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机与吴三春
2024-05-13项凌菲
项凌菲
我常同人说我有一个浪漫的童年。
奶奶家门前的路很直。出门闭着眼走,听到狗叫就到了裁缝铺,被阶梯绊住时就到了祠堂。祠堂对面有一个戏台,一到春节,高机与吴三春的故事就红红火火地唱起来了。
奶奶抱着我去抢座。我被淹没在老人熨帖的气味里,一股寒风灌进衣领,我打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喷嚏。戏台前挤满了人,绵长的乐声从左耳钻进,右耳泄出。台上花花绿绿的人唱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奶奶今天穿了最好的衣服。大衣是在裁缝铺定制的,紫色的布料上用金线勾勒出无数的鸟和花,银粉微微地闪耀。我认为衣服比戏好看。
我坐不住了。
我想站起来到外边走走,奶奶一把摁住我:“嘘!别乱跑,吴三春就要上花轿了。”奶奶只会讲土话,我听不太懂。
高机善织绸,吴三春善刺绣。两人私订终身被发现,高机被判三年。三年后两人相遇,高机疯疯癫癫,而吴三春已经坐上了别人的花轿。
这样复杂的故事,当时的我是不可能听懂的。
奶奶不会理会我的无聊。我和瓯剧就像我与奶奶一样,隔着岁月和语言的“银河”。
我不喜欢新年,看完戏居然还要吃新年酒。大人喜欢叫小孩敬酒。表姐们排成一列,小嘴一张一闭居然就能说出如酒杯碰撞般清脆的祝酒词。我还看到了奶奶的笑脸。我躲在表姐们身后,抱着装了半杯牛奶的高脚杯瑟瑟发抖。我张不开嘴,趁阖家欢乐之时,悄悄溜出门去。
我坐在平直的路中间,抱着酒杯,放松了一点。屋里的笑声从老房子的屋顶溢出,金灿灿的灯光从窗口透射出来——那暖光笼罩下的才是一家人。我晃着酒杯,牛奶泛起一层层泡沫。是不是等到长大了,我就会说祝酒词了?是不是等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和他们成为一家人了?
过了几年,裁缝的儿子要结婚了。我凭着一张还算稚嫩的脸骗到一包喜糖。奶奶越走越慢,仍然要穿着最好的衣服去看《高機与吴三春》。她想叫我一起去,我摇了摇头。我只能听懂一点点土话,没听她说完就摇了头。
她独自倔强地走了。
听戏已经不需要抢座了,戏台前少了很多人。我站在远处装作不经意地散步,绕来绕去眼睛还是盯着那张戏台。我剥开一块糖塞进嘴里,糖粘到牙上,花轿上的吴三春举起刀刺向自己。
我搬出了老房子,住进钢筋水泥浇筑的新房。我不喜欢新家,没有戏台,没有裁缝铺,而且这里的路难走,拐弯又分岔。我静坐在灰灰的房子里。听说裁缝的儿媳生小孩了,我还想再去骗一包糖吃。
可是我没有等到糖,却等来了一场大火。裁缝老了,忘记关熨斗。火从一楼五彩缤纷的布料、丝线烧起,吞噬了整栋老房子。坐月子的新媳妇首先醒来,去喊丈夫,却怎么也喊不醒。想去抱孩子,可是自己的身上已经着了火。
一把撑起十几年生计的熨斗葬送了一家四口人。这场大火只成了邻里的一点谈资。我望着发亮的手机屏叹息。这件事只有一篇报道,仿佛一场大火只是一粒火星。文章写得磕磕绊绊,好像小孩被逼着说出的祝酒词。翻到最后,有一张新媳妇订婚宴上的照片。刘海烫得卷卷的,眉眼弯弯,看起来像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吴三春最后拔刀刺向自己,高机绝望地投入江中。新媳妇想等丈夫醒来,孩子长大;我想等戏唱完,等我听得懂土话;吴三春等了高机三年,却只等来一顶花轿,两具尸体。
奶奶没法听戏了。她越走越慢,后来躺在了床上,后来被装进小盒子,最后住进了石头房子里。我还没有学会说祝酒词。紫绸金丝会褪色,一出好戏会落幕。
人们管这叫衰老和孤独。
我回到戏台前,高机与吴三春的故事红红火火地唱起来了。祠堂前空空的。我看见一位老人,她扭过头笑着问我:“戏听得懂吗?”她的这一句土话,我居然听懂了。
我读自己的故事就像乘高铁看风景,开小差的时候太多。我翻着回忆的词典,词条横七竖八地躺着,释义越来越模糊,词典越翻越薄,到最后注定两手空空。还好我了解故事的筋脉骨架,眉毛、颧骨的位置也大概清楚。所以高机与吴三春的故事,我也听得懂了。
很多东西是我没法弄懂也没法学会的。就像《高机与吴三春》其实是瓯绸的广告文学,就像没人知道老裁缝居然会忘了关熨斗,就像从没有人在意奶奶穿了什么,就像我一直学不会说祝酒词。
我看着戏台下的老人,有一瞬间,我恍惚见到了我亲爱的奶奶。
所以,我常和人说我有一个浪漫的童年。
指导教师:韩 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