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您哪
2024-05-10马拓
马拓
20世纪80年代,北京南站还叫永定门火车站,和北京站中间有条20路公交线路相连,因为车上多是出差、看病、换乘的旅客,所以总是扒手横行。老刑警那年刚满20岁,单位就在北京站旁边,经常在这路车上抓贼。
有一天,他在车上抓了一个毛贼,20元赃款当场起获。被偷的是位姑娘,模样俏丽,穿一件镶着荷叶领的束腰衬衫,下身是条特流行的阔腿牛仔裤。那会儿年轻人都在使劲赶时髦,他们这些抓贼的为了工作之便却依旧土里土气。看见这么个漂亮事主,他第一反应是有点儿自惭形秽。
令他难堪的还在后头,姑娘死活不承认钱是她丢的。
好说歹说去了派出所,他苦口婆心劝姑娘:我眼瞅着他从你裤兜里掏出的钱,你咋说不是你的呢?你不承认,贼处理不了不说,这钱也发还不了你啊!
半天姑娘才忧心忡忡地摊牌,说现在流氓小混混太多了,谁知道那个贼拜哪家码头的,自己怕报复。这日子口,她上班坐车都不敢穿裙子呐。他信誓旦旦地敲桌子:“他敢!我天天跟这趟车上,你只要不怕嗖腿,三九天穿裙子我都保你没事!”
俩人聊美了,嘻嘻哈哈做了笔录,晚上他送她回家。路上她跟他说,自己是商场卖布料的,他过年要扯布的话,可以给他留好料,没票也能帮他找,起码能凑出一件大氅嘞。他嘴上说好好好,心里想的却是我没病吧,穿着大氅去抓贼?
那年代连呼机都没,想着以后还经常能在车上碰见,俩人也就无牵无挂地告别了。他心里其实挺稀罕对方的,但人家是国营商场炙手可热的售货员,一颦一笑都是时代光辉,岂是自己这成天灰头土脸在车上钻的小捕快可攀的?
但他又有点儿不甘心,想着,来日方长,说不定多碰见几次就对上眼儿了呢,嘿嘿。
他只想对了一半。俩人的确能经常在20路上碰见,但真是没机会套近乎啊。比如有一次他和师父正在车上瞄着嫌疑人,冷不丁与坐在车窗边的她目光相撞,惊喜升腾的瞬间便被理智浇灭,他抬起食指放在嘴边,暗示自己在执行任务,先别打招呼。
姑娘贼灵,好似受过特工训练一般立刻扭头看窗外。
还有一次姑娘刚花枝乱颤挤上车,他在人影缝隙中使劲嘶气努嘴,示意她这边有贼,赶紧往前头走。姑娘挪走之后没多久,他把贼按趴下,好多人给他鼓掌,他环顾四周,发现她早就下车了,顿时兴致索然,薅起贼的脖领子匆匆退场。
最令他心动是夏天那次。他跟着师父刚上车,就发现她站在前门的“大气包”前,穿了一条藕荷色的竖褶长裙,裙摆随着汽车行驶微微飘动,在斑驳的车厢光影中好像下凡的仙女。他依然不敢过去打招呼,只是用低垂的手向她竖了个大拇指。
对方秒懂,也不声张,莞尔笑笑,又去看别处。
他下意识借着车玻璃打量起自己:剃得有些发秃的平头,皱巴巴的的确良汗衫一侧掖在裤腰里,一侧支棱在胯骨外,怎么看也不是和仙女登对的人。
唉,悸动之后总会涌上一大波失落。
春去秋来,他从徒弟变成了师父,永定门火车站也变成了北京南站。后来西站建成,地铁也通了一条又一条,他带着徒弟们满北京城抓贼,20路去得越来越少了。再后来他成了家有了娃,蓦然间听人提起这路车,才发现自己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坐过了。
记忆的角落里,那车上有娇羞的慌乱、耀眼的长裙、隐蔽的笑容,岁月的阳光顺着车窗照在脸上,明亮滚烫,好像一班童话中的公車。
前些年,他快退休了,去老单位办事。刚出胡同没多久,发现路边有个岁数差不多大的女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俩人对了一下眼,对方大步跨上前来,问道:“你早前是不是抓过贼?”
“哈哈,是你!”声音还是如往年铜铃般的。
她烫着微微泛黄的卷花头,脸上皱纹并不太多,耳朵上坠了两个喜气洋洋的金环,眼神里跳动着令他熟悉又陌生的光。
她说自己嫁人之后就搬走好多年了,如今也儿孙满堂了,前些天家里老太太没了,这边老房子有些事情得料理,就过来得勤一些。今天看他从胡同里出来,那两步走太熟悉啦,还晃着肩含着胸呢,是怎么做到这些年一点儿没变的?
呦呵,您记得够清楚呀。
俩大爷大妈就在路边匆匆而过的年轻旅人中笑嘻嘻逗话儿。
大妈说,还记着那年过小年儿,你在20路车站下面啃江米条吗?我一下车就看见你了,怕你又跟着贼呢,不敢上前去跟你打招呼,就想着这大冷天怎么吃得下去那个呀,拐弯就去买了个驴肉火烧,正想着怎么塞给你呢,到车站就看见你人没啦。
大爷放声一笑,用烟酒嗓大声抱怨:“嘿,那臭贼,害我那么好的东西都没吃着!”
聊差不多了,俩人拜别,各说一句:“拜拜了您呐!”随后各自消失在风中。
老刑警讲完,欲说还休地看着我。我说我能写出来吗?虽然我不太擅长写这类……
“这有什么可写的,啥也没有发生。”
“不,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轻轻摇头:“其实那天在车站,我明明没有跟着贼啊,怎么就走了呢?”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窗外风声沙沙作响,阳光照在他苍老的面庞上,让人感到时间的流逝。
他突然噗地笑了:“哈哈,是有点儿意思。”
(林冬冬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