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细枝末节（组诗）

符力

石鼓书院

千古胜迹。浮沉于湖湘大地

四次湮没于兵火

最近一次，是民国三十三年六月

书院和山上的建筑，悉数毁于日寇的炮火

零星石刻，暗结夜露

横斜于浓烟散去的废墟

古人从飞雁的视角，我从无人机的俯瞰

都能看出：每一场殇亡

书院都能迎来更加强壮的

重生，很像

湘江水波，落下去，又朝高处上升

也似山间繁茂的树木，风雨过后

又挺起腰身，每片叶子都用闪光来回答

日月星辰

湟水北岸

两次途径平安镇

两次在高速行驶的车上远望白马寺

那是一个上午、一个黄昏时分

车子很快开过去，云朵很快飞过去

天色很快晴起来又暗下去

我在与不在，湟水河都在那里悄悄行走

丹霞山都在那里稳稳静坐

星子注视与不注视，那寺庙、那树林

那广阔而高低不平的土地，都闪着

自己的光

坎布拉

山路转弯又爬行，爬行又转弯

正午随车子抵达丹霞山间的第一座观景台

群山威严，湖水沉静

我在那里眺望，在那里回想——

阳光从青稞地里认出一派浅褐色的坎布拉

村民正在收割的坎布拉

旅行车、农用车同行的坎布拉

新种和原生的树木都在轻声诵经的坎布拉

经幡飞翔五彩的坎布拉

车子继续前行，去那群山之巅

我在那里遇见孤鹰独啸、浮云无边

神灵照管碧水丹山的坎布拉

已经好久了，我仍梦见自己——

在青海，小镇夜宿

花儿歌声响起又戛然而止。星月之下

彻夜醒着坎布拉

青海的风

贴着砂石吹，贴着红柳

贴着流水，吹啊

贴着绵羊的脊背和肚皮，吹啊吹

贴着地面的草根，贴着山头的经幡和雪线

这是去昆仑山的路上。这是我认识的

青海的风，很像

一个诚实的诗人，他有上天入地的想象力

他写啊写，始终贴着

世间的细枝末节，贴着自己的

心灵和呼吸

回忆察尔汗盐湖

下得车来，直到走在湖水轻拍的银滩上

我仍手机在握，片刻不离

仍双鞋裹脚，没有踏入湖心半步

在岸上，我坐看凉风——

拭擦湖之镜，翻阅湖之书

理解不了湖水深绿的呈现和浅碧的叙述

我去过青海，但我不认识察尔汗盐湖

正如我爱过你，却不清楚

你为何在深夜痛哭

登烂柯山

石梁之上，阴冷尚未磨出切肤的锋利

和风涌着我身心的船只，也涌着

五彩群山的海洋

青松减了三成颜色

枫树用最后的力气撑开明艳的画面

水杉举着红褐叶子，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

——我见过山间各种树木

我记得林下诸位诗友，他们纵论闲谈

他们在水边直行，在鸡爪槭旁转身

在石台上眺望，做手势

当我扶栏下山，远方景象恍然闪现

——阴霾又起。白蜡树片叶不剩

忍冬树丛在风中颤抖

浓烟腾空。男人被脱得只留裤头

妇女、老人踉跄走着，三岁女孩也带着弟弟走着

逃离家园的途中，哭声压不过枪炮声

这个冬天，我也要继续走着

再次来衢州，却做不到

今日此时，从头走一遍这座矮矮的山头

也做不到。我用几分钟时间

折回去，看了枫树、松树，抚摸了

水杉——这燃烧的

世界的本体

春日湖山行

若不是私下相约，就应该是

听命于这片红土地的安排——每一根枝丫

都滋养“青绿”这个词

怀着心思满满的白花苞，轻轻走着

从浓绿的渴望中抽出嫩黄的叶芽

迎着八九点钟的天光，像少女

像年轻的妈妈

轻轻走着，在橘园空气的清润里

我居然走出了自己——

湖山之上是金秋。果实亮黄、耀眼

漫山遍野，像露天库房里用闪光来歌唱的金子

鲜美、甘甜，悄然涌上

我的舌尖

衣袖飘举，我居然张开了翅膀

当我想起昨晚朋友们的叙讲：

橘子开花之时，整个小城都会沉浸在芳香中

果实成熟之日，整个小城也会

沉浸在芳香中

这是四月九日的江西，子固先生的故里

我从未造访此地。是什么让我

收束羽翼，静静伫立？一个陌生又熟悉的

声音，在耳边响起

在洽湾古镇

我真的不知道江西存在洽湾古镇这个地方

不知道有人把我带到这里，是在

黄昏时。正如不知道把我带到人世的

是一个眼神似水的女人

落日下，橘子皮那樣的黄色

橘子汁那样的金光，回到沧浪河面上

远逝的是一个时代的风烟，滞留

并且阻塞河道的，是泥沙

是越堆积就越深重的事物，暗淡的事物

让人寒冷、恐惧的事物

胸怀远景的“航船”搁浅了，滚烫的愿望

凉进了青石板、灰砖墙

书院里的灯光、典籍、桌椅那么静

祠堂里的神像那么静

天井，那么静。北方人潮滚滚的地铁站

车窗闪过河面的夕阳。那时

我走下河边栈道，在巷口里抚摸

那一面背光的老屋墙，如同把掌心贴在

母亲的额头上

责任编辑 晓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