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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过村庄的麻雀

2024-05-14张玉明

龙门阵 2024年4期
关键词:草垛麻雀村庄

张玉明

我恍然觉得,它就是我们村庄的一只麻雀,曾被我们骂过许多次、撵过许多回、恨过许多遍的那只麻雀。

在我们村庄,麻雀终年可见。即使大雪封路,也不飞走,留下来,陪伴我们。它们似乎也没有别的去处,就把我们的村庄当成了家乡,认我们作了亲戚,做了邻居。

麻雀羽毛棕色,夹杂芝麻样黑点,故名。如果家养的鸡鸭也是这种毛色,我们同样唤作麻鸡、麻鸭。这样的体色本是一种保护色,能极好地隐藏自己,免遭鹰隼等猛禽的捕食。但我们人类不懂,觉得土里土气,没有纯白、纯黄、芦花高贵大气。家里来客杀鸡,母亲吩咐我去抓,我和弟弟就追着麻鸡麻鸭不放。现在想来,麻鸡麻鸭挺冤枉的,真对不起它们。不过麻雀却因祸得福,因貌丑而遭冷落,得以偏安乡间,自在潇洒。不然早被人捉去,囚在笼中,没了自由。

麻雀胆小,喜欢成群聚集在一起,整天叽叽喳喳,吵得要死。清晨,好梦正香,却被树上的一群麻雀吵醒,不由又想起一些烦心的事,便恨恨地骂道:“叫什么叫,还让不让人睡了!”终于忍无可忍,翻身下床,一边骂,一边开门,奔至树下,随手捡起一样东西,胡乱朝空中扔去。麻雀受到惊吓,一团云似的,向村东头飘去。然而好景不长,片刻消停后,噪声又起,想必又被村东头撵了回来。

其实,麻雀的叫声也不是无谓的噪声,它们只是在相互交流,仿佛我们人类聚在一起聊天说话。懂得鸟语的人能分辨出麻雀的不同声音,并知晓它们的意思。比如一种“啾啾”声,间隔两三秒钟叫一声,意思是“我在这儿”,再一种“唧唧”声,意思是“我不想打架”,只是我们人类不懂,觉得嘈杂。

麻雀的行走也很有趣。因为体小腿短,迈不开步子,它们便以蹦跳的方式在地面或树枝上移动,憨态可掬,我们称之为雀跃。欢呼雀跃,就是高兴得跳起来。很多小鸟都以这种方式行走。而大型的鸟类如鹤、雁、野鸭、天鹅,则如同我们人类一样,以前后交叉步的方式行走,看起来优雅稳重,却少了活泼可爱。

麻雀很小,握在手心,极小的一把,只有新出壳的雏鸡大,应该是村庄最小的一种鸟。正因为小,即使在食物严重短缺的年代,我们也没动过吃它肉的念头。它们也得以保全性命,延续了种族。反倒是现在物质丰富了,人们吃腻了货架上的山珍海味,又挖空心思地去遍寻野蔬野味,最终打起了麻雀的主意。街角的小餐馆为了招揽生意,不断变化菜谱。有一阵子推出了咸菜烧麻雀、油炸麻雀的特色菜,喜食者众,生意兴隆。但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据说遭人举报,受了处罚。原来这其貌不扬、司空见惯的麻雀早已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捕猎、贩卖、食用均属违法。据司法解释,如果捕杀麻雀不超过20只,属于行政违法行为,对捕捉麻雀的人处以行政处罚,并附带一些经济赔偿。超过20只,就是一种犯罪行为,一般会被判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以经济处罚。

童年时,我们也会捕捉麻雀,只是为了好玩,在玩具极度缺乏的年代,我们对纸飞机、风筝一类能飞翔的物体,有着与生俱来的兴趣和向往。若能拥有一架电动小飞机或一只会飞的小鸟,对我们而言更是有极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

捕捉麻雀的方法有很多种,掏麻雀窝是最常见的一种。

筑巢是鸟的本能,许多鸟都很认真,只有麻雀敷衍了事。许多麻雀甚至都不筑巢,平时只生活在树上。只是到了繁殖季节,才在屋檐下随便找个墙洞,或者瓦片下找个缝隙,就算安了家,跟燕子没法比。燕子春来秋去,只作短暂停留,但巢依然筑得一丝不苟,不肯将就。也许是难得见面,或是被感动,我们对燕子另眼看待,包容有加。我们破例允许燕子在自家房梁上做巢、孵卵、育雏。堂屋的地面落满了燕泥和燕粪,我们也不嫌弃。雏燕从早到晚,呢喃聲不断,我们也不嫌吵。家门整天敞开着,不舍得关上,只是怕妨碍燕子出入。麻雀则从来没有这种待遇。

那时房屋比较简陋,大都是土墙草盖,四处是缝隙或洞穴,屋檐也不高,我们只需爬上靠墙边的树木,或踩在小伙伴的肩膀上,搭个人梯就可以够着。悄悄将手伸进窝里,可以一把抓住正在孵卵的母鸟。有时母鸟不在,顺便掏走几颗鸟蛋,也喜欢得不得了。有时还能掏到几只毛茸茸的雏鸟,拿回家养。母鸟回来,发现没了鸟蛋和雏鸟,急得叽叽喳喳地乱叫,好几天都不停歇,悲痛欲绝。那时我们完全没有爱鸟的意识,根本不当回事,只顾着自己快乐。

白天,麻雀谨小慎微,每降落一个地方后,不会立马埋头啄食,而是先不停地转动小脑袋,观察一下周围是否安全,每低头啄一粒食物,便抬头看一下四周。一有风吹草动,便四散飞去。可到了晚上,它们全成了睁眼瞎,即使有光,它们也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也只是一片迷茫,俗称“雀盲眼”。夜晚,有些麻雀在巢里过夜,有些麻雀则栖在树林和竹林里过夜。每当夜晚降临,我们便偷偷拿着父亲夜间看打谷场时才用的手电筒,钻进树林和竹林,挨个照过去,在枝头叶隙中寻找。栖息于枝头的麻雀,虽然圆睁着两只小眼睛,但对于手电筒的光柱毫无反应,既不会飞走,也不知躲闪,呆呆地束手就擒,被我们用网兜捉住。只是那时电池紧张,没有钱买,所以用手电筒照麻雀不是常有的事。

冬天的时候,鸟儿们在野外很难寻觅到食物。它们就会站到屋顶上,长时间注视我们的家,瞅准没人的空隙,会硬着头皮,大着胆子闯进我们家来。它们在堂屋的泥地上一蹦一跳的,四处寻找散落的谷粒或饭粒。看到钻进家来的麻雀,我们的心里痒痒的,蹑手蹑脚地悄悄靠近,恨不得一把抓住它们。但机警的麻雀总会提前发现我们,夺门逃走。

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地,麻雀们的日子更加艰难,而我们却异常兴奋。我们在院子的雪地里,扫出一块空地,将簸箕或箩筐倒扣其上,用木棍支撑起一边,留出一点缝隙,再撒上一些谷粒,木棍上拴一根细线,引到屋内,我们就躲在门后,屏息等待。当麻雀从屋顶或树上落下来,一蹦一跳地走进食物,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再近点,再近点,猛地一拉绳索,箩筐或簸箕瞬间落下来。“逮住了,逮住了。”我们大叫着从门后冲出来,一把按住箩筐,将麻雀抓住。

前段时间在网上看过一个雪天捕麻雀的视频,用的和我们童年时一样的工具,一根木棍撑起一只箩筐的一边,木棍上同样拴着一根长线。箩筐下撒了一些白色的饭粒。有两只麻雀出现在画面里,一只小心翼翼地进入箩筐下啄食,另一只不为所动,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警惕地看着四周。进去啄食的麻雀自己先吃了两口,然后便衔着饭粒出来,喂给一旁的麻雀,反复来回许多遍。视频被无数人播放、点赞、转发,我也看了许多遍,深深地被感动。有网友留言,看得出,这两只麻雀是一对夫妻,面对饥饿和陷阱,它们不能不食,不能不冒险,而且作了最坏的打算和准备:一只落网,另一个赶紧回家,或许因为家里还有孩子需要照顾。万物有灵,两只小小的麻雀感动了所有人。绳索始终未被拉动,箩筐也始终未落下来。

捉到麻雀,我们便开心得不得了。翻出妈妈编织毛衣剩下的毛线,拴住麻雀的一条腿,抓紧毛线的另一头,放它在空中飞,像放风筝一般。因为有毛线束缚,或是体单力薄,麻雀飞不高,飞着飞着,便体力不支,一头栽在地上。我们正弯腰去捡,冷不防被背后蹿出的大花猫抢了先,迅捷地叼走。急忙追赶,转瞬间,花猫不见了踪影。我们伤心了好一阵子,恨死了花猫。花猫也晓得闯了祸,躲得远远的,许多天不敢照面。

一年当中,冬天是麻雀最难挨的季节。草木凋零,食物匮乏。庄稼收割归仓,昆虫销声匿跡,草籽、树果也无处找寻。寒风中,饥饿的麻雀们无精打采地站在树枝上,少了往日的喧嚣,安静了许多。它们有时也蹲在村边低矮的电线上,一字排开,一动不动地注视村庄和田野。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会朝它们大吼几声,或扔过去一两个土块,它们便懒洋洋地转移到更高处的高压线上,依旧站成一排。我们再吼再扔,它们不再理睬。这是冬日乡村的景象,如今成了脑海里永恒的记忆。

冬天里,麻雀还喜欢去的一个地方,便是打谷场上的那几座大草垛。草垛是生产队耕牛过冬的饲料,向阳、避风、暖和,关键是稻草里还夹杂着少量遗漏的谷粒。村里所有的麻雀都会聚集到那里,在草垛里钻进钻出,一遍遍地翻找。草垛上的草微微颤动,分不清是寒风吹动,还是麻雀在草堆里翻动。麻雀的叫声此起彼伏,好像在说:“我找到一粒了!”“我也找到了一粒!”有时我们无意走近草垛,突然轰的一声,成百上千的麻雀一下子从草垛里突然飞出来,着实被吓了一跳。

为了生存,麻雀也会偷吃地里刚播种的稻种和麦种。父亲非常生气,一天去田里几回,每次回来,嘴里都骂个不停。母亲关照我,没事的时候领着弟弟也去田间转转,帮看着点。母亲还扎了稻草人,插在地里,说多少管些用。

挂在屋檐下晾晒的腊肉和香肠,放在院子里晒的馒头和年糕,也会遭麻雀偷食。母亲心疼得不得了,叮嘱我和弟弟哪儿也不许去,就坐在院子里看守。结果,还是让麻雀钻了空子,被母亲责骂了好几回。正因此,我恨死了麻雀。

麻雀因偷吃粮食,20世纪50年代,曾经一度被错划为“四害”,举国共灭之,差一点种族灭绝。郭沫若先生曾写过一首麻雀诗,描述了当时国人消灭麻雀的景况,其中有句“毒打轰掏齐进攻”说的是当时灭麻雀时采用的种种方法。毒就是用药毒杀,打就是用气枪打,轰就是用高音喇叭、放鞭炮、敲锣打鼓甚至是数百人站在高处齐声高喊,轰赶麻雀,让麻雀一直处于惊慌的飞行状态,不敢落脚停歇,最终累死、吓死。掏就是掏鸟卵幼雏,毁坏鸟巢。但很快人们发现麻雀是被冤枉的,随即又对其给予平反,最终让臭虫代替了麻雀,与“苍蝇、蚊子、老鼠”一起组成新“四害”。

原来,麻雀只是在7、8月雏鸟长成,自然界植物都还没有结出种子、食物最匮乏的时候,才糟蹋庄稼。此时,也正是水稻抽穗灌浆之时。饥饿难耐、饥不择食的麻雀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稻田里。它们用喙夹一下幼嫩的谷穗,把里面的浆水挤出来吸食。因为挤出的浆水大都会流落地上,麻雀吃不饱,就会越夹越多。稻穗上未吃净的浆水,先是呈乳白色,渐渐地变成了黑色,最后成为空壳,粮食产量大减。麻雀对灌浆期水稻的危害大,损失也大,农民们最心疼,也最为痛恨,会想尽办法驱赶麻雀。事实上,水稻的灌浆期前后只有20来天,如果过了这段时间,谷穗成熟,谷粒饱满,胃口很小的麻雀只需十几颗就能填饱,危害反而会变小。至于五月麦穗成熟时,麻雀们由于要孵育幼鸟,更多地去捕食昆虫,对麦穗的危害就小得多。换句话说,一年中麻雀真正蚕食损坏庄稼的时间不足一个月,在其他时间里,麻雀吃得最多的食物是昆虫,其次是植物种子。鸟类学家曾采集了上千只麻雀标本逐个解剖,发现其胃内植物性食物仅占3% ,害虫占95% ,其他昆虫占2%,足见麻雀是一种主要靠捕食害虫生活的益鸟。而这些害虫又多是危害农林的罪魁祸首,如蚱蜢、象鼻虫等。麻雀是生态系统的重要一员,也是食物链的重要一环,它们的存在,有效抑制了害虫的增长,降低了爆发虫害的概率,对树木、庄稼、蔬菜生长大有好处。同时,还减少了农药的使用,降低了生产的成本,保护了环境,维护了生态系统的平衡。而目光短视的人类,往往只看到麻雀危害庄稼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它们平日里吃掉了无数害虫。

人们渐渐明白了一个简单道理,麻雀减少了,害虫就会多起来。在大肆灭杀麻雀的那几年,农作物虫害明显加重,大树的叶子全部被啃光,田里的庄稼因虫灾大幅减产,甚至颗粒无收。人们也终于明白了,与麻雀相比,害虫要吃掉多得多的粮食,人类蒙受的损失要更大。人们在算清这笔账后,再也不憎恨麻雀了,开始视麻雀为宝。国家也颁布了《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价值、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麻雀名列其中,麻雀和国宝大熊猫一样,成了保护动物。这意味着今后再猎捕、出售、食用麻雀均属违法行为。

麻雀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喜欢和人在一起,人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大多数动物都会远离人类,害怕人类,唯麻雀例外。它们与人类相生相伴,形影不离。究其原因,一是人类聚居的地方,各种谷物和草籽的数量会增多,这让麻雀能更容易地获取更多的食物。二是由于人类的存在,一些以麻雀为捕食对象的食肉动物如鹰、隼、蛇等会远离人类的聚居区域,让麻雀更加安全。三是人类早期建造的房屋,比较简陋,留有较多缝隙、孔洞等,为麻雀提供了更多的栖息场所。另外,人类会在冬季取暖,使得麻雀在人类聚居区域更容易过冬。当然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麻雀太小,人类看不上它,不会捕食它。

麻雀是名副其实的乡村物种。只要有村庄,就会见到成群的麻雀。它们终年盘旋在村庄的上空,栖息在茅草屋的檐下,蹲守在村头的输电线上,翻滚在场头的草垛里,从生到死。它们已与村庄融为了一体,成了村里的一员。如果有一天见不到它们了,要么你已离开了村庄,要么村庄已不复存在。

从家乡传来消息,村庄的土地被征用了,房屋被拆迁了,村民被安置了。草房瓦舍变成了林立高楼,父老乡亲们都变成了小区居民。大家都兴高采烈,满心欢喜。

我却怅然若失。那些麻雀去了哪里?

有一回,去看朋友拆迁后分到的新房。打开房门,屋内空空,还是毛坯状态,朋友说过一段时间准备装修。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到阳台时,发现地上一地羽毛,心里便一惊。定睛细看,发现墙角处躺着几只麻雀的尸体,早已风干。朋友说,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不知道这些麻雀是怎么进来的。仔细查看,原来墙上有预留的油烟机孔、空调孔,麻雀可能是从这些孔洞里贸然钻进来的。原以为屋内可以御寒,甚至还可能找到食物。没有想到屋里除了可以遮蔽风雨外,却没有一粒粮食。更要命的是,它们忘记了进来的入口,错把阳台窗玻璃当作了敞开的门。从阳台上一地羽毛来看,当时麻雀肯定无数次撞击窗玻璃,最后望着窗外自由的天空,绝望地死去。朋友说,早知道将那些孔道用纸团堵上,或者将阳台的窗户打开,就没有这个悲剧了。

有统计数据表明,现在农村的麻雀比以往少了许多,甚至都不如城市麻雀多。在乡村已经很难见到成群结队的麻雀。其中一个原因,是农村环境不再适宜麻雀栖居。原先低矮的草屋瓦房,为麻雀提供了天然的栖居场所,而现在农村城镇化建设,高楼大厦、钢筋水泥、密闭门窗,讓农村变得跟城市没有什么区别。另一个更大的威胁来自除草剂、杀虫剂的频繁使用,使得麻雀赖以生存的植物种子和昆虫数量大量减少。加上食物链反应,昆虫被农药毒死,麻雀食之,随之也被毒死。而农业的精细收割,农村环境整治,像路边枯草、村头草垛逐渐消失,留给麻雀们越冬的食物越来越少,麻雀已经很难在乡村过冬存活。

又一天,在单位办公楼的大厅里,突然与一只麻雀相遇。我不知道它从何处来,又为何而来。它蜷缩在墙角,惊恐万分。我想走近它,它便急切地想飞走。但明亮的玻璃幕墙让它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去的门。在一次次撞击玻璃墙后,掉落在地上。我捡起它,轻抚它的羽毛,它安静了下来,依然用惊惧和异样的眼神望我。我走出大厅,松开手,放它飞走。它飞到一棵梧桐树上,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回头望了望我,又朝我鸣叫了两声,然后才飞向远处。我恍然觉得,它就是我们村庄的一只麻雀,曾被我们骂过许多次、撵过许多回、恨过许多遍的那只麻雀。如今村庄被拆迁了,它无家可归了,流浪到了这里,与我不期而遇。

忽然,悲从中来。那个古老的如同蜂巢一般的村庄消失了,不复存在了。麻雀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村里所有人都回不去了。我们从此走散,散落天涯,渐成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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