精神的冥思。儒家学术、道教义理、佛教真谛在火焰的熏陶下缓缓沸腾,萃取出世间一切奥义的玄秘、纯洁与高妙。这个仪式如此宏大、广袤,甚至要用一生来细细探秘;又是如此浅显、简单,只用一瞬就能探入门廊。茶香起,只需静坐一品,宏大的世界登时变作一个安静的孤岛,喧嚣的人生也回归了平静。这便是国茶的魅力。
中国各地都有茶,西藏的酥油茶、成都的盖碗茶、北京的大碗茶……若是真想探究茶文化的传承,该从何处启程?要我看,不得不去拜谒潮州。除了这座与茶相伴千年的古老都市,还有哪里能与茶结下如此深厚的缘分?你别不信,我曾借调研之机,在潮州待了不少时日。恕我孤陋寡闻,潮州着实惊艳了我一把!
在潮州的日子里,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潮州人不可一日无茶”。在潮州,“菜过五味,茶上三巡”是一种很实在甚至称得上保守的说法。早就听闻此地美食是华夏一绝,刚到潮州的日子,我便迫不及待地去寻觅饕餮盛宴。一连几日,我都穿梭在潮州车水马龙的巷道内,漫步在它的街头巷尾间,遇到最多的不是牛肉丸店、隆江猪脚饭店、春卷绿豆饼店这些餐饮小店。按理,在别处,它们的生命力是最顽强的,街头推车、小小门面,都是它们的生存方式。然而在潮州,最多的是工夫茶座。
你只需往大街一看,自不必说,目之所及,有餐馆,必有茶座。许多外地人也正是在潮州饭桌上见识到潮州工夫茶。都说“茶余饭后”,潮州人便是日复一日地恪守着“饭后一茶”的道理,这理打老祖宗那里来——健胃消食不说,闲谈叙旧时,手边若有杯工夫茶,不知有多惬意。对于外地人而言,不管是因为口味不合而浅尝辄止,还是兴致盎然地慢品细呷,这一小盏工夫茶,必然会在他们的心头刻下深深的烙印。
入了盛夏,那更是了不得。你留心些,往街角里瞧瞧,朝巷陌里瞅瞅,向老宅里望望,那树荫底、凉亭里、屋檐下,定有几位老者或闲士靠在摇椅上,眼眸轻阖。右手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左手自然微垂,扶着椅沿。顺着他们手的方向看去,茶几上,几杯刚泡好的工夫茶冒着缕缕热气。
说实话,每当看见这样一幅景象,我都会忍不住凑上前去。倒不是真有茶香飘十里,勾住了我的心神,摇曳心旌的分明是那只只杯盏。
有诗云“罐推孟臣小,杯取若深洁”,在潮州地界,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一套建窑白瓷工夫茶具,讲究“头顶盖,脚踏船”,再搭配一把紫砂短嘴茶壶。
这样一套茶具大多是祖上传下来的宝物,无不出自老潮州人的手艺。在俊丽的洋房里配上一套,添其典雅;在古樟下的小院边摆上一桌,衬其素净。或家人团聚,或宾客登访,或故友临门,殷勤云上一句沏茶人的口头禅:“您是要喝单丛茶还是铁观音?”凑近道上一聲“食茶”,潮州那股特有的“茶薄人情厚”的滋味便油然而生。在潮州,品茶纳凉,携友笑谈,任光阴流转,不变的是工夫茶中氤氲的和谐氛围。
听闻潮州人有个习俗,十分有趣。婴儿出生,要用洁净纱布蘸上茶汤,在他口中转一圈,谓之饲茶。外乡人,特别是北方人难以理解。究其原因,一是当时流通的茶少,北方用乳制品代替茶作饮品;二是北方游牧民族的降生礼更加残酷,古籍记载,刚出生的孩子要在户外度过一昼夜,南方人未见过,称其残忍,自然也不知其深意。这样的误解倒和潮州饲茶有异曲同工之味。
在这里,人生第一口吃的不是母乳,抿的是茶。潮州的先民们让孩子先尝点儿苦滋味,此后的一生便能去苦存甜。也难怪“刻苦赚,快活使”能成为潮州人的座右铭。
我曾在茶店里听潮州人说“要买茶米”。我当时就在想茶米为何物,是米糕之类的食物,还是一种潮州特有的米种,或者是一种只在潮州流传的茶制品?后来听得多了,我才明白,原来就是茶叶。想来将茶叶与主食相提并论,是潮州独一份了,可见潮州人对茶的一往情深!
曾在闲暇时翻阅《潮嘉风月·工夫茶》,其中有一句,我印象深刻,“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我暗暗想,原来在千百年前,迁客骚人们早已把茶道描述得如此详尽了。
古人食茶,头头是道,“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不如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风飞”“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遐思飘飘,诗意盎然,每每读来,即使并未品茗,也觉唇齿留香。
这跨越千年的滋味,太新奇、玄妙、梦幻,让我舌尖的细胞都在躁动,尽管品茶最忌躁动。从烫壶、倒水到置茶、注水、倒茶、分茶、奉茶、去渣,潮州工夫茶泡茶的每个步骤都大有讲究,一步错便是步步错。这种讲究,是对于泡茶人心境的一种极高考验,我曾在老师的指点下试了一把,恼得老师连连摇头。
古时,茶与酒是时常相提并论的一对没有血缘的同胞兄弟。既然是兄弟,就免不了被人们评头论足、一比高下。在“茶派”与“酒派”的争斗不休中,我是坚持“茶派”的。若是我说饮茶最养心境,大抵会有一群品酒人蹦出来激烈反对,道“酒后吐真言”、“酒品即人品”、“细抿养心性”,高谈阔论地点出不少饮酒成名的先贤来:李白、陶潜、苏轼、欧阳修、杜甫……他们有的是饮少辄醉,有的是千杯不倒,有的是金樽清酒,有的是浊酒一杯,有的为安抚悲欢离合后大起大伏的心态,有的纯粹为陶冶情操……他们饮酒,心境不同,心态却相仿。无论惨惨戚戚,还是喜气洋洋,这些文人墨客,都是在命途多舛中,构建起了独立的人格。
但别忘了,他们大多饮酒亦饮茶。除了历史上沉沦于酒池肉林的贪糜之徒,萎靡于声色犬马的豪奢之辈,那些小酌养身的品酒人都是会时常饮茶的。
我多闻饮酒过度的噩耗,却未尝听说饮茶害病的案例。向来酒入愁肠,哪有茶入愁肠,只因酒有一定的麻痹作用。过度饮酒总是伴随着那些消极的情绪——怒、哀、妒、怨、淫。人们借酒助长或消灭它们,却忘了后续的弊病。
饮茶则不同,唯有平心静气,细品、慢饮,急则烫舌且苦涩。如此看来,饮茶也是养成一个好性子的妙招。古人早通其道,并且运用自如。韩愈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就记载了饮茶静心的妙法。我曾在潮州拜谒过韩文公祠,想来韩文公也是一位品茶大家。
写到饮茶之妙,就遥遥记起小时候的一次食茶。
我曾趁祖父与友人在茶室聊天的空当,暗戳戳想尝尝雨后新茶的滋味。当时的我“垂涎”眼前祖父新泡的三杯,端起便迫不及待地一口豪饮,那滋味苦不堪言!苦得我眉头紧蹙,眼泛泪花。
哪知我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饮早已被祖父看在眼里,只是不忍心戳破。但见我吐舌皱眉的样子实在好笑,二人便都轻轻摇头浅笑,笑意牵动眼角的几缕皱纹,如同浅浅水波在眼中荡漾。祖父说:“小孩阅历尚浅,不懂得茶的人生之味。食茶,自是平淡为底,苦中有甜。”这话似是对我的笑谈,又似是他们对漫漫人生路的感慨。
长大一些后,再品茶,确实领悟不少,不再那般性急,双手捧起茶盏,抿唇,细品,淡淡的清味在唇齿间回荡,似海棠暗香温柔留痕。微苦的,是岁月历程中的磨难;回甘的,是风雨过后的坦然。“平淡为底,苦中有甜。”想来潮州人,应是很懂这句话。
我曾在潮州民宿区拜谒过一位前辈,向他请教茶之一道。登门拜谒时,他正在侍茶,我不便打扰,于是静候一旁。老人转身坐下时,突兀地问了我一句:“后生,爬过沙山吗?”弄得我一懵,觉得此事与茶道毫无关系可言。随后坐下向他恭敬地请教,当时的谈话大多都汇入记忆汪洋无从查起了,寻来笔记细细梳理,也是歪歪扭扭、模糊不清,我很遗憾,只好勉力拼凑,试图解惑。
沙山遥远,要到塔克拉玛干、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这些沙漠地带去寻觅,实在不易。但幼时的我们一定曾顽皮地爬过邻里建房用的沙堆,或去海边踩过沙滩。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松软的沙土上,千万不可浮躁。越是急切地想登顶或冲锋,脚下越踩不实,稍一用力,就往下滑陷。而且越用力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厉害。有的人才踩上几脚,就气喘吁吁,怀着一腔恼怒,想向上向前快速地行进,最终只落得个下陷的苦果。
也许老师傅想要告诉我的便是——爬沙山急不得,在潮州饮茶也是如此。
潮州茶品种颇多,有凤凰水仙、凤凰单丛、福建水仙、乌龙、石古坪乌龙、梅占、名花、奇兰、黄金桂、铁观音、本山、大红、黄金香、肉桂等十余种,滋味各不相同。懂茶的人说,潮州工夫茶多用安溪铁观音、武夷岩茶以及当地特产凤凰单丛,因此汤色浓郁。
潮州人常说“初喝似嫌其苦,习惯后则嫌其他茶不够滋味了”。记得在潮州饮茶时,我的一位成都驴友还保留着“驴饮”盖碗茶的习惯,当时他嫌茶杯太小,将茶一口闷下去,脸色切换得拧麻绳一般,连声叫苦。在潮州,食茶是件雅事,浮躁不得,往后去潮州的驴友可别学他。
潮州人与工夫茶打交道已有千余年光景了,想来茶事早已超脱了茶本身的意义。饭后饮茶、会客品茶,在不知不觉中,它成了潮州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成了潮州人待客交友的桥梁纽带,更成了潮州人精神与灵魂的寄托。
茶与人一样,是有灵性的。潮州人雅俗共赏也有千余年,茶是阳春白雪,亦是下里巴人,达官贵人、市井百姓品的是同一味。真正的茶人,不一定隐于山、隐于市,但一定有于静中自娱、于喧闹中自净的境界。
《茶经》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生于野者为上,生于园者为下,生于乱石为上,生于黄土为下,芽叶卷者为上,芽叶舒者为下。茶如狂狷的隐士,如恣肆的居士,如恬静的闲人,形态千变而本性如一,潮州的茶人亦如是。
工夫茶中的“工夫”二字,我曾一度以为就是“片刻”之意,后来才知晓,原来在潮州方言里,它有做事考究、细致用心的意思。如此推论,潮州人所谓的“工夫茶”,就是在茶事过程中下苦功。泡茶人往往要经过千锤百炼,方能临危不乱,面对热水滚滚,依然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洗杯时,讲究快、稳。怕烫?那就错了,潮州俗话“热茶冷粽”,说的就是要保持茶的热度。冲茶时,有“高冲低斟”的说法。“关公巡城”指的是要有将领的风度,“韩信点兵”说的是要有统帅的泰然。速度渐缓,就要讲究定,其中包含了“方寸”二字……两百年间,潮州人下南洋经商,少有无功而返者,或许便得益于这“工夫”中的进退得体。
在潮州品茶,可称得上一门别样的艺术。先说把茶的人,冲好了茶,他可不会信手一端就目无旁人地自顾自开饮,而是先让周围的人喝,等到一圈人品完,把茶人开始斟第二巡,此时就可以给自己倒茶了。若是人家邀你来,你也该谦让一番,不能咋咋呼呼地立刻接下,而是得适当推脱一番。待到接茶时,须伸出右手作为端拿茶杯的主力,左手自然也不能闲着,放在一侧帮衬着,若是单用左手接,便会显得轻浮、散漫,是不尊重冲茶人的行为举止。
潮州人品茶时,总是谦谦君子之貌,彬彬有礼之态。谦让、推辞,在语言表达和行为动作中展现矜持和恭敬。中國人千百年来的内敛与涵养,就这样在品茗中流露出来。
一铫泉水、一炉炭火、一个茶盘,加上一只潮州朱泥壶,添上三小杯,便能造就一个令人沉沦的氤氲世界。
静坐下来,品一杯潮州茶。饮上一口,满心畅快。这方天地自有其明净安然。闭上双眼,似是飞离了熙熙攘攘的俗世,立于群山之巅。层云浮动,天际光明,灵魂与自我在此找到最怡然的皈依。
站在茶山之巅,俯瞰世间的明暗变幻,命运的起伏不定。人生在世,历经千难万险,恰如一片茶叶。它被摘下枝头,繁复的工序后,以热水浇濯,你可以望见它纤细单薄的身影在杯中浮浮沉沉……抿一口清茶,看世间万象,茶汤入喉的瞬间,一切都虚化了,于恍惚中了然——浮世的顶端是静的境界。这便是潮州食茶的最终奥义。
(责任编辑/秦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