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穿山甲
2024-05-10王刚
王刚
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天问》
一
王顺安扛着砍刀,挎着水壶药箱,从吴王山上下来。他身后跟着一条黄狗,矫健如同骏马,不时摆动尾巴,汪汪吠叫。远远地,他看见垭口上卧着一口棺材,在日光中闪闪发亮。哪个龟儿子,把棺材摆在路上,也不怕折阳寿?他眯起眼睛,往垭口走去,棺材渐渐大起来。他不禁哑然失笑,哪有什么棺材,那是一辆黑色轿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看见黑色的东西,王顺安就会想起棺材。他多次提醒自己,不准胡思乱想。不提醒还好,提醒之后,只要看见黑色的东西,脑海里就会闪出棺材的形象。在他眼中,黑衣、黑鞋、黑帽、黑狗、黑牛、黑猪、黑鸡、黑箱子、黑雨伞……天上地下,飞的跑的,爬的走的,会动的不会动的,有腿的没腿的,全是大大小小的棺材。
他家一楼的屋子里,卧着一口真正的棺材:杉木板,九道漆。几年前,红草患上癌症,撒手西去。红草身体好,平时极少生病,谁想到说走就走了呢?癌症像飞刀,刷的一下将她拦腰截断,像杀一棵草。红草走后,王顺安有了某种紧迫感。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笔钱,买树、看地、请木匠、打棺材。人们总算看出来了,王顺安有心事,很重的心事。不错,他的心事就是大军。狗日的去云城打工,钱没挣到几个,臭毛病倒添了不少。快三十的人了,成天吊儿郎当,连个媳妇也没讨到。一年到头,难得见一面。只有到了年底,他才回村晃一晃,亮个相,拍屁股走人。王顺安千算万算,没算到要强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得自己准备老屋。村人把棺材称作老屋,意思是老人死后的住所。为人子女,如果没本事给父母备下老屋,会被人戳脊梁骨。王顺安对人说,树是大军买的,打制老屋的钱也是大军掏的。人们冲他笑,夸大军孝顺懂事。王顺安很不得劲,觉得那笑容意味深长。
垭口上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胖的戴遮阳帽,举起一支长枪似的东西,东瞄瞄,西指指。瘦的背黑色背包,举起手机东拍拍,西照照。这些城里人,闲得骨头生锈,成天东奔西跑。王顺安骂了句龟儿子,举刀冲落日砍了一下,泛起一片红光。
黄狗跑在前面,低头嗅了嗅,汪汪汪叫起来。
王顺安皱紧眉头。狗叫得这么凶,莫非有幺蛾子?一般情况,黄狗只有碰上脏东西,才会有这种激烈的反应。这些年,黄狗跟着他早出晚归,攀岩过坎,形影不离。人们说,吴王山的护林员有两个:一个是王顺安,另一个是黄狗。那些偷树的,盗猎的,谁也逃不过黄狗的火眼金睛。林业站的孔站长感叹说,黄狗是大山的守护神,谁也惹不起。
越走越近,瘦子转过头来,叫了一声爹。
王顺安愣住了,这不是大军吗?咋回来了?小狗日的又瘦又高,头发又长又黄,上身花衬衣,下身牛仔裤,形同伶仃的竹竿。
回来干啥?王顺安瞪了大军一眼,气冲冲地问。
看看,大军咳嗽一声,回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这个家除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
王顺安说的是气话。红草临死之前,眼睛一直盯着大军。王顺安叫大军跪下,让他做出保证,努力学习,上高中,考大学。听了大军的话,红草慢慢松开手,闭上了眼睛。可恨的是,大軍说到做不到,三天两头逃课、上网、打架、追女生。好不容易熬到初三,龟儿子死活不读了。那架势,就算用刀子抵住胸口也没用。一个有雨的早晨,大军背上背包,登上了去云城的中巴。王顺安站在垭口,看着中巴一溜烟远去,心里一下子空了。
爹,这是张哥。大军指了指扛相机的男人。
男人粗壮,腆着肚子。他上前一步,握住王顺安的手说,老伯,我叫张松,大军的拜把兄弟。王顺安吓了一跳,这么热的天,张松的手冰冷透骨,如同雪天的刀子。
张松打开后备厢,拎出一条烟,递给王顺安说,大伯,一点小心意。
王顺安赶紧摆手说,送什么东西,能来就好,就好。
水泥路太陡太窄,轿车下不去。王顺安的意思,车就别动了,停在垭口上。他指着房子,说站在那里,就能看见车,没事的。张松说,好,听大伯的。
黄狗在前面带路,一边跑一边叫。王顺安提醒张松小心脚下,不要摔倒。水泥路原本是一条泥巴路,只要下几颗雨,又脏又粘。几年前,政府搞村村通工程,终于把这段路硬化了。可惜的是,路面比较窄,仅够两个轮子的通过,四个轮子的下不去。
大军,赶紧挣钱,把这条路修一下。
张哥说得对,等我有了钱,一定把路拓宽。
对,以后你买了车,就可以直达家门口了。
王顺安笑笑说,我们这种人家,能吃上饭就不错了。
大伯,你要相信大军,你的福气是可以打包票的。
王顺安抬起头,看见太阳像半块烙饼,贴在苍黄的天幕上。
二
房是平房,两层。二楼设客厅,还有三间卧室。一楼五间,左右各两间,中间是堂屋。左靠前是厨房,后一间是储存室,摆放玉米稻谷土豆。堂屋装了卷闸门,后墙设神龛,供奉祖宗牌位;靠右墙卧着一副棺材,漆黑如墨。右靠前是王顺安的工作室,摆放与护林工作有关的物件。后一间是王顺安的卧室,门窗常年紧闭,光线晦暗。
王顺安走进厨房,烧水泡茶。他打开柜子,把那盒“绿宝石”拿了出来。他并不喜欢喝茶,又苦又涩,有啥搞头?可城里人喜欢,只要打开电视,经常看见他们端着一杯茶,装模作样品上半天。品茶这种说法,王顺安是从孔站长那里听来的。孔站长来村里检查工作,一般先去村主任王学义家吃饭,再到王顺安家喝茶。王顺安托人买了一盒云城的名茶——绿宝石,放在柜子里备用。孔站长每次来家里,王顺安泡上一壶,让他细品。孔站长端着杯子,半天抿上一小口。王顺安真替他着急,一口就能喝完,偏要磨叽半天。孔站长说,老王,你不懂,这叫品茶,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喝茶像喝白开水?那叫牛饮,懂吗?
王顺安泡好茶,放在托盘上,送到二楼。张松起身弓腰,给他发了一支烟。王顺安擦擦手,接过烟,叫大军陪张松喝茶,转身下楼做饭。
电饭锅里趴着一团米饭,长了层白毛。王顺安把馊饭舀出来,倒进垃圾桶,往锅里倒入洗洁精,反复擦洗干净,舀米,加水,按下开关。本打算杀只鸡,但时间已晚,只得作罢。想了想,把墙上那只猪腿放下来,生火烧肉,加水洗净,放入高压锅,端到电磁炉上。忙完这些,他丢下围裙,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身出门。
守在门口的黄狗叫了一声,弓腰跳起,使劲摇尾巴。
行了,想去就走吧。王顺安拍了黄狗一巴掌。
黄狗在前,王顺安在后,沿水泥路往村里走。途中遇上瘸了一条腿的郭少文,赶着一大一小两头黄牛。王顺安问他,儿子儿媳几时回来。郭少文说,谁知道呢?死外面了。王顺安叹息一声说,孩子们也不容易,熬着吧。郭少文抽了牛一鞭子,问王顺安去哪里。王顺安说,去超市。郭少文问,来客人了?王顺安说,大军回来了。顿了顿,忍不住说,大军的领导也来了,车在垭口上呢。郭少文竖起大拇指说,这小子,有本事。
几年前,乡里搞危房改造,王顺安的老房子也在被改之列。老房子改掉后,王顺安拿到三万元补助款,又筹措了一笔钱,建了现在的房子。之所以把房子建在垭口下,是为了方便上山护林。搬出村子后,王顺安这才发现问题,找人吹牛聊天不方便。一个人住在新房里,就像孤魂野鬼。幸好还有郭少文,时不时上来逛逛,一起聊上几句。
超市开在村点校门口,上面挂着一块牌子:便民超市。说是超市,其实不过是个小商店,经营油盐酱醋茶。王顺安敲了敲门板,对埋头打盹的王学义说,两瓶酒,两包烟。王学义拿了两瓶金沙,用毯子拂去灰尘,递给王顺安。王顺安说,还要两包贵烟。王学义嘟囔说,怎么不一次说完?王顺安苦笑,这家伙,记性被狗吃了。
王顺安提着东西,踩着暮色往回赶。前脚刚进厨房,大军后脚就跟进来,问饭菜弄好没。王顺安把烟酒塞给大军,叫他上去陪张松。大军说,快一点,不能再等了。王顺安说,少废话,快去。他抹了把汗,抄起家伙,啪啪啪干起来。
三菜一汤端上饭桌:香喷喷的腊肉,金黄色的鸡蛋,柔软的洋芋丝,青绿的野菜。王顺安招呼张松上桌,说农村人没什么,随便填填肚子。张松说这是绿色无公害食品,城里人想吃还吃不到呢。王顺安说,只有野菜是绿的嘛。张松哈哈大笑,说大伯真幽默。大军瞪了父亲一眼,说绿色無公害食品是指无污染无毒害的食品。张松说,是啊,城里人挺可怜,连一棵干净的白菜也吃不到。王顺安举起酒杯说,大侄儿,走一个。
边吃边聊,王顺安知道了大军和张松的一些情况。张松是豪林酒店的老板,身家千万。大军是酒店领班,手下有几十号人。领班是什么职务?应该是个领导吧?算起来,应该比孔站长大吧?孔站长的手下只有两人:一个又瘦又矮,像猴子;另一个又粗又壮,像大象。而大军的手下全是姑娘,个个赛过七仙女。王顺安说,要是能带个姑娘回来,那就好了。大军笑了笑,掏出一张照片,拍在桌上,嚷道,爹,你看,我女朋友。
女孩锥子脸,长头发,大眼睛,像画上的。王顺安说,骗谁啊?这真是你女朋友?大军点头,当然是真的。王顺安抖索嘴唇,她叫什么名字?大军懒洋洋地说,小芳。王顺安问,家住哪里?多大了?谈了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大军摇摇头,不知道,有了房子再说。王顺安表示,房是现成的,赶紧回来。大军撇撇嘴,回来?回来干吗?王顺安急了,高声说,那怎么办?你总不能不结婚吧?大军说,等我买了房再说。
张松叫王顺安别急,不就是房子吗?他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再让大军干上两年,一定可以在云城买上房子。有了房子,娶小芳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酒至半酣,张松指了指照相机,说他喜欢摄影,听说吴王山风景优美,特地过来拍一组照片,参加摄影大赛。王顺安点头说,没事,我明天陪你们去。张松问,山上都有什么动物?王顺安说,麻雀、野鸡、画眉、野兔、斑鸠、老蛇。张松说,有穿山甲吗?王顺安叹息一声,有是有,但已经不多了。
张松眼睛发亮,站起来说,太好了,我们能见到吗?
不知道,碰运气吧。王顺安摇摇头。
大军说,爹,张哥难得来一趟,你想想办法。
三
月光有点凉。王顺安坐在屋檐下,裹了袋旱烟,转身进屋,穿过堂屋,走进工作室。屋子不大,靠窗放一张书桌,桌上码着文件袋,还有一本红壳笔记本。拐角处斜靠一把砍刀,侧边有台木架,挂着迷彩服、草帽、工作袖标、哨子、小喇叭。靠后墙站着一只古色古香的药柜,蜂巢似的格子装满草药,散发出浓烈的药香。他打开笔记本,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写下几行方方正正的蝇头小楷——
六月六,晴。带上黄狗,走到蚂蚁地,陪爹娘和红草说话。过白水河,爬尖刀岭,遇上那条手臂粗的菜花蛇,彼此打了个招呼。上中指峰,查看穿山甲洞穴。下中指峰,坐在枫树下喝水,吃干粮。黄狗竖起耳朵,冲老鹰岩叫。放眼望去,只见一股烟雾升腾而起。急忙赶过去,看见几个男女围着一堆火,火上架着铁钎,正在搞烧烤。黄狗冲上去,咬住一个男人的衣角。男人吓坏了,鬼喊鬼叫。我喝住黄狗,举起弯刀,骂了一声滚。
他们连滚带爬,离开了老鹰岩。
当护林员多年,王顺安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次巡山回来,不管多累多晚,总要填写护林日志。内容很简单,没有什么修饰,如流水账。
王顺安丢下笔,走进卧室,掏出火机,点燃蜡烛。这屋只有一道窗户,挂着严严实实的帘子。床头有一张木桌,漆面斑驳脱落。桌上放了四张照片,三张黑白,一张彩色。第一张是王顺安的父亲,叼着烟杆,面色铁黑。第二张是王顺安的母亲,坐在瓦房前,脚边靠着一只箩筐,正在捡豆子。第三张是红草,站在花丛中,抿着嘴笑。第四张是彩色照,王顺安坐在一端,红草坐另一端,大军举着一杆木枪站在中间。
屋子昏暗、寂静、混沌。只有走进这里,王顺安才感到踏实、安稳、沉着。睡觉之前,他总要看着照片,吟诵一段经文。经文是阴阳先生刘半仙教的,文白相杂,晦涩拗口。王顺安跟刘半仙混了半月,硬是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许是心诚则灵吧,他渐渐具备了一种特殊能力:只要看着照片,反复吟唱经文,照片上的人就会动起来,活起来。怎么说呢?就像守在屏幕前,拿着遥控器,观看一部电影,可以快进、暂停、后退、慢放。几乎每晚睡觉之前,他总要坐在烛光中,对着照片低吟,进入一个人的电影时光。
烛光摇曳,浓郁的药味从幽深处飘来。吟唱声中,王顺安循着药味走去,拉开一道木门,看见父亲躺在木床上,像一截枯木。张华佗坐在床前,握着他干瘦的手腕,皱着眉头号脉。年轻的王顺安垂手而立,神色紧张地盯着张华佗的手。红草坐在矮凳上,抱着熟睡的大军,满脸愁苦之色。郭少文蹲在角落里,吧嗒吧嗒抽旱烟……
张华佗叹息一声,放下父亲的手。王顺安忙问,情况怎样?张华佗摇了摇头。王顺安扑通跪下,哀求说,张叔,求你了。张华佗将他扶起,摸着山羊胡说,我开个偏方,再试一试。张华佗开了方子,对王顺安说,这服药嘛,要用穿山甲作药引。
月光真好,远山清晰可见。王顺安提着镰刀,郭少文扛着锄头,一前一后走进蚂蚁地。这片曾被视为禁地的地方,如今随处可见新翻的泥土,一片斑驳零乱。王顺安焦躁起来,骂了声狗日的。郭少文不吭声,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忽然,他转过身,朝王顺安招手,示意他过去。如霜的月光中,趴着一只穿山甲,背脊高耸,肚腹隆起,铠甲闪闪发光,拖着长尾巴。听见动静,它没有蜷成球,也没有逃跑,而是抬起尖脑袋,镇定地看着王顺安。是小白,王顺安吃了一惊,怎么是小白呢?郭少文低声说,就是它了。王顺安说,不,不要抓它。郭少文说,它重要,还是你爹重要?王顺安拦住郭少文,催促小白快走。小白点了点头,摇摇尾巴,慢吞吞爬进茂盛的草丛。
转了半天,连穿山甲的影子也没看见。月亮偏西,耳边传来阵阵鸡鸣。王顺安望了望月亮,扑通跪下去,求老天开眼。郭少文说,求老天有屁用。王顺安爬起来,低着头往前走。没走几步,他惊讶地看见月光中趴着一只硕大的穿山甲,脊背高耸,肚腹隆起,铠甲闪闪发光,拖着长尾巴。他定睛一看,竟然又是小白。郭少文提着口袋,大步向小白走去。小白一动不动,抬头望着王顺安。王顺安转过脸,闭上眼,摇了摇头。
回到家,天已大亮。郭少文扔下穿山甲,叫王顺安自己收拾,他回家眯一会儿。张华佗指着缩成一团的小白,叫王顺安把它宰了。王顺安提着刀,茫然不知所措。张华佗说,把它扔进水里。王顺安打来一盆水,按照张华佗的指示,把小白倒立插入水中。小白呛水后,身体慢慢打开了。张华佗说,割脖子,放血。王顺安摇头,把刀交给张华佗,转身去看墙边那棵树。枝头站着一只彩色的鸟儿,拍打着翅膀,唱着凄婉的歌。
张华佗冷冷一笑,把小白提起来,一刀割开了它的喉咙。
鲜血汩汩冒出,流进一个碗里,滴答有声。
张华佗把小白丢进水盆,说,接下来,该你了。
在张华佗的指导下,王顺安把小白的鳞片一片一片地拔下来。每拔一片,他就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恍惚觉得,他拔的不是鳞片,而是自己的指甲。
鳞片拔尽后,张华佗提起小白,用刀划开它的肚子,发现一团小东西在蠕动。把它抓出来,用水洗干净,竟然是一只小穿山甲,乳白色,光溜溜。
王顺安双手抱着脑袋,靠着墙壁蹲下去。
四
眼前的蚂蚁地,早已不是以前的蚂蚁地了。山凹荒芜,长满灌木杂草。自从推行退耕还林政策以来,王顺安放弃了这片耕种多年的土地,担任了护林员。父亲死后,王顺安一直深感不安。父亲死得蹊跷,冥冥中是不是有某种报应?他不止一次把父亲的死与小白联系起来,觉得其间有某种神秘联系。比如说,小白的身体是不是有毒,把父亲毒死了?巧的是,父亲死后没几天,村里又死了几个人。跟父亲一样,他们也是吃了穿山甲。被人们视为神药的穿山甲,是不是因为背负了太多的仇恨,从而变成了夺命毒药?
村里人说,王顺安运气好,捧上了铁饭碗。事实上,他的苦没人知道,看护那么大一片山,真不是人干的。无论天晴下雨,他扛着弯刀,独自走在荒野之中。几年前,王顺安对大军说,他累了,希望他来接班。大军听不进去,认为护林员没前途,就像地滚牛,一辈子在窝窝里转。他要进城,当老板,挣大钱,住高楼,娶城里女人。王顺安有点难过,说自己百年后,房子怎么办?山林怎么办?大军撇撇嘴,谁要给谁,我不稀罕。王顺安气急败坏,说祖坟怎么办?你妈怎么办?我怎么办?大军说瞎操心干吗?该咋办就咋办。王顺安气得半死,却没有一点办法。近年来,他感觉身体大不如前,动不动腰酸肚疼腿抽筋。他去找孔站长,请他重新安排护林员。孔站长说,不干也行,但你得找人接班啊。没办法,王顺安只得往下熬。他经常对着吴王山发呆,心想等他死后,谁来看管这片山林呢?
王顺安扒开半人高的草丛,命令大军跪下。大军一愣,看见草丛中卧着三颗坟。碑石青黑,上有斑駁碑文。大军不耐烦地说,爹,你要干吗?王顺安说,跪下。大军说,爹,你要搞哪样?王顺安沉声说,磕头。张松说,大军,听大伯的。大军说,你看我爹,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老皇历不放。王顺安吼道,跪下。张松说,兄弟,听大伯的。
大军无奈,只得对着坟堆跪下去。王顺安说,瞪大眼睛看看,这是谁?大军看了看碑石,文字模糊不清,只得摇了摇头。王顺安说,这是你奶奶,她离世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大军笑了,扭头对张松说,你看我爹,又来了。
王顺安指着第二颗坟,对大军说,这是你祖父,享年六十三,他死的时候,你才十岁。你记住,他把你当心肝宝贝,有什么好吃的总想着你。
大军撇撇嘴,磕了一个头。
王顺安指着第三颗坟说,这是你妈……
大军皱了皱眉,弯腰下跪。
王顺安扒开草丛,露出一个个洞穴,长满了苔藓。张松举起相机,对着那些洞穴一阵猛拍。大军说,这些破洞有什么可拍的?张松说,我要把图片发到网上,呼吁大家行动起来,共同保护穿山甲。王顺安扭头对大军说,听听,听听,你张哥怎样说?
多年前,有人来村里收购穿山甲,说穿山甲全身是宝,可以治跌打损伤、关节肿胀、半身不遂、淋巴结肿大、肿瘤包块、消痈排脓、外用止血等。最神奇是,穿山甲可以壮阳,让老弱病残的男人重获雄风。一夜之间,穿山甲几乎被捕杀殆尽,连影子也见不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家出台法规,把穿山甲列为保护动物。从那以后,人们害怕蹲大牢,不敢再抓捕穿山甲。王顺安担任护林员后,一次次对吴王山进行梳理,终于在中指峰上发现了穿山甲的踪迹。他推断,穿山甲为了活命,不得不迁徙到陡峭的险峰上。
日上中天,他们登上了中指峰。王顺安走在前面,拉藤蔓攀岩石,扒开茂密的草丛,探寻穿山甲的洞穴。黄狗很奇怪,跑到王顺安的面前,张嘴咬住他的衣角,试图要拦住他。王顺安不耐烦,一把推开黄狗,继续往草木深处走去。
在这里,他们终于见到了新鲜的洞穴。穿山甲这东西真鬼,把巢穴藏在繁茂的草木中,几乎难以察觉。王顺安指着洞穴说,这些小家伙,白天睡觉,晚上活动。张松问,有没有例外?王顺安说,有啊,很多年前,有一只被稱为瞎子的穿山甲,喜欢在白天到处乱窜;瞎子有个叫小白的女儿,继承了它的坏脾气,经常颠倒黑白。
黄狗跳上岩石,瞪着张松,汪汪汪叫起来。
五
王顺安拉开灯,走到木架边,眯眼看迷彩服、袖标、小喇叭、草帽、酒壶、药箱。这些东西已经陪伴他多年。刚当上护林员时,他不过四十出头,发不白,眼不花,耳不聋,像个壮小伙。第一天上班,他穿上迷彩服,戴上袖标,提着小喇叭,挎上酒壶药箱,雄赳赳气昂昂,踏上吴王山。时间过得真快,眨个眼的工夫,他已经老了。
王顺安走到书桌边,打开笔记本,填写巡山日志。短短几行,方方正正,一笔一画,如同刻碑。写完日志,丢下笔,走进卧室,点燃蜡烛,焚上一炷香,捧起红草的照片,开始吟诵经文。恍惚中,看见一对男女从昏暗中走出,提着镰刀扛着锄头,站在郁郁葱葱的玉米地。他愣了一下,这不是红草和自己吗?真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年轻,腰板笔直,头发浓密。更惊异的是,红草如此好看:身材匀称,瓜子脸,柳叶眉,大眼睛,鬓发如云。
王顺安牵着红草,向树林里走去。他们刚干完活,身后是锄过草的玉米林,锄头放在一块空地上。空地中央卧着一颗小土包,那是母亲的坟。
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她的孙子。她患病后,不止一次催促王顺安和红草,赶紧给她生个孙子。王顺安拉住红草的手,跪在母亲面前,保证说,妈,你放心,我们一定给你生个孙子。母亲盯着他们,眼珠一动不动。王顺安抓住她的手,妈,你放心。红草也说,妈,你放心。母亲笑了一下,轻轻说,唉,我等不及了啊。
一晃眼,母亲已走了几年,红草终于怀上了孩子。乍看上去,红草跟平常没两样,但只要仔细看,腹部已微微隆起。此时,在她的身体深处,大军正在茁壮成长。
王顺安牵着红草,要去林子里拜访小白。好久不见了,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王顺安认识小白,至少七八年了。第一次见到小白,它那样小,像个肉球。后来,他经常在树林里遇上背着小白的瞎子。瞎子是小白的母亲,形体修长,脊背隆起,鳞片硕大,是穿山甲中少见的大个子。穿山甲这种小东西作息很有规律,一般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瞎子呢,不知是怎么回事,总喜欢大白天窜出来。母亲说,这家伙,是不是眼睛有点瞎,分不清白天黑夜?听了母亲的话,王顺安就把它称为瞎子。瞎子生过七八个孩子,而小白是它最小的孩子。有句话说得好,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对于小白这个幺儿,瞎子似乎格外疼爱。那些月光皎洁的夜晚,瞎子背着小白,对着月光转动身体,翩翩起舞。
小白慢慢长大,铠甲渐渐变深,呈黑褐色。不过,王顺安仍称它小白。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叫顺口了,想改也改不了。小白越长越大,个头超过了瞎子。跟瞎子一样,它也是尖头,长尾,小眼,小嘴,小耳朵。跟瞎子一样,她也喜欢白天乱跑。王顺安认为,她之所以跑出来,是因为她喜欢灿烂的阳光,青青的草地,柔和的清风,宽广的天空。怎么说呢?瞎子是穿山甲中的异类,小白也是。这就好比人类,总有一些特别的人。比如说,普通人都是晚上睡觉,少数人却白天睡觉。那些颠倒黑白的人,是人类中的疯子,往往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换句话说,瞎子是不同凡响的疯子,小白也是。
扒开草丛,可以看见一个个洞穴,有的新鲜,有的陈旧,有的长满苔藓。一路走下去,新鲜的洞穴越来越少,老旧的洞穴越来越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穿山甲越来越少了。可以这样说,一个老旧的洞穴,意味着一只穿山甲的离开或死亡。
第一次抓穿山甲,王顺安与郭少文定下三条规矩:一是不能挖洞穴,以免引起他人注意;二是只能晚上进山,一个月两次;三是只抓成年穿山甲,不能抓幼崽。在此基础上,王顺安还增加了第四条:不能抓瞎子和小白。郭少文不解,问这是为什么?王顺安告诉他,瞎子和小白基因好,应该让它们繁衍下一代。
红草蹲下身子,扒开杂草覆盖的洞穴,沉声说,顺安,收手吧。王顺安说,你别管。红草说,别捉了,听见没。王顺安点点头,没有说话。
红草起身,摸着肚子说,放过它们,给宝宝积点德。王顺安心头一凛,又想起母亲临死时说的话:这是造孽,会有报应的。他看了看天,岔开话题说,走,去看看小白。
小白有五个巢穴。王顺安牵着红草,扒开草丛,一个个往下看。走到一片灌木丛边,王顺安把手指头放在嘴上,嘘了一声。红草点点头,凑近灌木,只见小白伏在干草上,缓缓踱着步子。小白胖了许多,动作笨重迟缓,肚子高高凸起。红草悄声说,小白怀孕了。王顺安笑了笑,摸了摸红草的肚子,轻声说,是啊,小白要生宝宝了。
小白停下动作,扭头看了看他们,慢慢爬进洞里。
六
干瘦的树枝高举手臂,指着孤零零的月亮。忽听一声巨响,一个庞然大物从树林里爬出来,长尾巴,高脊背,尖脑袋,城墙般的躯体,铁锅大的鳞片,山洞般的嘴巴。王顺安眼看怪物越走越近,却丝毫不能动弹。怪物的面目越来越清晰,王顺安觉得它很面熟,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小白。小白扬起脸,朝天空怒吼了一声,玉米纷纷倒地,树木嘎吱作响,大地颤动不已,似乎就要沉沦。王顺安大骇,用尽全力叫了一声。小白停下脚步,陡然站起,像一个巨人。刹那间,鳞片哗啦啦掉落,只剩下一截光溜溜的白身子……
王顺安一下子惊醒了,心脏怦怦乱跳。披衣下床,走到窗子边,拉开窗帘,只见外面一片白月光。耳边传来几声狗叫,汪汪汪,呜呜呜,像人哭。
王顺安抓起砍刀,走出门去。月光真好,如水如霜,铺满大地。站在屋檐下,听见几声狗吠,从垭口那边传来。他踩着水泥路,朝垭口走去。大老远,看见轿车趴在月光中,像一口黑森森的棺材。黄狗抬起前爪,趴在轿车的后盖上,呜呜怪叫。
狗日的,叫什么叫,不嫌吵人?王顺安冲黄狗骂。
黄狗摇摇尾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明亮的月光下,王顺安赫然看见黄狗的后腿有一处伤口,汩汩流血,鲜红夺目,如点点梅花。
怎么搞的?也不小心点。
黄狗抬起头,汪汪叫了几声。
王顺安说,回去,给你上点药。
黄狗龇牙咧嘴,一瘸一拐走回车边,举起前爪,扒上后备厢,叫了几声。王顺安绕车转了一圈,什么也沒发现。黄狗举起爪子,敲了敲后备厢。王顺安拉了一下,后备厢是锁着的。风窜出来,抓扯他的头发,抱住他的手臂,哇哇怪笑。听老人们说,这种风是鬼吹的气,叫鬼风。王顺安挥动砍刀,对着风劈去。风惨叫一声,滋溜一下消失了。
王顺安把黄狗带回家,从药箱里拿了点药面,洒在伤口上,又用纱布包住。他觉得奇怪,黄狗怎么会受伤呢?他看了看狗,冲它说,去,好好睡一觉。
王顺安坐在屋檐下,裹上一袋烟,抱着水烟筒吸起来。鸡叫三遍,垭口上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摁灭烟火,闪身躲进阴影。有两个人影走下垭口。月光明亮,可以看清他们的身形,走路的姿势,甚至脸庞的轮廓。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他们走到房前时,弯腰拍打裤脚上的灰土。王顺安咳嗽一声说,大军,你们干什么?
大军和张松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子。见是王顺安,大军说,爹,吓死人了。王顺安说,大半夜的,出来干吗?大军说,能干吗?到处走走。张松举起相机说,大伯,我们去山上拍月亮。大军说,对对,拍月亮,拍月亮。王顺安笑笑,月亮有什么好拍的?张松感叹,说山上的月亮太美,不拍可惜了。王顺安看看大军,问去蚂蚁地没?大军说,去了。王顺安愣了一下,掉头问张松,有没有去中指峰?张松笑笑,没去,太远了。
黄狗窜出来,冲张松龇牙咧嘴。张松吓坏了,赶紧躲到大军身后。王顺安提起烟杆,敲了黄狗一下,黄狗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跑进月光中。
狗日的,没眼力。王顺安骂。
沉默一会儿,张松说,大伯,我打算天亮回城。
难得来一次,咋不多玩几天?
事情太多,得尽快回去。
张松想了想,看着大军说,你留下,多陪大伯几天。
王顺安摆摆手,那怎么行?让大军跟你一起走。
大伯放心,大军请假这段时间,工资一分也不会少。
大侄子?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谁叫大军是我的兄弟?
天麻麻亮,王顺安提上篮子,往菜地走去。黄狗一瘸一拐跟在后面,不时抬起头,冲天空叫两声。往东走百步,有一条小溪,长年水流不断。他在小溪边开垦了一块荒地,种瓜种菜,种辣椒西红柿,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有了这块菜地,他可以一年四季吃上蔬菜。王顺安想好了,没什么送给张松,就送他一点绿色无公害蔬菜吧。
吃了早饭,王顺安提着一篮子瓜果蔬菜,与大军一起把张松送到垭口。黄狗窜出来,盯着张松,不停地吠。王顺安懒得理它,叫张松打开后备厢,把竹篮放进去。
张松摇头,说后备厢坏了,没办法打开,就放车座下吧。
黄狗冲到车边,人一样站起,举起爪子拍打后备厢。
张松连连后退,他被黄狗吓坏了。
王顺安举起烟杆,骂道,狗日的,滚一边去。
黄狗低下头,垂下尾巴,走了几步,又掉头叫了几声。
张松握住王顺安的手,点头说,老伯,走了。
好的,开慢点,路上小心。
七
王顺安炖了锅土鸡肉,热腾腾端上桌。大军盛了半碗汤,端给他说,爹,喝汤。王顺安诧异地看了看大军,手忙脚乱地接过碗。大军又拿出酒瓶,倒了两杯酒,笑着说,爹,我陪你喝点。王顺安接过酒杯,机械地点头,好啊,好啊。
喝了几口酒,大军说,爹,跟你商量一件事。王顺安愣了愣,叫大军有话就说。大军说,休假这段时间,由我负责巡山。王顺安说,巡山?你?大军说,不就是看几天林子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王顺安说,巡山?我没听错吧。大军说,爹,我想过了,城市再好,也不是我们的,我打算再干几年,就回家接你的班。王顺安瞪大眼睛,你说的是真话?大军笑笑,不是“蒸”的,难不成是煮的?王顺安拍了一下大腿,大声说,好,那就实习实习。
王顺安借着酒兴,把大军带到工作室。他取下迷彩服,让大军穿上。大军问,为什么非要穿这一身,不穿不行吗?王顺安告诉大军,作为一名护林员,上山必须备齐行头:迷彩服、草帽、砍刀、药箱、水壶。草帽遮烈日,挡风雨,防虫子,护脑袋。比如鸟拉屎,如果没戴草帽,可能会落到头上。鸟屎很脏,甚至有毒,会让脑袋腐烂。带上砍刀,可以修剪树枝,防野兽,也防盗猎者。为什么要带上水壶呢?山高路远,累了渴了,喝上两口,身上又会长出力气。要带上药箱,在山林里行走,难免遇上受伤的麻雀、野鸡、乌鸦、斑鸠、兔子、老蛇等,给它们一点药面,也许能救一条命。
王顺安一边说,一边给大军戴上草帽,挎上药箱,背上水壶,并把砍刀交到大军手里。大军一脸苦笑,任由他摆弄。王顺安眯上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越看越觉得精神。他把大军拉到镜子前,高声说,你看看,多神气啊。
大军吓了一跳,镜子里的他面目全非,竟有几分像王顺安。
王顺安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如巡山路线,重点工作等。大军叫他放心,他已经记下来。王顺安笑容可掬,指了指椅子,叫大军坐下。大军说,爹,干吗?王顺安把笔记本推到大军面前,说,打开它。大军问,这是什么?王顺安一字一句地说,工作日志。
大军打开笔记本,看见页面上写满蝇头小楷,横竖折捺,如同刻碑。大军浏览了几则日志,不由哑然失笑。父亲所说的日志,不过是些流水账——
三月二十八日,晴。采了三束花,放在爹娘和红草的坟前。提上弯刀,穿过林子,看见两个黄发青年,正在用弹弓射鸟。黄狗如猛虎下山,猛然扑过去。两小子拉开弹弓,对准黄狗。我怕黄狗吃亏,举起砍刀,喝令他们住手。经查问,他们是镇上的,相约来吴王山,打算弄几只斑鸠解馋。训了他们一通,他们认识到错误,保证不再打鸟。
六月十日,小雨。昨晚刮风下雨,折断了不少树木。经蚂蚁地,扒开草丛看了看,不少洞穴已被泥水填满。经过白水河,波涛滚滚,水流浑浊。拉着黄狗的尾巴,踩水过河,爬上中指峰,查看穿山甲的洞穴。这些小东西真聪明,他们的家很讲究,有冬洞,有夏洞。夏洞建在位置高的地方,洞穴较浅,通风方便,干燥凉爽,排水性强。冬洞建在背风向阳处,洞穴较深,弯弯曲曲,形似葫芦。隧道尽头是一间比较宽的屋子,铺着柔软的干草,那是它们的卧室,也是生养宝宝的地方。眼下正是穿山甲发情婚嫁的时候,它们躲在洞穴里,像小夫妻。过了这段时间,他们会各分东西。女方怀孕后,在年底或明年初产下幼崽。
腊月十九,阴。要过年了,也不知道大军回不回来?再巡一次山,打算回家备年货。走过老鹰岩、白水、刀岭、燕子洞、蛇山……一一跟山上的树、动物打招呼,让它们准备过冬。最后,带着黄狗爬上中指峰,坐在山顶,吃干粮喝水。我和黄狗说好了,今天晚一点回去。夜幕降临,一轮月亮从天边升起来。借着月光,扒开草丛,查看那些洞穴。走到一个洞穴附近时,不由屏住了呼吸。一片空地上,一只穿山甲背着一只小小的浅白色的穿山甲,在月光中跳舞。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瞎子,还想起了小白。
大军合上笔记本,放在桌上。王顺安说,这么快就看完了?大军笑笑说,这个简单,我知道怎样写。王顺安叮嘱说,每天巡山回来,一定要记日志。
大军伸了个懒腰,起身说,爹,睡吧。
王顺安说,等一等。
爹,还有什么事?大军皱了皱眉头。
上山的时候,记得叫上黄狗。
八
烛光摇曳,影子朦胧。王顺安捧起母亲的照片,开始吟诵经文。耳边响起母亲苍老的声音,一声声呼唤他的乳名。四下张望,昏黑漫无尽头。他跌跌撞撞往前走,摔倒了,爬起来;摔倒了,再爬起来。随着一声巨响,眼前浮现出一个湿淋淋的世界——
一群人抬着一具棺木,从村里走出来。细雨纷飞,锣鼓声声,纸钱飞落。抬棺人迈着整齐的脚步,吼叫着走过来。红草一身白衣,低头跟在棺材后面,呜呜咽咽。王顺安戴着孝帽,抱着牌位,奔跑在棺木的后面。抬棺人行走如风,遇沟过沟,遇坎爬坎。棺材飘上垭口,飘上吴王山,飘到蚂蚁地。放下棺木,先生念了一通经文,用罗盘校准方位,指挥人们开始打井。王顺安跪在棺木前,看看面色憔悴的红草,不由倍感凄凉。
母亲离世时还不到六十岁。她五十八岁的那个冬天,肚子里长了一颗指头大小的肿瘤。肿瘤长得快,如充气的气球。王顺安一次次把张华佗请过来,为母亲诊断治疗。张华佗每次上门,经过一通望闻问切,扔下一堆草药,然后转身离去。两年来,母亲不知喝了多少药汤,肿瘤不但没有变小,反而越长越大,像一只小篮球。
王顺安拉下老脸,挨家挨户借钱,好话说了一箩筐,一毛钱也没借到。不怪村里人,大家都太穷了。从哪里弄钱呢?王顺安患了失眠症,头发大把大把掉落。忽然有一天,郭少文背着猎枪来找他,约他上山抓穿山甲。郭少文告诉他,有人高价收购穿山甲,一斤十几块。王顺安抓住郭少文的肩膀,问是不是真的。郭少文让他快走,再晚就被抓光了。
走到山下,王顺安惊呆了。一个个村民扛着锄头提着口袋,从山上叫嚷着走下来。他们的袋子里,装着穿山甲、野鸡、兔子、老蛇、狍子、斑鸠、老鹰、麻雀、乌鸦等。上了山,随处可见新翻的泥土,一片狼藉。值得庆幸的是,蚂蚁地还没发现异常情况。多年以来,在当地人心中,蚂蚁地属于鬼魂,是一块不祥之地。老人们说,蚂蚁地的树林里,随处可能撞上死鬼:或尖嘴獠牙,或头大身小,或瘦如猴子,或胖如大象,或眼如灯笼,或嘴似岩洞,或高如竹竿,或矮如侏儒,或胡子齐胸,或耳尖如鼠……每逢月圆之夜,蚂蚁地的死孩子会齐齐出动,手拉手围成一圈,对着月亮唱歌跳舞。
王顺安和郭少文悄无声息地走进蚂蚁地,查看那些隐秘的洞穴。郭少文要动手挖掘,王顺安拦住了他。王顺安的意思,不能动手挖土,会招来其他人。
天色渐晚,月亮升起。穿山甲陆续爬出,四下寻找食物。王顺安和郭少文像两个幽灵,飘忽于草丛之间,将一只只穿山甲捡进袋子。这东西真傻,只要听见动静,马上缩成一团。没费多少时间,他们捡了两袋穿山甲,悄悄返回村庄。
收购点是一所低矮的瓦房,隐藏在街市后的树林里,平时人迹罕至。门上挂一块发黄的牌子,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收购药材,价格从优。一箱一箱的飞禽,一箱一箱的走兽,堆放在大屋子里。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放着几只铁笼,挂着沉重的铁锁,里面装满了挨挨挤挤的穿山甲。它们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像一个个球,死了一般。
王顺安和郭少文达成协议,两人联手,五五分成。他们白天睡觉,晚上上山,一月两次。没过多久,穿山甲越来越少,踪影难觅。有人跑一天,也抓不到一只。王顺安郭少文小心翼翼地捂着蚂蚁地的秘密,往往等到三更半夜,才偷偷出门。
有几次,他们在树林里碰上了瞎子。瞎子已经很老了,走路迟缓笨重。它抬着头,睁着小眼睛,摇着尾巴,行走在草木中。郭少文打算对它下手,王顺安拦住他说,放过它吧。郭少文问为什么,王顺安说,它是看着我长大的呢。还有几次,他们遇上了小白。郭少文准备出手,王顺安又拦着他说,放过它吧,它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啊。
王顺安把卖穿山甲得到的钱,源源不断地送到张华佗的手里。张华佗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挽回母亲的生命。母亲临死之前,拉住王顺安的手,盯着他说,听妈一句话,不要再抓穿山甲了,它们也是命啊,这是造孽,会有报应的。王顺安说,妈,没有的事。母亲说,你别骗我,我天天梦见穿山甲,它们在我的身体里爬来爬去,又是喊又是哭。王顺安被吓住了,低下头說,妈,你别乱说。母亲命令说,抬起头来,看着我。
王顺安抬起头,看着母亲的脸。他惊讶地发现,母亲的魂魄正从眼里钻出,化作一股青烟,袅袅飘散。母亲努力笑了笑,柔声说,记住,别抓了。
雨下一阵停一阵。墓穴已经打好。人们把棺材抬起,放入墓井之中。两个人移开棺盖,露出了母亲的脸。母亲躺在棺底,眼睛紧闭,脸色蜡黄,皱着眉头。王顺安不敢再看,赶紧把脸歪向一边。时辰已到,棺盖缓缓合上,发出隆隆声。
坟堆垒了起来,湿漉漉的。众人散去,他们的背影陆续走入雨中。红草把跪在坟前的王顺安拉起来,说,走吧,回家。王顺安说,你先走,我陪陪妈。
过了好久,王顺安叹了一口气,从坟前站起来,准备离开。走到树林边,他不由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小白,孤单单趴在草木中;它的旁边,躺着僵硬的瞎子。
雨越下越大,满山草木湿淋淋的,风声雨声灌满耳朵。王顺安走过去,低头看着小白,看着泥水中的瞎子。瞎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小白用爪子扒拉瞎子,似乎想把它弄醒。
王顺安的心咯噔一下:瞎子死了。
九
几个老头在王学义家玩牌,喝苞谷老烧酒。王顺安借着酒兴,说起大军顶替他当护林员的事情。王学义敲着桌子说,如果大军回来,我这村主任也让他干。王顺安说,这怎么行?他不会。王学义笑笑,不会就学嘛,大军是块好料,磨上一磨,准比我强。王顺安说,不行,大军要当护林员。王学义说,这有什么?可以兼职嘛。
正聊得开心,有个叫杨老歪的老头问王顺安,大军的领导是不是来过?他昨晚看见一辆黑色轿车了。王顺安说,怎么可能,人家那么忙。杨老歪强调,他从垭口经过,真的看见了一辆黑色轿车。王顺安摇头,认为他肯定看走眼了。郭少文帮腔,说杨老歪,是不是整了几口马尿,分不清东南西北?王学义双手叉腰,打着官腔说,杨老歪,你知道轿车长啥样吗?杨老歪把胸脯拍得山响,粗声粗气吼道,老子这么大年纪,说话还没个谱?
听了杨老歪的话,大家议论纷纷。有人提出,那辆车如此古怪,会不会有问题?要不要给派出所打电话?王顺安的心有点乱,脑海里闪过一輛棺材似的轿车。他心不在焉,接连输了好几把。王学义说,老东西,会不会打牌?王顺安把牌扔到桌子上,骂道,妈的,老子不打了。郭少文说,顺安,再打几把啊。王顺安一言不发,起身就走。王学义骂道,龟儿子,脾气还不小。郭少文劝道,让他去吧,他好像有心事。
回到家,王顺安坐在屋檐下,全身软绵绵的。远处跑来一辆摩托,一晃眼来到面前。骑车的汉子摘下头盔,喊了声老王。王顺安睁眼看了看,赶紧说,孔站长啊,快请坐。孔站长跳下摩托,拉过一张椅子,弹一支烟给王顺安。王顺安赔笑说,好久没来了。孔站长说,太忙了,撒尿的时间也没有。王顺安笑笑,你坐,我去泡一壶绿宝石。
孔站长一边品茶,一边询问吴王山的情况。王顺安一一作了回答,并顺口提了大军的事情。孔站长说,太好了,欢迎大军成为护林员。孔站长话题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事。几天前,林业站接到电话,说半夜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垭口上,怀疑是盗猎的。举报人提到了王顺安,说这段时间没见他上山巡逻,会不会故意放水?王顺安跺脚骂道,哪个龟孙乱嚼舌头?孔站长说,老王,放警醒点,如果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联系。
孔站长说完,骑上摩托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王顺安的心里荒草疯长。
大军踩着暮色回来了,身后却没有黄狗。王顺安问,狗呢?大军撇撇嘴,谁知道?还没到中午,它就下山了。王顺安感到奇怪,嘟囔说,狗日的,它会去哪儿呢?大军说,到处乱跑呗。王顺安不再说话,把饭菜端到桌上。大军问他怎么回事,脸色不好看。王顺安说没什么,只是脑壳有点痛。大军说,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王顺安穿过堂屋,走进工作室,打开了笔记本,翻到大军记的日志,看了起来——
六月十六,晴。中午,爬上中指峰,只剩下半条命。扒开草木,查看洞穴。草木太深,行走艰难,费了半天工夫,没看见一只穿山甲。
六月十七,小雨。上中指峰,查看穿山甲的洞穴。草木湿漉漉的,衣服鞋子全湿透了。经过几小时的摸排,终于走完所有洞穴,并一一作了标记。
六月十八,阴。上中指峰,查看洞穴。这些懒惰的穿山甲,天天躲在洞里。从第一个洞穴走到最后一个洞穴,天色已经暗下来,没见到一只穿山甲。
大军的日志极短,书写随意,歪歪扭扭。奇怪的是,除了中指峰,他未提及其他地方。这是不是说,大军这几天上山,只去过中指峰?还有,为什么对黄狗只字未提?
王顺安关上灯,走进卧室,和衣躺在床上。不知怎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躺了一阵,索性披衣下床,提上砍刀,走出门去。没有月亮,星光模糊,风嗖嗖作响。他举起砍刀,朝风劈了几下,好像砍中了什么。风惨叫一声,怪叫着飞走了。
垭口空空如也。黄狗呢?黄狗哪儿去了?他关上电筒,缓缓往回走。对面走来一个黑影,他不吭声,闪到一棵树的后面。黑影走到面前,他打开电筒,照住黑影,喝问道,谁?
那人吓了一跳,叫道,爹,是我,你要干吗?
来人是大军,手里提着黑色袋子。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半夜醒来,发现你不在,出来看看。
黄狗呢?你看见黄狗了吗?
没,没看见。
十
王顺安虎着脸,蹲在门口磨刀,霍霍作响。
大军戴上草帽,穿上球鞋,背上药箱,挎上水壶,抱手候在旁边。过了好久,他看着磨刀石上反复抽动的砍刀,忍不住说,爹,把刀给我吧。
王顺安埋头干了一会儿,用手试了试刀刃,感到一种冰冷的快意。他霍然起身,把刀甩上肩膀。大军赶紧说,爹,把刀给我。王顺安冷哼一声,你在家,我上山。大军说,爹,还是我去吧。王顺安不看他,板着脸说,少啰唆,我去找黄狗。
大军喊了两声,王顺安充耳不闻,气冲冲地走了。
滴答,手机进来一条短信。大军赶紧点开,是一条转账通知,显示银行卡已转入五万元。滴答,又进来一条信息。是张松发来的,问收到钱没有。大军说,收到了。张松问,在干吗?大军说,在家。张松问,为什么不上山?大军说,我爹不让去。张松说,露馅了?大军赶紧回复,没有,黄狗没了。张松说,干得好,多搞点货,我过来取!
信息后加了三个感叹号,并配上一杯茶。大军抬起头,看见王顺安弯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像一个移动的黑点。他忽然跳起,撒腿朝山上跑去。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大军选了最近的一条。最近的路最难走,直上直下,荆棘丛生。大军顾不得那么多,他想好了,必须将父亲甩在身后,提前赶到中指峰。赶到蚂蚁地时,他看见王顺安背对着他,跪在草丛中。大军暗喜,猫腰迅速跑过,朝中指峰跑去。
大军这次回来,当然不是为了看望王顺安,更不是为了当护林员,而是为了穿山甲。大军算过账,只要多卖上几只穿山甲,就能凑足一套房的首付。只要在县城买了房,就可以把那个叫小芳的性感姑娘搞到手,过上令人羡慕的小日子。
小芳是“迷你理发屋”的发廊妹,主要工作是给客人洗头。她有一个愿望,尽快学会手艺,开一家理发店。大军劝她,不如离开理发店,两人联手做點事。小芳不敢贸然辞职,害怕跟了大军,连肚子也混不饱。大军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小芳跟了他,肯定让她过上好日子。小芳叹了口气,问他有没有房子。大军说,房子不是问题。小芳说,有了房子,再来找我吧。大军举手发誓,你等着,我买了房子就来找你。
大军冷静下来,发现自己把牛吹大了。他在“天盛豪”酒楼当服务生,月工资不到三千。他看过楼盘,一套九十平的房子,要交近二十万的首付。就算不吃不喝,也得干多少年?大军感到绝望,决定不再想狗日的房子,混一天算一天。可是,晚上躺在床上,眼前不时浮现小芳撩人的模样。他受不了,一次次把手伸到身下,把手掌当作小芳……
大军急剧消瘦,眼角挂满眼屎。老板看不惯,说他人不人鬼不鬼,影响了生意。大军气不过,跟老板干了一架,卷起铺盖走人。那个被炒鱿鱼的晚上,大军冒着小雨,沿着一条巷子走了许久,最后走进一家临时搭建的烧烤帐篷。摊主站在摊边发呆,嘴里叼着一支烟,面目黧黑难辨。帐篷里只有一个胖男人,守着一张桌子,摆着几盘烧烤,还有一扎啤酒。男人点的东西不少,有烤鸡翅、鸡腿、洋芋、小瓜、麻雀、牛肉。
那个男人就是张松。他刚离了婚,一个人跑到烧烤摊喝闷酒。他举起酒瓶,朝大军晃了晃,邀请说,兄弟,坐。大军坐下,提起一瓶啤酒。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举瓶子,不停地灌酒。空瓶子越来越多,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大军不知喝了多久,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瓶,只知道身体装满了酒,稍微动一下,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认识之后,两人时不时小聚一下。找个烧烤摊,点上一堆东西,喝喝酒聊聊天。张松是豪林山庄的厨师,月工资四五千。在大军看来,这收入不错了。张松不这样看,说这点工资还不够他的前妻买一双鞋子呢。张松说,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找了个要人命的媳妇。要人命是张松形容老婆的专用语,意思是特别漂亮,可以让人去死。用他的话说,老婆是中心,他必须围着老婆转,搞好服务工作。没想到,老婆却嫌他穷,找了个有钱的老头。老头五十多岁,出手大方,买衣服买首饰,眼睛从来不眨一下。张松对老婆说,我把工资卡都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这样?老婆撇撇嘴说,就你那工资,还不够买双鞋子!
时间长了,张松不再谈前妻,大军也不再提小芳。谈什么呢?谈钱。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钱重要?没有钱,一切免谈。张松说,豪林山庄之所以生意火爆,是因为可以吃到各种野味。比如,白斩野鸡、红烧野猪、清蒸果子狸、龙凤汤(一蛇一鸡)、炖斑鸠、炸麻雀、烤老鼠等,价格几百几千上万元不等。最珍贵的当数穿山甲,一斤价值上万。如果是当场宰杀的穿山甲,价格可以高达两万。食客认为,穿山甲全身是宝,男人吃了壮阳,英勇无敌;女人吃了滋阴,面若桃花,貌美肤白,人见人爱。
经过商议,他们在网上购买了一种捕捉穿山甲的神器。这种神器口小肚子大,可以放在洞口,让穿山甲主动入瓮。神器上安装了感应器,逮住穿山甲后,能够向手机发出信号。巡山的时候,大军把神器安装在洞口。抓到穿山甲后,大军会第一时间通知张松,张松驱车赶到花嘎,连夜将穿山甲取走,再送到豪林山庄,换成一沓沓票子。
大军爬上中指峰,一一撤去洞口的神器。他躲在树林里,看见父亲提着砍刀,弯着腰爬上来。父亲真是老了,气喘吁吁,失魂落魄。不得不说,没有那一身迷彩服,没有那顶草帽,没有药箱水壶,他就是一个糟老头。他以砍刀作为拐杖,一步三摇地走进草丛,喘息声响雷般滚过。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时扒拉着什么。就这样,他看了五六个洞穴,终于停住脚步,抬头望了望天,长叹一声,掉头往山下走。经过一块岩石时,他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地。还好,茂盛的灌木挡住了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草丛中慢吞吞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去。
大军赶紧爬出来,把神器一一恢复原位。
十一
六月二十日,晴。身边少了黄狗,感觉丢了魂魄。赶到蚂蚁地,看望爹娘和红草,求他们保佑大军,别让他瞎闹。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大军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起风了,嗅到一股血腥味。迎风走去,血腥越来越浓,臭味越来越重。穿过灌木,只见黄狗直挺挺躺在草地上,脖子被砍了一刀,脑袋歪向一边,瞪眼望着苍天。血染红了狗毛,连成一片,已经干涸。草丛也被染红了,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我挖了口井,把黄狗埋了。我把它埋在父母和红草的旁边。这样,它就不会孤独了。
爬上中指峰,查看洞穴。第一个乱糟糟的,凑近洞口嗅了嗅,气息浑浊刺鼻。第二个跟第一个差不多,洞口乱糟糟的,还有一些脚印。第三个没多大变化,凑近闻了闻,有青草味,还有花香。看来,这家的主人还在,或许正在睡觉。走访了六家,有四家遭到袭击,生死不明;另外两家目前安好,但显然已经被人盯上。
是哪个狗日的,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王顺安强撑身子,写了日志,撂下笔,走进卧室。屋子昏黑,如同一副棺材。看看窗外,天地俱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恍若棺材将这世界全装了进去。他摸出火机,点燃蜡烛,端坐窗后,诵读经文。人影晃动,影影绰绰。砰然一声巨响,豁然开朗……
村子没有一幢水泥房,全是瓦房或茅草屋。有一幢老房子,站在高大的椿树下,木柱、青瓦盖、竹篱笆。一个魁梧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叼着烟杆,提着锄头,吼道,快一点啊,太阳照屁股了。一个男孩跳出来,大声说,爹,今天去哪里?男人吐出一口烟雾说,蚂蚁地。屋里走出一个娇小的女人,青色上衣,黑色裤子,头上包着头巾。男人扛上锄头,女人背上背篓,男孩提上镰刀,沿小路向村外走去。王顺安看着他们,不由愣住了。他认出来了,男人是父亲,女人是母亲,男孩是他自己。
从垭口上去,有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就是所谓的蚂蚁地。灌木丛、树枝上、茅草间,随处可见乌黑的蚁巢。村里分地时,谁也不肯要这块地。这地方阴气重,不知从何时起,谁家的小孩子死了,就丢在树林里。尸体并不掩埋,而是挂在树上,任由鸟雀啄食。走到蚂蚁地,经常可见黑压压的乌鸦,围着某棵树起起落落,发出凄厉的啼叫。不过,父亲不怕,他甚至心怀喜悦,接纳了不祥的蚂蚁地。他有自己的算盘,蚂蚁地土地肥,地盘大,可以多收粮食。至于那些挂在树上的孩子,还有飞来飞去的乌鸦,有什么可怕的呢?
也许是蚂蚁多的缘故吧,这里生活着不少穿山甲。这些家伙胆小,白天躲在洞中,晚上才爬出洞穴,活動筋骨,寻找食物。玉米成熟的时节,父亲带着王顺安住进玉米地边的那个窝棚,防盗贼,防鸟兽,护玉米。有月亮的夜晚,站在窝棚门口,可以看见一只只披着铠甲的穿山甲,凸起高高的脊背,爬行在草木中。有时候,还可以看见穿山甲背着幼崽,在月光下嬉戏跳舞。穿山甲的听力不好,如同聋子;眼睛小,视力差,如同瞎子。不过,它们的鼻子很厉害,大老远就能闻到气息。一旦发现敌情,它们要么转身就跑,但跑得并不快;要么将身体蜷起来,形成一个球状。王顺安调皮,不止一次踢过那些球,铁块般坚硬。有时候,它们摇动尾巴,挖开蚁穴,把长舌头伸进洞穴,大快朵颐。凡是被它们看中的蚁穴,只需一会儿工夫,就能把洞掘开,将里面的蚂蚁一网打尽。
有一次,王顺安跟着母亲,去树林里捡干柴。忽听噼啪一声,一团东西从树上掉下来。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穿山甲。它翻过身子,弓起脊背,爬了几下,又停下来。它的背上有一处伤口,正在流血。母亲把它带回家,为它清洗伤口,敷上药面,缠上纱布。几天后,穿山甲恢复了健康。母亲带着王顺安,把它送回蚂蚁地。它抬起头,睁开小眼睛,一步三回头地朝草丛里爬去。母亲朝它挥手,低声说,去吧,去吧。
从那以后,王顺安走进树林,经常会遇上那只穿山甲。每次碰上王顺安,它大摇大摆,一点也不害怕。母亲说,这只穿山甲真可怜,分不清白天黑夜,就叫它瞎子吧。王顺安想,这家伙,不仅又聋又瞎,连鼻子也是坏的,怎么活啊?用老师的话说,它是个残疾人。母亲说,要多帮助残疾人。王顺安认定它是残疾人后,对它多了一份关心。
有一段时间,王顺安遇上瞎子,发现它胖了许多。母亲说,瞎子要当妈妈了。听母亲如此说,王顺安巴望早日看见瞎子的宝宝。瞎子有几个洞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它要换一个洞穴。父亲说,穿山甲很聪明,它们不会总待在一个洞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以免被对手抓住。母亲还说,有个成语叫狡兔三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到达蚂蚁地后,父母提着锄头,钻进了半人多高的玉米林。王顺安挥动镰刀,扒开草丛,查看那些隐秘的洞穴,希望碰上一只披着盔甲的穿山甲。不过,他什么也没看见。这些鬼家伙,肯定还躲在洞中睡大觉。穿山甲爱干净,洞口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粪便。父亲说,穿山甲像猫一样,每次拉了屎尿,总会用泥土盖住。
前面是一片灌木丛。王顺安记得,那里有瞎子的一个洞穴。扒开灌木丛,赫然看见瞎子趴在昏暗的树木下面。它低着头,弓起背脊,举着爪子,急匆匆地往前跑。说是跑,其实并不快,像个酒醉的小老头。它长长的尾巴上,竟然趴着一只小家伙。小家伙鳞片呈浅白色,看上去可爱极了。
王顺安怦然心动,两个字立刻跳出来:小白。
对,小家伙就叫小白吧,谁叫它那么白呢?
十二
王顺安看见自己蹲在老屋前,一手提着穿山甲,一手握着匕首。那穿山甲没有鳞片,白森森的,瞪眼看着他。忽然,它口吐人言,叫了一声救命。
王顺安吓醒了。回想梦中那只穿山甲,觉得格外熟悉。尤其是它的眼神,让他终生难忘。他记起来了,它是小白,说话的小白,流泪的小白,哀嚎的小白,月光下跳舞的小白,拔光鳞片的小白,怀上宝宝的小白,熬成药汤的小白……
多年前,他和郭少文把小白逮回来,熬成了一锅汤药。父亲喝了药汤,却没有好转,在一个深夜闭上了眼睛。父亲下葬不久,郭少文就出了事。他背着干粮,扛着锄头,满山找穿山甲。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发现了一只穿山甲的行踪。他像灵敏的猎狗,咬着那只忽隐忽现的穿山甲,穷追不舍。那真是一只狡猾的穿山甲,好几次感觉无限接近,又被它成功甩脱。它把郭少文引到白水河,转眼没了踪影。郭少文站在崖下,忽听哗啦一声,一个球从崖上飞来,恰好砸中了他的脸。他从沟坎上栽下去,摔断了一条腿。
耳边传来隐约的狗叫,忽有忽无。王顺安披上衣服,抓起电筒,拉开门走出去。沿着水泥路走了一段,王顺安猛地收住脚步。他赫然看见,垭口上卧着一具棺材。他蹑手蹑脚走过去,棺材越来越大,变成一辆黑色轿车。车窗后有一粒忽闪忽闪的火星,照出一张忽明忽暗的脸。他想看清车里的人,但月光昏暗,怎么也看不清楚。
一束电筒光从山上射来,他缩回脑袋,躲进草木之中。电筒光从山上飘到路上,朝垭口飘过来。越来越近,他看见光亮后的黑影。黑影越走越近,瘦削的身形,穿着花衬衣,扛着一个黑袋子。王顺安的心一阵狂跳,是大军,大军!
大军扛着袋子,大步走到车边。车里的人扔掉烟头,从车里钻出来。电筒光虽然不够明亮,但王顺安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张松,不错,张松。
张松拍了大军一巴掌,说,怎么样?搞到几块金砖?
大军举起袋子说,三块,有一块超大,超重。
张松打开袋子,看了一眼,赶紧把袋口扎起来。他擂了大军一拳,兴奋地说,狗日的,真有你的。大军说,出手之后,把钱打给我。张松点头说,放心,老子还会坑你?对了,千万要注意,不要让你老爹抓住把柄。大军哼了一声,放心吧,他是个老糊涂。
张松打开后备厢,把袋子扔进去。正准备拉上车盖,忽然窜出一条黑影,使劲推了他一下。他连退几步,站稳脚跟,这才看见一袭黑衣的王顺安。王顺安握着电筒,白光像柱子敲到他的头上。他反应过来,赶紧打招呼,老,老伯好。
爹,这是张哥,你不记得了?大军赶紧说。
混账东西,你闭嘴。王顺安破口大骂。
老伯,消消气。张松抓出一盒烟,说,抽支烟。
王顺安挡开他的手,指着袋子吼道,把它们放了,马上。
大军撇撇嘴,放了?你知道我花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它们弄到手吗?你知道一只穿山甲,可以换多少票子吗?告诉你吧,一只穿山甲就能换几万元,比你一年的工资还高。你不要坏事,让我干上几票,就能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让你抱上孙子。
张松说,大伯,这事听大军的,你就别管了。
王顺安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爹,你跟穿山甲亲,还是跟我亲?
啪的一声,王顺安扬起手,抽了大军一耳光。大军捂着脸,冲王顺安大吼,你打啊,有本事打死我啊,你看看人家父母,给儿子买车买房,你给我买过什么?你不但不帮我,还处处跟我作对。不错,我是抓了几只穿山甲,那又怎样?有本事,你报警啊。
王顺安举起手,大军把脸迎上去,说,你打啊,朝这里打。
张松劝道,老伯,这是何苦呢?别忘了,你只有大军一个儿子。
王顺安放下手,转过身,弯腰抓起黑色的袋子。在他的眼中,那袋子也是一口棺材,他要把它打开,救出里面的生命。他一把扯开绳子,看见三只球状的东西。最大的那只探出头,睁着一双小眼睛,惊恐地对着他。他一震,它跟小白真像啊。不,它就是小白。
他抓紧袋子,准备离开这里。张松冲过来,使劲推了他一下。他猝不及防,接连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电筒砸中水泥路面,噼啪一声脆响,镜片分崩离析。
砰,张松关上后车盖,冲大军呵斥道,上车,走。
一声嚎叫,轿车喷出一股烟雾,飞奔而去。
十三
王顺安走进卧室,拿起那张彩色照片,大声诵读经文。
人影影影绰绰,陷入满屏聒噪的雪花。看电视的时候,如果信号不好,也是这种状况。他瞪大眼睛,透过满屏雪花,捕捉一闪而过的人影。
瞎子背着小白,匍匐在霜一样的月光中;
红草牵着蹒跚学步的大军,走过一片草地;
小小的大军骑在王顺安的肩膀上,咿咿学语;
大军牵着水牛走在小路上,黄狗跟在后面;
王顺安与父亲并排站在月光中,看着对着月亮起舞的穿山甲……
人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从雪中凸显,时而被雪花淹没。王顺安高声吟唱,要把雪花的聒噪压下去,但没用,雪花越来越多,噪音越来越大,砰的一声,屏幕爆炸,腾起黑色的蘑菇云。小白不见了,瞎子不见了,大军不见了,红草也不见了。
他扶着墙站起来,丢下照片,做出了进城的决定。他提上一只黑袋子,匆匆走出家门,赶往乡里的客车站,坐中巴去云城。袋子里装着一條烟,还有一根尼龙绳。他想过了,到县城后,要把烟还给张松,再用尼龙绳子把大军绑起来。
王顺安站在了云城的街头。县城就是不一样,人多车多房子多,到处闹哄哄的。他站在街头,拨打大军的号码,提示说已关机。他抱紧身体,机械地往前走,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怎么办?要不要给孔站长打电话?他犹犹豫豫地摁下一串号码,却久久没有拨出去。不行,如果把这事捅出去,警察会不会把大军抓起来?如果不报警,穿山甲怎么办?任由它们被人屠杀?剥掉鳞片?剖开肚子?剁成肉片?
走过十字路口,他看见一名环卫工人弯着腰,正在扫垃圾。他凑上去,叫了声大哥。汉子停下扫帚,问他有什么事。王顺安说,大哥,请问豪林酒店怎么走?汉子摇摇头说,没听说过。王顺安说,大哥,你再想想。汉子顿了一下,说,你是不是记错了?云城只有一家叫豪林山庄的餐馆。王顺安愣了愣,嘟囔说,豪林山庄?汉子说,对,豪林山庄。
王顺安忽然想到,张松大军会不会骗自己,故意把豪林山庄说成了豪林酒店?他点点头,问环卫工人,去山庄怎么走。汉子盯着他手里的袋子说,你是送货的?王顺安问,送货?什么货?汉子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王顺安耍了个滑头,说,不错,我手里有货。汉子来了兴趣,叫他打开袋子看看。王顺安摇了摇头,说是蛇,不能打开。汉子吓了一跳,赶紧往后跳。王顺安暗自好笑,丢了一包烟给汉子,说,兄弟,帮我指指路吧。汉子咂咂嘴,骂道,妈的,只要卖上一条蛇,就能抵老子一年工资了。
豪林山庄位于郊区,依山而建,青砖黄瓦,飞檐画壁,很有特色。楼房不高,但面积不小,占据了半个山坡。大门前卧着一块巨石,上面刻了几个苍劲的大字:豪林山庄。走进大门,有一块修剪整齐的碧绿草坪。草坪中央有一个旗台,竖着两面旗帜:一面五星红旗,一面山庄的旗帜。草坪的尽头,就是山庄建筑群,拉着几条长长的红色标语。其中有一条是,建设生态文明,共创绿色家园。还有一条是,保护动物,善待生命。
楼前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保安,挂着对讲机,提着电棍。王顺安弯腰捡起一块砖头,放进袋子里。试了试,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他整整衣冠,昂首挺胸走过去。一个小胡子保安拦着他,问他找谁,住店还是吃饭。王顺安说,我找儿子。小胡子问,你儿子是谁?王顺安报出大军的名字,小胡子想了想,朝其他保安招招手,问,山庄里有个叫大军的吗?保安们纷纷摇头。小胡子说,老头,找错地方了。王顺安说,那我找张松。小胡子说,谁是张松?王顺安说,他是山庄的老板。小胡子笑起来,说大叔,开什么玩笑,我们老板不姓张,姓朱。王顺安说,姓朱?叫朱松吗?小胡子说,老家伙,别闹了,走吧。
王顺安不走,杵在小胡子面前。小胡子挥挥电棍,叫他快走。王顺安掏出一盒烟,递给小胡子说,领导,帮个忙,我找张松有事。小胡子笑了,把烟揣进荷包,冲保安们问,喂喂,山庄有个叫张松的吗?一个刀疤脸举起手说,有这个人,是个厨师。
王顺安指了指黑色塑料袋,压低声音说,我,送货的。
小胡子伸出手说,什么货?打开看看。
王顺安低声说,是蛇,小心,它脾气不好。
小胡子吓了一跳,赶紧缩回了手。
十四
穿过一幢楼,有一条木头路朝山上伸去。路不宽,但很讲究,用圆木铺成。食客络绎不绝,勾肩搭背,吵吵闹闹。绕了好一阵,小胡子指着一幢三角状的房子说,看见没,那里就是厨房。王顺安点头哈腰,连连称谢。小胡子说,你自己过去吧。
房顶竖着一根巨大的烟囱,剑一样指向天空,喷出滚滚烟雾。门上挂着牌子:厨房重地,不得擅入。一些穿白衣的男女忙进忙出,谁也没有看他一眼。王顺安吸了口气,跟上一个肥胖的妇女。她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发出嘎嘎的笑声,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尾巴。
呈现在王顺安面前的,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场面。一帮男女或蹲或站,择菜的择菜,杀鸡的杀鸡,宰鸭的宰鸭……闹哄哄,乱糟糟,雾腾腾。靠里面是一排锅台,几个厨师站在升腾的雾气中,挥动锅铲,噼噼啪啪炒菜。屋里充斥着浓重的怪味,酸不酸,甜不甜,苦不苦,辣不辣,夹杂着血腥……那是一种混沌的混合气味,谁也说不清楚。
眼睛适应了灯光后,王顺安看见角落里放着一排挂锁的铁笼子。他贴着墙壁,猫腰走过去,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铁笼里关着鸡、鸭、鹅、狗、兔子、猫、岩羊、老鼠、斑鸠、老鹰、麻雀、野鸡、果子狸、青蛙……有一个铁笼里,盘着一条灰黑的大蟒蛇,吐出瘆人的蛇信子,瞪着怨毒的眼睛。另一个笼子里,关着一只岩羊,它跪在笼子里,低垂脑袋,眼睛湿淋淋的。看得出,它还是只小羊,应该不会超过十斤。
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抓紧时间往下找。终于,在靠后的铁笼子里,他看见了两只球状的穿山甲。在中指峰上,他不止一次见过它们。它们虽没有长大成人,但已经具备了小白的雏形,身体修长,背脊隆起,鳞片硕大,尖脑袋,小眼睛,小耳朵,迈着优雅的步子,行走在月光下。可现在,它们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像两坨石头。
耳边响起某种奇怪的声音。霍然转身,只见白衣白裤的厨师站在灯光下,手里提着一只穿山甲。仔细一看,那厨师竟然是张松。狗日的身穿厨师服,手握利刃,寒光闪闪。穿山甲缩成一团,不管张松怎么弄,它就是不松开。那是一只体形碩大的穿山甲,大块的铠甲闪闪发光。虽然看不见它的头,它的眼睛,它的尾巴,但王顺安觉得,它就是小白。不错,它就是小白,身体修长的小白,背脊隆起的小白,尖脑袋的小白……
住手。王顺安大吼一声,朝张松冲去。
几条汉子冲上来,将王顺安团团围住。王顺安挥动袋子,砸向晃动的人影。有人被砸中了,发出痛苦的叫声。王顺安拼命挣脱那些缠住自己的手脚,挥舞着袋子,不要命地朝张松冲去。有人冲他扫了一棍子,他一头栽倒在地。
张松踩住他的肩膀,撇撇嘴说,老东西,何苦呢?
狗杂种,我操你祖宗。王顺安吐了一口唾沫。
张松微微一笑,举起刀,对准小白。
别杀它,求求你。王顺安以首磕地,咚咚作响。
灯光下,刀刃如冰,寒光逼人。恍惚中,小白缩成一团,铠甲闪闪发亮。直到这时,王顺安才发现,小白裹成一团的身体中间,有一点白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幼崽,就像小时候的小白。可惜,它不能趴在母亲的尾巴上,行走于吴王山的草木之间,沐浴着洁白的月光,对着月亮起舞了。它那么小,那样天真,却不得不面对锋利的刀子了。
张松冷哼一声,掰开小白的嘴巴,将鲜红的长舌头拉出来。
王顺安拼命挣扎,但被死死按住,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松抓住小白的舌头,使劲往外拉,越拉越长,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橡皮筋。他笑了一下,手起刀落,将舌头一下子割断。鲜血喷涌而出,滴答砸落碗中。小白抽搐了几下,将身体使劲收紧,死死裹住它的孩子。它睁大眼睛,瞪着王顺安,眼眶滚下一滴眼泪,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爪子。它怀里的幼崽抓了几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王顺安陡然产生了一股神力,猛然挣脱那些人的控制,一跃而起。几个汉子试图扭住他的胳膊,却被他一一推开。那一刻,他如同猛虎,谁也挡不住。
他扑通跪下,捧起蠕动的幼崽。刹那静寂之中,张松丢下小白,捡起一根木棍,朝他的头部重重敲了一下。他只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顺安苏醒过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乱草之中。他坐起来,额头黏糊糊的。他有点恍惚,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地昏黑,城市陷入黑暗。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到云城的第一个夜晚,竟然会遇上停电。车子跑过,像奔跑的棺材……人影走过,像行走的棺材……高楼影影绰绰,像站立的棺材……天地混沌,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棺材……现在,他就坐在棺材的最底部,如一粒尘埃。
王顺安站起来,仔细辨认方向。不远处有点点闪烁的烛光,他费了半天劲,认出那里就是豪林山庄。面目模糊的山庄,也是一口棺材。山庄后模糊的山坡,还是一具棺材。恍惚之间,他眼前划过一道闪电,浮现出血红的长舌头,喷涌而出的鲜血,滴答滚落的眼泪,临死也要护住孩子的穿山甲,从穿山甲身上滑落的天真无邪的幼崽……
他伸出僵硬的手,最后一次拨打大军的电话。关机。还是关机。
他叹了口气,摁下孔站长的电话。起风了,呜呜咽咽。
孔站长叫他原地等候,不要到处乱跑,他立刻从花嘎赶来。孔站长骂了句娘,铿锵有力地说,他会马上报警,最多几分钟,警察就能赶到豪林山庄。
王顺安挂了电话,筋疲力尽地靠在一棵树上。他垂下头,闭上眼,只想好好眯一会儿。他太累了,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几乎用尽了一辈子的力气。
耳边响起了尖利的警笛声,他抬起头,看见城市上空烟花绽放。
一朵一朵,像璀璨的星光。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