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后，我和“自己是个普通人”和解了

佳佳

趁着元旦小假期，高中时的班长提议来一次同学聚会。毕业十多年，大家早已各奔东西，拥有了不同的交际圈，这样大张旗鼓的吆喝重聚还是头一回。沉寂已久的班级群很快活跃起来，短短几分钟涌来上百条信息。我原意是不去的，便默默设置了消息免打扰。

说来我对高中的记忆已经模糊，时间的列车呼啸而过，许多故事被抛诸脑后。回想起来的只有十六岁的少女终日苦沉着的一张脸，摆在她眼前的永远是写不完的功课和冒不完的痘痘。不擅主动与人聊天，面对她人的示好也只会干巴巴回一句“你好”，自然很难交到朋友。于是每天独来独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卑又自傲。后来，她渐渐明白每个人都在过自己的生活，与其说是同学，不如形容为“过客”更为贴切。

再者都说如今的同学会早已变质，不过是各有计较的名利场。沾染了一身世故的成年人最是捧高踩低论资排辈，这里是另一场上位者彰显自己的财富地位，下位者弯腰低眉妄图拓展社交的公司年会。和上班有何分别？何况努力取悦老板，你可能会收到他画的大饼，同学会呢，一饭之后，谁也不是谁的谁。

但当时关系不错的老同桌特意打电话喊我同去。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我们一起加油打气，伏案苦读，结下了我认为非常纯粹的革命情谊。她曾是一束温暖我的光，哪怕这几年关系慢慢疏远，想起与她的交往还是会抚慰我孤寂的心。我自然不会拂了她的意，遂答应下来。

在电影《夏洛特烦恼》的开头，夏洛瞒着妻子独自去参加同学聚会，他向小舅子借了豪车，又特意做了头发，租来高档西装，盛装出席。正所谓“衣锦好还乡”，好像只有向旁人证明自己过得很好，才不负这许多年的分离。

虚荣心作祟的我也依葫芦画瓢，平生第一次走进美容院，穿衣的标准也临时转变为不求舒适只求显贵。

聚会当天我早到，徘徊在餐厅外等同桌前来。冬日的北方寒风凛冽，鼻尖冰凉，手心却是汗津津。少时读“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屑一顾，如今却有感同身受之意。惶恐焦虑得紧，一会儿懊恼为何答应来这聚会，一会儿又担忧自己是否是同学中最差劲的一个。可等见了面，时间的指针不断后退流转到了十六岁，大家的名字自动从脑海中弹出，往事也一幕幕浮现。真奇怪，念书时和许多人只是点头之交，此刻却情不自禁互相拥抱，仿佛心意相通的老友，人类的感情比自己以为的要复杂许多。

大家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酒过三巡，本来分开坐的同学又亲密挨坐在一起，到底不再年轻，有人肚腩鼓鼓，有人的脸上写满疲惫。话匣子打开，不可免俗地说的都是近况。时光真是格外优待我们，当年的翠花二狗都已变成Mary和Mike。A是班上唯一考上985院校的，毕业后留在北京进入一家央企工作，又娶了一线城市独生女做老婆，言谈间说起自己最近又入手一套房子，这样孩子上初中也有學区房了。B半路截过话，是在××区吗？我们也正在看房子，不经意的撩发展露出手上硕大闪光的钻戒。以美貌为入场券，她是班上嫁得最好的女生。同学C来得最晚，手上还拎着公文包，班长拨开众人，满脸带笑地迎上去。我记得上学时他是班上的睡觉大神，因为经常在晚上偷跑出去到网吧打游戏。听说大学毕业后他考入政府部门，现在已经是手握实权的正科干部了。公职人员的身份给他镀了一层金光，他也当仁不让坐到了C位。每个人都春风得意，我仿佛围观了一场可视化的朋友圈，当然在这里我也不差。大厂工作多年，工资待遇优厚，和男朋友感情稳定，很快就要拉埋天窗。

老同桌意兴阑珊，冲我打眼色，想着提前开溜。结果菜上到一半，她还没借口起身，便开始陆续有人离开。老婆打来电话该接上完兴趣班的女儿，单位通知召开紧急会议……还没迎来高潮的同学会就这样戛然而止。

大家互相挥手告别，嘴上说着明年以后的每一年都要相聚，其实谁心里都明白，离别或相聚已不由你我。最是人间留不住，人生南北多歧路。临走时有人说：“人生最好的十年已经过去了，大家以后都好好的。”

我瞬间红了眼睛，少年时的记忆如烟花在脑海中绽放。该怎么形容那个时代呢？是运动会上的同心协力，是课间十分钟的打打闹闹，是早间教室的读书声，是我深深看向你，也看到了我自己。小时候总盼着长大，长大后才发现学生时代的开心千金难换。此刻，我们剥开第一层虚伪，拿掉第二层攀比，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彼此过得好。

我吸了吸鼻子，拿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今朝有酒今朝醉。

时间尚早，我和老同桌决定一起走走。她苦笑一声，告诉我以后再也不会参加同学会了。她无法接受同学之间的感情也这样潦草虚伪，活脱脱的吹捧大会。“你看没看到班长对C那谄媚样儿，又是端茶又是夹菜，笑得脸上褶子都跟着颤。知道班长为什么张罗这次同学会吗？C的媳妇在教育局上班，班长想给女儿转校，咱们就是他的NPC。还有B，她……”

我当然知道，小城里哪有秘密。亦舒曾说：“城市中人，看似光鲜，其实个个暗藏漏洞。”有人被裁员后一直待业在家，前路迷茫，有人困在婚姻围城里一地鸡毛。那又怎么样呢？没有谁的人生值得绝对羡慕，也没有谁的人生能被无限鄙视，到最后，都是求仁得仁。而在这看似虚荣的同学会背后，是人到中年的无可奈何，是自我麻痹后的短暂快乐。

《故乡，别来无恙》里说：“我们要经历什么，才会变成大人，要为平凡所困，要为世故抱歉，要习惯披星戴月地重复，要知晓脆弱，但能抵御来日幻变，书本里讳莫如深的总结，远不如当下这漫长的课堂，而那些忍不住的眼泪，在遥远的以后，变成时间的珍珠，被浪花洗涤，冲回少年的脚边。”

我反而觉得这次相聚，才是真正的毕业。每个人拿出的完美答卷不只是在展示给同学，更多是说给那个年少时的自己。年少时渴望早日长大征服世界，长大后却发现做一个梦想中的大人好难。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在今夜共同主导了这场造梦游戏，在十六岁同学的见证下，让自己当年对生活的美好愿景落地开花。

到家时十点多钟，手机又开始振动个不停，是领导在群里安排工作。明明假期尚未结束，“周扒皮”已经等不及催工。我照例准备向男友吐槽，编辑一大段内容后才想起我们已经分手半个月了。

于是，累极了的我关掉手机，倒头躺在床上沉沉睡去。至少，让今晚的我们十六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