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二三事
2024-05-14罗先成
罗先成
真是一方一俗,迥然不同!
2005年,我从国营煤矿退休后,因为熟悉后勤管理和文案工作,我內弟王怀超同时担任着贵州三个水泥厂的总经理,所以有幸被邀请到黔东南州工作几年,与苗族职工打成一片,亲历亲闻了苗族人的生活习俗。
乡俗
2008年冬天,我从地处湘黔渝三省交界处被喻为“鸡鸣三省”的沿河土家族自治县的谯家水泥厂,转到黔东南州施秉县华鑫建材公司工作。我的工作是负责后勤、办公室和内外关系协调,属于一个“十处打锣九处在”的角色,所以厂里走家串户的事,每每都会叫上我。临近年关,生产厂长黄云州对我说:“罗三哥,立窑车间老石家今年搬了新家,要庆贺,加上杀过年猪,请厂里几个管理人员去吃刨猪汤。”
老石家就在县城附近的石家寨,苗族人喜欢聚居,一个村民小组的村民把住宅集中修在一起,形成一个自然村落,通通以寨命名。
下午五点,我们坐着厂里的“双排座”出发了。黄云州对我说,老石家修新房,他已经去祝贺过两次,今天是第三次祝贺了。我吃惊地问:“修一个新房要祝贺三次?”
老黄笑笑说,这是苗族人的习俗。他们把修建新房当作头等大事,一般要请三次客。第一次是选好屋基的时候,请了客也安宅基石。第二次是开工时,那一天很热闹,亲戚朋友和邻里都要来祝贺,而且要送礼,送大礼!苗族人亲戚之间送礼很特别,这次你做生日或修房,他送的礼是多少,下一次他做生日或者修新房你就要去“还礼”,而且还礼的数目不能低于他上次送你的数目,最好还要高于那个数目,哪怕高五元或者十元都行,这样才不失礼节不丢面子!所以很多当地人说到“赶礼”无不心里发怵和忧心忡忡。只要自家有红白喜事收了礼,钱都不敢乱用,除了修房置业,钱都存放着,下次还礼时直接用上。有的经济不宽松的家庭,为了“还礼”往往被搞得焦头烂额,时时担忧还礼难。
我感到吃惊,却哑然无声,不敢妄评,却突然想起百岁老母亲讲述过的民国年间流传在我们四川乡下的“提兜会”。当时乡下人想办一件置家置业的事,因为资金不够而犯难,往往就会发起一个“提兜会”,动员几个亲戚朋友凑出一个合适的份子,积聚资金,解决那个难题。待其他人有了相同的难题,又以同样的方法筹集资金解决相互间的困难。如果这个问题只在几个女友之间发生,那又叫“姊妹会”。我就说:“如果是修房子这样赶礼,倒是个民间集资的好办法,有点像我们四川的提兜会。如果是结婚生娃或做生办丧事,用这种方式赶礼、还礼就不可取了!”
谈话间,我们的车开到了石家寨。老石的新房建修在寨子边缘,临近乡村小公路,紧靠一口近两亩的水塘,用水泥砖砌墙,安着大玻璃窗,门楣宽大漆着红漆,房顶盖着蓝色琉璃瓦,很是醒目。寨子里的其他老宅,都是用大木头做柱头,松木做墙,盖黑色瓦片,而且修建多年,颜色灰暗。两相比较,老石的新房犹如鹤立鸡群,所以他很兴奋很骄傲,进进出出,招呼着我们和乡邻。天黑下来的时候,开始吃“刨猪汤”。在去老石家的途中,黄云州介绍说,苗家人杀过年猪时,将猪内脏和其他杂碎炖一锅汤,邀请亲戚朋友一起吃喝一顿,以显示主人家的阔绰和人缘好,称之为吃“刨猪汤”。
因为吃刨猪汤,又乔迁新居,老石家来了四桌客人。每桌人都围着一个大铁炉,大铁炉上安放着一口大鼎锅,锅里炖着猪杂和一些边角肉,配着白萝卜和青菜。蘸水用小碗盛着,放置在一个小铁环上,小铁环有一个带钩的长柄,挂在鼎锅边,就像城里人挂在阳台栏杆上的花钵,很是奇特。不宽的炉台上还放着一大盘生猪血,准备凉拌吃。据说吃了生血旺,会红红火火,来年有个好兆头!
杀猪时,杀猪刀一抽,鲜猪血冒着热气流出来,他们就拿着大碗或小盆盛上中途流出的鲜猪血,据说那样才卫生,最合适做生血旺。灶台上盆中的生猪血已经冷却,凝结成一块,黄云州拿起一把水果刀,先横向划了几刀,然后再竖向划了几刀,血旺变成无数小方块。他再把放在旁边的葱花、姜末、糊辣子和生抽倒进猪血中,伸筷子调和了一下,就夹上一块,直接送进嘴里吞下去,并喝了一口酒,显得既老到又爽心。看出黄云州已经多次吃过“刨猪汤”,已经爱上了生血旺。但看着他从嘴巴里抽出的筷子上还残留着鲜红的猪血浆,我心头立即涌出一股清口水,想吐又吐不出来,很是难受,始终没有勇气伸筷子去拈生血旺!
石家的“刨猪汤”吃得很热闹,客人们喝酒都不用杯子,男女都用大土碗喝苞谷酒。他们喝酒很豪爽,一喝就是半碗。并且你敬我我敬你,吆喝不断。待脸热酒酣,两个中年女人率先唱起了苗族飞歌,黄云州受了感染,随声附和。于是每桌都有人手舞足蹈地唱起来,豪放、投入,声震屋宇,好不畅快!在我这位外乡人心中,苗家的“刨猪汤”哟,像一首悠扬的古歌,久久回响。
山趣
苗族男人,尤其是老者都喜欢养画眉。他们空了,就会提着鸟笼子聚集到河边公园或寨子空坝上来“显宝”:揭开鸟笼的布罩,让画眉自由自在地跳跃唱歌或展翅亮羽比美。每个鸟主人就会陶醉于自家画眉的精彩表演中。谁家有了新画眉,大家都会拱手相贺。
水泥厂生料车间的老李不仅喜欢养画眉,还擅长捉画眉,据说生活在山林中的野生画眉会“自觉”飞到他手里来。我觉得传说夸张,深表怀疑。一天中午在食堂进餐,我们同坐一桌,我就问:“李师傅,听说山林中的画眉会飞到你手里来,是不是吹牛哟?”他冲我微微一笑,说:“罗主任,我真的会捉画眉,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可以随我去现场看看!”过了几天,记得是春分时节,正值鸟雀筑巢繁殖的时候。他提上自己的画眉,罩上布罩,然后拿了两根有4米长的细竹竿,带上一张细线织成的网,邀我陪他去山上捉画眉。
我们坐着摩托车出了厂,沿着瞬阳河往下游走了20多分钟,在一片竹林和松林相间的地方停下来。有几对画眉在竹林和山坡上叽叽喳喳地鸣叫和跳跃。老李取下挂在车旁的两根竹竿和一张长方形的网,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叫我协助他。我按照他的意思,将长方形的网挂在两根竹竿上,然后拉抻开,立在这一小块空地上,就像一道长方形的网格状的屏幕。最后打开鸟笼罩,将画眉笼置放在“屏幕”后靠山坡那一面。从坝子方向看得见网幕后面的画眉的一举一动,就像古代在纱幕外看宫妃一样。布置停当,我们就离开“屏幕”,躲到旁边,等着看好戏。
老李的画眉见揭开了布罩,竹林间有画眉在叽叽喳喳叫,立即跳跃起来,发出叫声。老李又朝着它学了几声鸟鸣声,它就不停展翅跳跃,还放开喉咙鸣叫起来。竹林中的画眉见了,立即惊慌不已,朝着它所在方向叽叽喳喳叫起来,有一只还特别夸张地张开翅膀抖动着,向它怒吼示威。老李的画眉也不示弱,张开翅膀抖动着,向林间画眉示威。我看出,山林间的那只画眉是雄性,发现了不速之客,怕它来勾引自己的“伴侣”,正在耍“地头蛇”的威风,想把它撵走!老李的画眉更不示弱,仗着有后台,有恃无恐地叫呀跳的。两边互不示弱,剑拔弩张!山林间那只雄画眉怒不可遏,终于忍受不住了,朝着笼中画眉冲过去,要与老李的画眉进行战斗!二十米,十米,五米,一米,眼看可以啄上笼中的画眉了,谁知前面竟然隔着一张网,“地头蛇”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自己的头和脚爪已被套在了网孔里,像粘在了“屏幕”上!
老李乐呵呵地望着我,说:“怎么样,相信我的手艺不?”说着他骄傲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画眉从网上取下来,放进那个空鸟笼中。不久,我们换了一个地方,如法炮制,又捉到了一只画眉。我说:“照这样,你一年要捉好多画眉哟!”老李说:“用这种方法,只有雄画眉才会上当,它怕别人抢它的老婆;还有,只有春分时节,繁殖期间,雄画眉才更容易冲动,这一招才好使。另外,我们需要配种,添补某些不足鸟种时,才会去捉画眉。它们天生是活在山坡上的,还是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山坡上更好些!”
如今,国家也非常重视野生动物的保护,画眉鸟升级为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
食野
在当地的餐馆里,有两道稀奇的下酒菜,油炸蜂蛹和油炸蚱蜢。蚱蜢是青绿色小蝗虫,只有蜡烛柄粗细,在水泥厂附近那些稻田边,比比皆是。你往稻田埂上一走,它就会从稻苗尖和青草上跳起来,做短距离飞跃。当地人就拿一个竹篾编的小撮箕,倒过来,右手捏着撮箕口的边缘,撮箕就成了一个无柄的“勺子”,他们就拿着“勺子”在秧苗尖或田埂上的青草尖上“舀”,不停地舀,簸箕里就有了不少蚱蜢。然后把它们倒进布口袋,或卖进餐馆,或拿回家炒了做下酒菜。
蚱蜢易得,蜂蛹却来之不易,所以很贵,一小盘就要一百元。一天老李对我说:“罗主任,哪天我们去弄岩蜂,让你打个饱牙祭。”隔了两天,老李果然站在了我宿舍门口,手里拿着养蜂人用的面罩,一把弯钩状割刀,一个短柄火把,一个塑料袋里还放着一些白色的细绒羽毛。我指着细绒羽毛问:“拿这个东西有啥用?”老李笑吟吟地说:“天机不可泄露,等会儿到了山上,你就会知道它的妙用!”
我俩坐上摩托车,沿着山村小道跑了一个小时,到了一座大山的陡崖壁下,四周林密沟深,人烟稀少。我们下了车,他把一应家什丢在地上,说:“这一带有牛角蜂、狗屎蜂和岩蜂糖,今天我们只能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蜂蛹和蜂蜜。”他叫我在小路上随便耍、看手机。他则拿着面罩和细绒羽毛,顺着崖壁下的灌木间寻找着什么。大约过了半小时,我有些无聊了,他突然朝着我喊:“罗主任,快来,我们有希望了!”我急速奔过去,急切地问:“你找到蜂窝了?”“没有,但我看到蜂子了。”我仔细一看,有几只野蜂在几簇野花间飞来飞去,有的落在花朵上,用后脚采花粉,个子比家养的蜜蜂稍大一些。他说:“这是牛角蜂,它们在采花粉,回去喂蜂儿,这种蜂窝中只有蜂蛹,没有蜂蜜!”我又急切地问:“咋找到它们的窝呢?”老李没有回答我,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飞来飞去的野蜂,突然用面罩向几朵低矮的山花压下去,我定睛一看,他压住了一只蜂。后来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蜂,捏住了它的双翅,不让野蜂蜇着他的手。他又从塑料袋中拿出一根犹如秋毫般细绒的白羽毛,将它牢牢地插在了蜂脚上关节的细缝中,然后放掉野蜂,野蜂就拖着白色的羽毛,沉甸甸地朝着崖壁方向飞去。老李丢下我,绕开各种杂木,朝着野蜂飞去的方向追过去。过了二十来分钟,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好了,我找到蜂窝了,在岩壁的树疙蔸上,我们去取蜂蛹。”
我随他赶到崖壁下,抬头一望,果然见到一个球形的黑色蜂窝悬挂在一个老死了的树蔸下,紧靠崖壁,如果不细看,很难发现。他戴上面罩,把割刀别在腰上,拿上火把,慢慢地朝蜂窝爬去。到了蜂窝边,他用打火机点燃火把,那火把不知是啥材料做的,几乎没有明火,只冒出浓浓的烟。他把火把抵近蜂窝底部,野蜂就离开蜂窝,纷纷飞跑了。他就拿出割刀,割斷蜂窝与树的连接处,蜂窝就滚到了几十米高的悬崖底。我们将其拖回水泥厂,剖开蜂窝,白色蜂蛹连同已经羽化的黄色蜂儿共有两斤半,美美地吃了一顿。席间,老李说产蜜的山蜂往往把巢穴筑在峭壁的岩缝中,极不容易发现,但用这种插羽毛的方法,也能采到岩蜂糖呢。
滚山酒
2010年春天,清明节前夕,黄云州对我说:“罗三哥,经贸局的钱老师请我们厂里的几个管理人员,明天去吃滚山酒。”我答应去,但心里疑惑:平常只听说生酒、喜酒、拜年酒和搬家酒,哪里又来个“滚山酒”呢?
第二天上午,我们一行4人坐车到了县城背后的黄土坪。黄土坪背后是一叠青山,像一道屏障;“屏障”两端有山脉向前伸出,状如一把巨型椅子。“座椅”中是无数坟墓,有新有旧,散布其间。坟坝前是一坝田土,迭次向下伸向远方,无遮无拦,可以看到很远的山脉。我想,这些人真是选到了风水宝地。细看那些坟墓,无论新旧,都砌成圆形,前面都立着考究的墓碑,墓碑都戴了帽檐,两边立柱除了雕龙画凤,还刻着对联。贵州人有些重死轻生,活着的时候再拮据,死后其家人都会省吃俭用,把坟头和墓碑修得很好。
我定睛细看,在坟坝正中有座新坟,坟堆上还没长草,裸露着黄土。坟墓四周站着30来个人,稍为平整的地方摆着两张条桌和一大堆香蜡纸烛及供品。另几个用锄头刨出的平整地方,摆着卤鸡、卤蹄、香肠或花生米之类的熟食。地上的塑料布上还摆着生鱼、生猪肉和新鲜蔬菜之类的东西。有人还用锄头刨平了两个地方,安放了两个煮饭炒菜用的铁炉子。黄云州说:“那座新坟,就是钱老师母亲的坟墓,她去年冬天才死的,还不到半年。走,我们过去打个招呼,上几炷香。”
我们一行人朝新坟走去,钱老师也发现了我们,迎过来。握手寒暄之后,我们便参与到忙碌的人群中。摆桌子端菜碗、摆凉菜装盘摆好之后,两个厨师把糖醋鱼、红烧肉、土豆丝之类的新鲜菜也弄出来。两张条桌,围坐了一些钱先生认为体面一些的客人。另外几桌,菜碗就摆放在用锄头刨平的地上,七八个菜摆放在一起,还有些气魄。一切准备就绪,钱先生就带着我们到坟前祭拜,上香烧纸,悼念亡者。祭拜完毕,我们就各自找到位子,围成几个圆圈,开始吃“滚山酒”。清明时节,阳光明媚,一轮红日悬挂中天,四面青山苍翠欲滴,林间不时传出鸟语。和煦的山风徐徐吹来,带着松油和野花的芬芳,漫山遍野地流淌。经过山林时又生出阵阵松涛声,如诗如画。置身在这样的山坡上,喝着“滚山酒”,好舒心好惬意哟,我几乎忘掉了是在祭奠逝者,像在搞野餐,开怀畅饮,有了几分醉意。
席毕,我们回厂,途中我问:“为啥只有钱家的才吃滚山酒?其他人家的又不兴呢?”黄云州说,那些死者已逝世多年,钱先生的母亲是去年才去世的。“滚山酒”是为新逝的长者,在次年即其逝后第一个清明节时举办的祭奠仪式。而且一定要在山坡上生烟火,动灶具做新鲜菜,死者才会在冥冥世界中得到安息,生者才会平安发达。我说,在我们四川,对新逝世的人,第二年清明节是绝对不能上坟的,真是一方一俗,迥然不同!
一晃,我已从贵州高原回川十余年了,但苗区特异的乡风民俗仍像一幅幅动人的图画,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