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尖锐的细沙
2024-05-10罗可祎
罗可祎
被风扬起的细沙总会把我推回到那个时候,这段记忆或许在我的记忆里会褪色,但在我想起的时候,它总像一枚枚细小坚硬的石子,摁在我每根神经上,让我周身蔓延起细细密密的刺痛。
我的小学,操场上不是塑胶,也不是大石板,而是一片洒满细沙的水泥路,上面的细沙,不过是水泥风干之后留下的碎片。我经常在这片坚硬的土地上奔跑,在这里摔倒的时候,石子会嵌进皮肉里,运气好的时候手指可以抠出来,运气不好就得在教室里挨上一天膝盖的钝痛,回家找奶奶用针挑出来。膝盖上错综复杂的疤痕像是小学校徽一般。
就是这样的,黄色的灰尘,雾蒙蒙的天气,被挡住的太阳。小学的时候每周六上午会有一个学校自己的兴趣班,那天我迟到了,趴在班级的阳台上等老师发现我。我看见老师在讲台上向大家介绍着一个人,他的个子很高,站在老师旁边几乎快到了老师的肩头。他被安排在了最后面的位置,靠近班级里那个红色大垃圾桶的位置。穿着一件灰绿色的外套,坐在一个挂着油垢的红色垃圾桶旁边,他坐下的时候,我在窗台隐隐地听见了班级里的哄笑声。我把头缩下窗台,蹲在门口等着下课。
之后我会看见同学走到后面扔垃圾的时候偷偷捂嘴窃笑,或者下课的时候在他身边围着,像是在动物园里观察一头垂暮的狮子。
我也是从那种观察中明白了,他是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我们,我自动地将我们划分为了正确,将那段记忆浸没在了细小尖锐的沙子中。
秋风刮起来了操场上的沙子,一片接着一片,像是几个鬼魂一般在操场上相互追逐。有人开始将他推进正被刮起的沙砾中,他在群沙中呆滞,闭眼,然后蹲下,用那个灰绿色的袖口揉眼睛。在他站起身时,另一群人将他推进另一群沙子中。他成了操场上的一个新的,被推动的鬼魂,不断地蹲下,揉眼睛。唯一可称为庆幸的是,这座城市的秋日很短,短到人们还没有推几下,秋风就不再起了。
冬天的时候,他会在这件灰绿色外套里穿很多衣服,让他整个人显得高大臃肿,卧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像一只会隐身的棕熊一样。他在我的記忆里像熊一样高大,但却谁也看不见他,老师的目光从来没有移动到他身上过,就像老师的目光从来不会去看那只结着油垢的红色垃圾桶一样。即使他消失了,大家也不惊讶,更谈不上担心。
后来他真的消失了。我跑去老师办公室,鼓起勇气对老师说他不见了。老师只是将眼睛从泛着光亮的电脑屏幕上抬起,瞟了我一眼,然后再将眼神躲进电脑光亮中。我低着头又说一句同样的话,老师让我回去了。我记得老师对我说“管好你自己的事”。
后来我也不问了。他总是在上课时消失,在放学时出现,没人之后他这段时间哪里去了,同学会经过他的位置时踢一脚他的凳子,发出木头撞击的沉响,就像他在被推搡时发出的叫声一样。
那天的红色垃圾桶很满,前一天的值日生没有在放学时倒,垃圾桶里的垃圾堆出了一个小尖,这让老师在进门的时候很难忽视,老师揉了揉鼻子,指着我叫我去把垃圾倒了。我沿着一片低笑走到了垃圾桶旁边,它很大,从前是两个人一人一边拎起来倒的,今天是我一个人。
我一只手扣住一边,弓起背,不让垃圾桶上的油垢沾到衣服上,一步一步地挪出去。背后的笑声如藤蔓一般攀上了我的后背,老师的声音如同一颗钢钉,钉到了我的脊椎上,他让我快一点,不要一步一步地挪了。在老师声音的滋养下,那片藤曼将我彻底淹没,我挺起背,用肚子抵住垃圾桶的边缘,抱着垃圾桶快步地走出了教室,身后响起了一阵朗读的声音。
倒垃圾的地方在教学楼后面,一座四四方方由水泥围成的矮墙,里面倾倒着整个学校的脏污。我抱着红色的垃圾桶走到那里,我当时并不想将垃圾倒进去,因为我一旦放下垃圾桶,就意味着我会看见衣服上留下的油垢。我抱着垃圾桶,站在矮墙旁边。
矮墙里发出了一阵翻动的杂音,我伸头,看见了他。他正在仔细地翻寻着大家倾倒的垃圾,他没看见我,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翻找中。他找到了,一包只剩一半的面筋。他倒出面筋,放进嘴里,混着地上那永远存在的细沙。我抱着垃圾桶,在墙外听见了细沙和牙齿摩擦的咯吱声、吞咽声。
对的,我想起来了,他午饭时间也没有出现。
我抱着那个红色垃圾桶,拖着它的底部,闭着眼睛将垃圾一股脑儿倒进去,然后抱着垃圾桶快速地跑向教学楼,没有垃圾的垃圾桶,轻得不可思议。
那天,我一直被困在垃圾桶的油垢味和细沙与牙齿摩擦的咯吱声中。
回家的时候,母亲对我衣服上的脏污很生气,但得知是老师叫我倒垃圾弄脏的时候便不生气了。他们从不对老师生气,只会怪我们,怎么连垃圾都倒不好。
后来他不见了,真正的不见,放学时间也没出现了。我感到奇怪,但早已不敢去问了。
记得是第二年的黄梅天,到处都在沁水,闷闷的天气让人无力发闷,母亲趁着雨停的间隙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镇上买东西。
我跟在母亲身后,低头看着她飞快晃动的裙摆走进了一家昏暗的老式蛋糕店。趁着母亲称鸡蛋糕的时候,我蹲在柜台下看着里面一个一个精致的生日蛋糕模型,用手抹着玻璃上泛出的水汽,当水汽被抹开掉落时,我从那道玻璃中看见了他。他窝在柜台后面的一张圆椅上,旁边是一盆黄色的做蛋糕剩下的边角料,他捏起一条长长的蛋糕条,将长长的一条卷成圆圆的,全部塞进口中,然后慢慢地嚼着,没有声音地嚼着。他依旧没有看见我。
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从玻璃里面的世界里拽了出来,鸡蛋糕称好了。我重新低下了头,跟着母亲晃动的裙摆,回到了充满细沙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