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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情结

2024-05-12谢丽芳

金沙江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橄榄果子母亲

谢丽芳

时间的脚步,从春花秋月中穿过,从橙黄橘绿中走来。停在了有凛冽清风、有白霜白雪的冬季。那是一个没有阳光的阴冷午后,我步履匆匆,越过转角的街头,目光被一个老人吸引。

她瑟缩着蹲在两个竹筐前,厚厚的衣服,裹住了瘦弱的身躯,一块彩色头巾包住了脖颈和两腮,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寒风乍起,头巾的一角飘零,遮住了她干瘪的脸,也蒙住了她的双眼。她双手左右交叉,把手掌放进空荡荡的袖子里,放在膝蓋上来回摩挲着,一定是想要手也暖和一些。

“姑娘,你要橄榄吗?”老人见我停下脚步,立马来了精神,立刻站了起来,手从衣袖里迅速抽出,立刻抓起一把青绿色的橄榄拿到我的跟前。我看见她青筋暴起如枯枝的手,嗅到了那熟悉的清香。“这是我刚摘的,虽然样子不好看,可是霜雪冻过,已经熟透了。不信你尝尝!”“你买一碗也行,称斤也行。”说完递上一颗最大最好看的放进我的掌心。

我没有犹豫,决定帮老人分走一些,甚至都没有想过询问价格。立刻弯下身子,用那个看上去有些土气的碗,舀了好几碗放进袋子里。过完秤,自然掏出手机,习惯性地找寻二维码,习以为常的扫码支付方式。那一刻,不曾有一秒想过老人是否可以,是否愿意。在我思忖为何寻而不见的瞬间,老人似乎看出我在找什么。恳求我说:“姑娘,你给我钱吧,要不我今天回去的车费都没有!”我顿住了,窘迫和酸涩遍及全身。翻遍挎包的每一个角落,只有二十元钱,人来人往的街头,没有一家可以换现的商店。我沮丧地把刚刚装在袋子里的橄榄一股脑倒进竹筐里,小心翼翼地抓起一小把装进衣兜,生怕弄破一个,也怕泼洒了一颗小小的果子,然后将身上唯一的二十元现金塞给了老人,转身加入了人流中。我不敢往后看,也不能往后看,我怕她看到我那不争气的眼泪……透过寒凉的空气,我听到了老人似在自言自语:“这姑娘是个好人……”

那一天,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酸涩的何止是那一枚小小的橄榄,也许就是一次偶然的经历吧。那次的遇见,虽是不经意,却是铭刻于心。那一天,我再一次提醒自己:我应该留一部分钱放在包里,也许我能为自己的那份心酸和遗憾买单。那一天,我第一次微笑着,把放在衣兜里的、不起眼的青涩橄榄分给了班上几个感冒咳嗽的孩子,我也掏出一颗,放进了嘴里。轻轻一咬,还是熟悉的酸涩,还是淡淡的清香,可那一刻却多了几分不同以往的滋味,也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愁绪。那个老人,她是女儿,是妻子,也是母亲,在这寒风料峭的时节,她为什么还站立街头?身体如此单薄,为什么还要贱卖那一箩筐来之不易的橄榄?

仰望暗淡的天空,含着青涩的橄榄,品出了别样的心情,我也想起了我那善良慈爱的父亲母亲……细细端详那一枚青涩的果子,唤起了我心头的暖意,那些和橄榄千丝万缕联系着的童年时光,和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情。

我的家乡离楚雄市区有一百多公里,不过三小时的车程。村子旁边有一条从河底通往三尖山的小路,笔直、陡峻、狭窄、湿滑,令人望而生畏,尤其是靠近水电站的一段,可谓是悬崖绝壁上飞来的“天路”,只容一人过,走在上面,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脚踩空跌落河底。走过这200多米的路程,感觉重获新生,才能隐隐约约听到对面发电的水流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再往上走,有一段顺着山崖的陡坡叫“橄榄坡”,九曲十八弯,因橄榄树众多而得名。目之所及,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到处都是,有的甚至长在岩缝里,不得不感叹它顽强的生命力。每每从那里走过,都要歇好几回气,可也因为这个名字,因为这些橄榄树,途中也多了许多乐趣和期待。无论什么季节路过,孩童时代最高兴的莫过于看见那绿得透明的果子。

那一段路,虽然不好走,却是我童年时走过次数最多的路。父亲是一名乡村小学老师,我七岁那一年,他从树苴乡中心完小被调往迤能完小工作,家里缺乏劳动力的年代,自然无人管理我和弟弟。刚好到读书的年龄,跟着父亲是最好的选择,我们的读书生涯也就在爬坡上坎中开始了。学校离家整整三个小时的山路,如果我们和父亲一起走,四个小时也到不了。一到周末,父亲就拼命往家赶,只为那在家起早贪黑劳作的母亲分担一些重活。星期天,太阳不落山,我们是不会动身去学校的,因此也常常走夜路,也常常疲惫不堪。不懂事的我也无数次抱怨过,可于事无补,贫困的家庭,没有选择。起初两年,我们太小,会常常留在离学校不远的外婆家,度过一个个周末。外婆对我们很好,想尽办法做各种好吃的给我们,带我们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美食对我们的诱惑力减退,我们还是想念在家的母亲,也想念一起长大的玩伴,父亲孤单的行程中多了我们,却也多了些许负累。

一路跌跌撞撞,是父亲的双臂挽住了我们平稳走过,是父亲的双肩托举我们平安来去。风风雨雨中,我们在长大,可依然害怕那一段山路。为了让我们走快一些,每到“橄榄坡”,父亲总会给我们讲那百听不厌却不知真假的故事:有一个男人,去街上打了一壶酒,路过橄榄坡,饥肠辘辘没有食物,口渴也没有水喝。看到满树的橄榄,就吃了几颗,觉得又酸又涩,又走了一段路,遇到一处泉水,俯下身子喝了个够。顿时觉得口角生津,神清气爽。于是就把酒倒了,壶里装满了水,高高兴兴地往家赶。回到家,妻子一闻,发现竟然是一壶水,以为买了假酒,怒气冲冲想要去找店家算账。男人神秘兮兮地对妻子说,“不要生气,这水是甜的,比酒好喝十倍。不信你尝尝!”妻子照做,可那壶水没有任何味道,男人不信,一尝,果然如妻子所说。男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们也一样,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父亲看我们一脸疑虑,就带我们去摘橄榄,让放进嘴里细嚼,走到“橄榄坡”头的石崖处的清泉旁边,捧起水让我们喝几口。果然,甜津津的水从舌尖蔓延到喉头,沁入心脾的感觉弥漫全身。从那时起,我便爱上了这小小的青涩的果子,觉得它最有趣,味道独特。后来,也常常找机会上山摘橄榄,带去学校分给大家品尝。它虽然没有桃子、苹果那样好看美味,也成了同学们争抢的美食,甚至有同学提出和我回家去摘橄榄,为此,我自豪了好久,却不知道为何没有一个同学真和我一起回去,也许是路太远,家里人不允许吧。只记得摘橄榄的次数更频繁了,带到学校的橄榄更多了,同学们吃橄榄的方式也更多了,有蘸盐巴的,有蘸辣椒的,据说这样不会太酸涩。

于是,我更加期待着寒假,寒假不仅仅意味着过年,意味着有新衣服,意味着有平常不能吃到的食物。虽然家里依然没有什么零食可供我们自由享用,但是那漫山遍野的橄榄,经过霜雪的洗礼,成了我们劳作之后最惬意的美景美食。

一整个假期,我们会帮助家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到麦地里找猪草,到豆田里摘豆,到菜园里浇菜,到山上摞叶子、砍柴,为过年准备绿绿的松毛。忙碌过后,邀约三五个伙伴到村边或“橄榄坡”摘橄榄。大的、小的,青绿的、嫩黄的、黄中带红的,硬的、软的,统统带走。有时可以摘一背篓,回家母亲总要说:“摘那么多干吗?霜冻以后它还能长好长时间,一直可以到春天,那时候酸味就淡了,涩味少了,果子也会变软,会更好吃一些。”我们哪管这些,只管高兴,只管谁摘得多。母亲看着浪费了怪可惜,就会精心挑出那些个大光滑没有虫眼的橄榄,用清水浸泡,悉心洗净上面灰尘杂物,滤干放进坛子里。接着烧开一大盆水,凉透以后连同盐一起倒进坛子里,对我们小孩子来说这就算完成了一件大事。此后,我常常问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吃,母亲总是耐心地告诉我过几天,后来被我问烦了,母亲就说:“你这孩子,总是问,要留到夏天最热的时候才能吃。”冬天过去,春天过去,夏天来了。在一个酷热难当的下午,我和伙伴们偷偷跑去大坝里玩水,也许是气温太高,也许是泡水时间太长,那时不知道是暑气,回家只觉得晕头转向。母亲看到我这狼狈样,忍不住又数落一番,玩水危险……毕竟没有怎样也不愿意听这唠叨,加之身体难受都没听太清楚。过了一会,看见母亲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碗,以为又要让我吃什么难以下咽的小偏方药,走近了,才看清是我念叨了无数遍的泡橄榄。母亲递到我面前说:“你喝点里面的泡汁水,也许会有用。”我也没有多想,端起碗一饮而尽,有淡淡的酸,有淡淡的甜润,似乎瞬间就有了力量。后来,碗里的橄榄也被我一扫而空,那晕乎乎的感觉也似乎全消了。那个夏天,不再炎热,因为有了母亲的泡橄榄。那个夏天,也变得有滋有味,因为那特别的泡橄榄让我不再记挂那根本不可能吃到的华夫饼干。如今念起,还觉有一丝甜味在留在舌尖。

夏去秋来,干燥少雨,体弱的我,总是生病,尤其是那咳嗽,来了就不肯走。家里总是熬各种草药,时间一长我嫌太苦不肯吃。母亲不知从哪里听到,又变着法子,用橄榄煮水让我喝,可因为太酸我总是闭着嘴巴摇头不愿意,任凭母亲怎样哄骗。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母亲不知道从哪家找到了蜂蜜,加上甜甜的“药引子”让我喝下,那酸酸甜甜的药,喝后我再也无法忘却,甚至盼望着我一直生病。也不知道是橄榄的缘故,还是那“药引子”,咳嗽竟然奇迹般地缓解了。以致现在,只要咳嗽,我总会千方百计找到橄榄煮水,也像母亲一样,待温度适宜,放上甜甜的蜂蜜。唯一不同的,母亲不再年轻,我也不再需要有人為我做这一切。也许,我在用这样的方式怀念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冬天,因为寒冷,因为萧瑟,也没有什么暖和的衣服鞋袜防寒。自我记事起,都不大喜欢这天气,长满冻疮的手脚,冷时钻心的疼,热时钻心的痒,是冬天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记。在没有电视,没有书籍,甚至停电的夜晚,围着火塘成了冬天里最温暖的记忆。小时候,对食物有独特的期待,就算石头,都希望它可以成为美味的食物来填饱肚子,不仅是因为长身体的饥饿感,有时是因为有趣,所以围着火塘,也总想着能烤点什么解解馋:几个丑陋的洋芋,几个瘦小的红薯,散落楼道的玉米籽,被遗忘的蚕豆籽都是我们争抢的美食。有时也恶作剧般的将橄榄扔入火塘,它太小太圆,翻来覆去找不见,等被火钳夹起时,模糊一团,黑漆漆的。可那小果子剥皮以后,露出黄绿色的果肉,在火光中还透着亮,居然也还能吃,既有酸酸涩涩甘甜的味道,还似南瓜那样绵软。后来,竟然听爷爷说,烧橄榄蘸上盐也能止咳。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不起眼的小东西,有如此的魔力。如今,我也没有理由忘记我曾经那么喜欢、那么热爱的这一枚枚青果。

13岁,我离开家乡,外出读书学习。19岁时从楚雄州大姚师范学校毕业,再次回到熟悉的家乡,从事我喜欢的工作。是不是因为太熟悉而忽略了它的存在,在家乡从教的几年,我亲自摘过,也品尝过那一枚枚青绿色的橄榄,觉得它就应该是这样的。28岁那一年,工作有了变动,离家远了。随着城乡一体化的发展,路越修越好,回家次数却越来越少。才真正意识到远离了故土,错过了橄榄生长成熟的一年又一年。再次拾起那枚小小的果子,发现生活中没了童年摘橄榄时的愉悦,少了吃橄榄时的那份情愫,可那如羽翼般青绿细碎的叶,光滑如玉的枝,形如珍珠色如翡翠的果,却还时时浮现眼前,印在心头。

如今,我的父母也离开了那片他们曾经奋斗过、流过血汗的土地,离开了他们一直舍不得放弃却想要我们走出的乡村,来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家人小聚,每每念及往事,总不忘提起故乡“橄榄坡”那些橄榄,以及我和橄榄的那些趣事。有时也总顾虑村子旁边的那片橄榄树是否还在?我知道,父亲母亲说的不仅仅是橄榄,还有他们亲手盖下的几间老房子,和留在老家的那些亲人邻居……

都说“最甜故乡水,最亲故乡人”。也许是母亲没事时打电话和二舅念叨的缘故,二舅知道我们念念不忘家乡的那些橄榄,春节后,一家老小亲自上山,顺着沿河的路段,给我们摘最大最好的橄榄送到家中来,这是家乡的橄榄,也是亲人的牵挂。拾起一颗,握在手心,仿佛还是昨日的清甜与冰凉,闻到的还是那时那日的馨香。母亲看到一时吃不完,又挑几个好天气,将一部分橄榄洗净拍碎晒干留着日后泡水喝。母亲总说:“只有天气晴朗,晒出的橄榄颜色才好看,白中带绿。”还有一部分,蒸熟后用蜂蜜浸透发酵几个时日,捞出后找个通风处晾干,做成果脯。这些,都是母亲给予我无声的爱。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是老师,每天要和孩子们说很多话,一到秋冬季节,嗓子发炎说不出话,一旦咳嗽,几个月都难以恢复。从此,我的办公桌上,又多了一份温馨的挂牵。闲暇的时候,抓几颗放进嘴里当零食;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咳嗽的时候,用水一泡,浓浓的汁水里,竟然没有了儿时的酸涩,只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情结。沉沉浮浮的橄榄,印刻着童年的伙伴,印刻着曾经年轻的父亲母亲,也印刻着曾经美好的童年时光……

又是一年橄榄成熟的季节,一枚枚山乡独有的青果,成为街头随处可见的风景。那些在冷风中等待顾客的老人,像那些酸涩的橄榄,唤醒我心底的善,也唤醒了儿时未曾走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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