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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旦

2024-05-10张子

莽原 2024年2期
关键词:母亲

张子

尽吾生有尽供无尽

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

——昆曲《南柯记》

1

那个黄昏,穿旗袍的女人似乎漂洋过海而来。雨下得很大,她打着一把花纸伞,在我家经营的民宿招牌前站定了。父亲斜躺在沙发上,鼾声能透过墙板蹿出去。母亲在择菜,她刚把客人的残羹冷炙收拾利索。她是一个闲不住的女人。我在写作业,一抬头,看见了她。她探着头向里张望,微笑像一朵花。我唤母亲。母亲停下手中的活,推开房门,问,住店?她反问道,长久的,可以吗?母亲有些犹豫,往身后的隔板望了一眼,示意我唤父亲。我被眼前的女人吸引住了。她的美与众不同。我们这里不接受长住,过几天便是冬季了,海边也没有什么好。女人转了半个身,母亲上下打量她,眼神怯怯的。我给你们双倍的房租,餐费另算,有点吃的就行,我对于食物没有过高的要求。她又转过身,瞅到父亲从里间摇摇晃晃出来了。父亲的眼睛起初是眯缝着的,突然就亮了。母亲看到了,显出了担忧。她示意我,我心领神会。我说,爸爸,张三唤你,他说你饲养的河蚌一个子都没结。父亲没理会我的话,他站在女人面前,问,住店?住店。没问题。父亲伸手,想表示友好。女人的脸色由微润转为冰霜。你真是有眼光,这一带就属我家民宿干净,饭菜可口,距离海边最近。你可知……父亲还想多说几句,她却转向母亲,将一小块东西放在母亲手心。母亲意识到什么,忙说,不可,不可,妹妹住下就是了。母亲塞还给她的时候,我才发现是一块透亮晶莹的玉。

母亲给她安排在二楼,说,一是观赏海景方便,二是一楼脏、乱,南来北往的客人太杂。女人立刻就明白了。她倒并不在意,说,有房子住已经不错了。二楼靠里的房间确实隐蔽些,站在窗户前,外面的风景一览无余。她已经站在了窗户前。母亲没有走,而是坐在床前,吩咐我沏些茶水,用上等的茶叶。女人回转身,赶忙道谢,说不用。母亲哀叹一声,说乡下人都没见过世面。女人说二三十年前,谁不是乡下人。母亲问是从海的那边来的吧?女人“啊”了一声,连忙笑说,不是,从南面来的,在海边转了一天,有几家客栈想留我,我见他们有些不地道,没敢住。母亲说,他们也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你是做什么的?这时,我端着茶水进来了,母亲的话我听得真切。刚才父亲附在我耳边问这问那,我说一无所知,他很失望。我想听些消息,向父亲汇报。女人说,南方,不远,也就是五六百公里的路程。母亲再问,做什么的?面对女人答非所问,母亲只得重复刚才的问话。女人竟然轻飘了一下,她说,你看我像做什么的?母亲说,像唱戏的。女人掩面而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转向母亲的穿搭,说,姐姐身材也不错,白色印花的绸缎直筒旗袍或纯白的绸缎十字领旗袍搭配珠宝、耳环和高跟鞋,会让你显得高贵优雅。母亲笑了,连连讨饶,说,像我这家庭主妇,穿着旗袍烧饭,做菜,洗衣,拖地,捣泥塘,被人瞧见要笑掉大牙。女人也笑了。

今天的晚饭很丰盛。父亲做的。以往淡季时,饭菜都是母亲掌勺。父亲侍弄池塘,光水质清污就让他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他却拔不动腿,哪里也不去。我再次提醒他,张三说咱家河蚌一个子都没结。他说,不急,这不家里来客人了吗。父亲给母亲说,唤她吃饭,咱也算尽地主之谊。母亲尽管有些不悦,但还是动了身。她在楼下唤了一声妹妹,有点拖腔。女人答应一声,也带着拖腔。父亲听到后笑了起来。我望着父亲,他吞下了一口唾液。女人没有客气,她走下楼来,坐在我身边。她问我几岁了?十三岁。几年级了?八年级。父亲接过来说,上学没有什么用,将来继承这家小酒店,讨个媳妇就行了。她瞪大眼睛望着父亲,又转向母亲。她问,姐姐也这样认为吗?母亲说,你别听他胡诌。他恨不得儿子能像大鹏鸟展翅高飞。要不一年好几万上各种培训班。女人这才长吁一口气,我说呢,怎么能有这样没出息的想法。父亲说,做民宿太辛苦,钱确实赚了些,但到头来,不也还是乡下人身份吗?孩子将来得改变身份。学业也许是唯一的途径了。她听了父亲这话,觉得有道理,频频点头。母亲给她端了一碗鱼汤,什么作料都没放,甚至盐醋都没有。父亲让她品尝。她喝了一小口,觉得不错。问什么鱼?父亲说,石斑鱼。她说,这鱼汤味地道,我喝过各种鱼汤,都是材料味。父亲很自豪地说,鱼汤去腥有一个小技巧,就是汤里放些猪油。熬汤时,要大火。保持鱼汤一直翻腾,有句俗语“千滚豆腐万滚鱼”,想要鱼汤汤色浓白,口味鲜淳,就用高汤代替水。父亲说起做鱼汤能说一天。母亲常说他就这本事。母亲示意女人品尝其他菜肴,她却摆摆手——只是喝这鱼汤。母亲又给她盛了一小碗。她细品慢饮,喝完之后,示意母亲再盛些。母亲端回汤来,她却没有再喝,望着眼前的瓷碗发呆。

2

漫长的冬季,到海边来的人很少。父亲处理完池塘,不想清闲,便到天城天悦府酒楼当帮厨去了。一方面能给家里增加些收入,一方面还能学些手艺。说实话,父亲的厨艺除了熬鱼汤,别的方面,如炒、蒸、炸,都不行。许多赶海者到我家民宿后都会对饭菜怨声载道。这样的生意绝对没有回头客。只有一些冬季赶海者,偶尔会到我们家民宿就餐。父亲让母亲凑合着做几个就成。父亲一走,母亲就开始犯愁,她担心招待不好客人。女人从楼上下来,她要到海边去。见母亲心烦意乱,她询问原因。母亲说了后,她说道,我以为什么大事,不就是几个菜嘛。果真来了客人,瞧我的,對付他们,我还是有两下子的。她在灶台上扫了一眼,说,应有尽有,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她又唤我,小娃,来客人了就到海边唤我。好的,苏姨。她在这里住下已经两周了,虽然算不上熟悉,但是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她唤我小娃,我唤她苏姨。有天傍晚,她听到我唱小曲,便缓缓从楼上下来,慢慢地坐下,也不打扰我。

我唱罢,见她坐在身后,颇为尴尬。哪知她说,小娃年龄虽小些,声音却纤巧、清脆、明亮、灵活。他高音区的起音和花腔乐句的演唱有异曲同工之妙,是唱戏的好苗子。母亲回望橱窗内的父亲,父亲不以为然。苏姨问我,喜欢唱邓丽君的歌?我说也喜欢徐小凤的。男生呢?苏姨问。我说高音上不去。她让我唱张雨生的《大海》,刚开始还可以,高音时,她的手缓缓向上抬,我像顺着高坡行进。竟然很顺利地将《大海》演唱完。父亲也觉得好听,停下手中的活,说,上学年,娃儿在天城中小学歌唱比赛拿了第三名。您如果早点来,没准第一名。苏姨没有谦虚,说,一定是。我欢喜得不行。苏姨说,我的专长也不是唱歌,而是唱戏。母亲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妹妹每天到海边吊嗓子,这声音随着海风都飘过来了。我们也不奢望小娃能做妹妹的徒弟,只是希望能用闲暇时间教几句,说不定将来孩子是吃这碗饭的。苏姨望了我一眼,面露难色,她说,唱歌,我是不教的,如果想唱戏,倒可以。父亲、母亲,还有我大喜过望。苏姨望着我们直笑。母亲说,以后饮食住宿费用全免了。苏姨不许。她说,如果这样,她现在就搬走。父母亲赶忙打住。

果真来了一家四口,他们想必喜欢冬日的大海。小男孩小女孩手中提着两个塑料小桶,他们收获颇丰。男人微胖,女人华贵,他们的汽车停在窗外。男人对着窗内的玻璃鱼缸看了半天,上面是各种价格。鲍鱼、石斑鱼、片儿鱼、黄花鱼等。母亲还有些不安,怯生生地说,能成吗?苏姨一笑,出了店门。女顾客说这鱼的价格还算适中。男顾客微蹙眉,问,红烧,清蒸,哪样好些?苏姨笑说,这不好说,看您口味,有人喜欢清蒸,有人喜欢红烧,说实话,新鲜的海鱼,怎么做都好吃。男人此时的目光一直在苏姨身上。母亲走过来,安排一家四口就座。男顾客的眼神依然在追觅苏姨,苏姨早已进了厨房。母亲依然忐忑,苏姨一脸淡然,说,放心吧,去杀鱼,小菜交给你,两个大件看我的。这天是周末,我给她们打下厨,我的手脚也很灵便。

苏姨唱戏,一定是舞台上的花旦。我听老师讲过这方面的知识。但是做菜,这与她的本行风马牛不相及。苏姨忙碌起来了,谁也没有想到苏姨的厨艺竟然如此高超。父亲回来后,母亲告诉父亲,妹妹做的红烧石斑鱼、红烧鲍鱼,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外形上简直是一件艺术品,估计你们大酒店的大厨也未必有如此手艺。父亲觉得母亲在吹牛。不信可以问娃儿。我在旁边点头说,一家四口非得再要第二份,拿回去给老人尝尝。苏姨又做了一份。父亲问,用了什么料?什么料,和你平时用的一样。正所谓同样的食材,不一样的厨子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父亲在天城酒店请了假,专门请苏姨教他做红烧鱼。这一学不要紧,父亲将所学带到了天悦府酒楼。那天正赶上大厨有事,父亲主动请缨下厨,天悦府酒楼老板怕出差池,试探着询问顾客。哪知顾客纷纷称赞,说这海鱼做得真是一个绝,比以前的好吃多了,是不是换了厨师。酒楼老板欣喜,打算高薪聘请父亲。大厨回来后,很是不满。

3

苏姨建议父亲在天城开一家酒楼。父亲心动了,母亲却担心影响民宿生意。苏姨说她暂时还不打算离开。父亲担心手艺还不精,苏姨说会给他一个方子。母亲暗想,这抓药有方子,做菜做汤还需要方子,真是奇了。父亲说行。一个星期后,苏姨送给父亲一个笔记本。父亲展开,字体工整俊秀。不要说做菜做饭,光看字迹便是一道美食。父亲爱不释手,开始仔细揣摩笔记本上的每一道美味。他先在民宿使用,客人赞不绝口。父亲便在花园小区附近租下一个门面准备开饭店。开业那天大优惠,客人比较多。饭菜口味确实不错,客人们都竖起大拇哥。母亲、苏姨还有我都来了。苏姨穿了一件普通衣服,是向母亲借的。母亲上下打量她,说妹妹高贵之人,穿我的衣服有损形象。苏姨说,我远不及姐姐高贵。苏姨穿着母亲的家常衣服,身材依然婀娜,胸是胸,臀是臀,曲线完美,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女人。风情万种的苏姨,父亲是无法抵挡的——他心潮澎湃,心猿意马,心里花团锦簇。如果不是母亲看管得严实,父亲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酒楼座无虚席,母亲要帮忙。苏姨拉住她,说咱们今日是客,再说还有那么多服务员。母亲一听,这是苏姨为她好,索性坐到一个餐桌前享乐一下。苏姨说还差点什么。母亲说没有什么差的了。苏姨道,在我们那里遇到高兴事,婚嫁、做寿、添丁,甚至造佛,要请当地的花旦、青衣,唱三天大戏。你是说唱大戏?哪里找花旦、青衣?母亲说只要有钱赚,实实惠惠就行,虚头巴脑的东西,她才不在意。苏姨说这不现成的吗?我以为苏姨会登台献唱,哪知她指着我。她说,将平日教给你的那两段反复唱两遍就成。母亲问我行吗?我看着苏姨。苏姨说行啊。我有些犹豫。苏姨说,这一出嗓子,明日大街小巷便都晓得你,你父亲这生意便是旺上加旺了。我心动了,再看一眼母亲。她点了一下头。我清了一下嗓子,唱起来。只两句便惊了众人。这小子,是谁?有人问。父亲正在厨房忙,抽空斜身向这里偷瞄一眼,说,是我儿子!于是,酒楼传开了,原来是老板的公子,唱得真不赖,只是没有舞台。有人就找来几个长条凳、几张宽阔的长席,在大厅前方架了个台子。小子,快上来,给我们唱一个。这是昆曲里的经典曲目,苏姨教过我多次,自然驾轻就熟。我走上长席,开了腔:

怎便把颤巍巍兜鍪平戴

且先脱下这软设设的绣袜弓鞋

小靴尖忒逼的金莲窄

把盔缨一拍

臂鞲双抬

宫罗细揣

这绣甲松裁

明晃晃护心镜月偃分排

……

4

冬日的海边,阳光灿烂的时候,要比内陆暖和些。母亲会在宽阔的广场从南到北扯上几条长绳索。实际上,家里也没有多少被子、衣服需要晾晒。翻箱倒柜,将陈年棉衣单衣都悬挂在绳上了。这时候,苏姨唤我到楼上帮她搬运箱子。我才想起,她来的第一天晚上,有一辆货车从城里驶来,从上面卸下来四个箱子。那日,我正在客厅学习,立即起身帮忙。嗵嗵嗵上去,再嗵嗵嗵下来。虽然箱子不沉,两三趟往復,我还是大喘着粗气。外观上都是朴实的柳条箱,我问苏姨这里装的不会是金银珠宝吧?苏姨说,都是演出服以及各种装备。她次第打开。母亲也好奇,凑过来看热闹。箱子内壁用金黄色绸缎装饰,第一箱里秩序井然地放置着各色蟒袍:红团龙蟒、绿团龙蟒、黄团龙蟒、白团龙蟒、团凤女蟒、行女女蟒陪衬纹样为日、山、流云,宝珠、方胜、玉磬、犀角、如意等。第二箱是黄帔、团花帔、女红帔以及各种型号不一、大小各异的硬靠、软靠、霸王靠、女硬靠。第三箱是各色文花褶、头饰、珠玉等。第四个箱子是齐整的油彩包,各型号的描眼笔、构眉笔、画唇笔,勒头、贴片子、梳扎、插戴头面的皮条、五色线、梳子、篦子等。

我早看出妹妹是个角。母亲轻声说道。苏姨淡淡道,角称不上,以前是唱花旦的。苏姨哀叹了两声,显出不堪回首的颓废。母亲说道,好东西,自然流失不了。前几日,小娃唱的几段,不是震惊众人了吗?我听到母亲这样一说,也沾沾自喜起来,嚷着让苏姨再教几段。苏姨说,放心,我以后就不走了,淡季陪你母亲说说话,时不时教你唱几个小曲,旺季就帮着料理民宿。我欢喜得直跳。这时候,苏姨开始给我介绍这四个箱子所要扮演的角色。这是扮演皇帝的行头,戏曲中,女人也可以饰演皇帝。至于花旦的装扮,颇费时间,不要说上妆、定妆,光卸妆都很不简单。苏姨开始检查,她说,真得晾晒一段时间,否则都要腐烂了。

苏姨与母亲将有些残缺的蟒袍与花帔先晾晒在绳上。这些足够十多个人穿吧?我问苏姨。苏姨说,这些不光是我的,还有其他师兄师妹们的。我站在各种蟒袍前,想象这些蟒袍与红帔、花帔的主人是什么样子,是否都像苏姨那么好看。

在我们忙碌的时候,张三嬉皮笑脸地来了,他对苏姨垂涎已久。张三四十出头,是个恶棍。他原来也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以前跟人承包一条商船,生意也算兴隆。可是一次台风天,他逞能非得带人下海,结果两个客人被风卷走,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张三无力赔偿,被关进“班房”,父母召集兄弟姐妹凑钱才将他捞出来。出来后,他性情大变,借了高利贷,欠下了很多钱,要账的挤满了屋子,他总是东南西北地躲藏,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拿走了。

5

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一点都不假。我们渔村,爷爷是第一个开民宿的。后来又在另一个海滩旁做了一个分号,给了二叔。这家民宿给了父亲。父亲比爷爷更有头脑,父亲以前还经营商船、出海等业务。张三出事后,父亲便不再经营商船。因为父亲有钱,张小云便来勾搭父亲。那时候,我才五岁。母亲年轻时,还算漂亮,有了我之后,身体开始臃肿,这让张小云觉得有机可乘。张小云和父亲是青梅竹马,后来她找了一个老公不正干,离了婚。离婚后她回了娘家居住,便能经常见父亲,小时候的情愫便勾引回来了。那年,也是漫长的冬季,父亲去天城做业务,母亲断定他与张小云约好了。他前脚刚走,母亲便去了张小云家,张小云正在收拾。母亲说找她喝杯酒,母亲提着两瓶白酒。这显然是挑衅,张小云也倔强,毅然决然接受挑战。

她们就这样为了我父亲喝了起来。三两的杯子,一杯酒一饮而尽。母亲的精神开始恍惚,情绪也有些激动,她站起来稍微将椅子向后靠了靠。张小云以为她要采取暴力手段,开始警觉起来。当母亲坐下后,她忍不住歉意地笑了笑。张小云又倒了第二杯酒。母亲不含糊,又与张小云同时一饮而尽。父亲给张小云打电话,张小云想去接。母亲一把抓住她的手。母亲早已将张小云的院门锁上了。

母亲说:想要他,让给你。

张小云说:胡扯,谁要这个大胖子,像一头猪,还是嫂子留着吧。

母亲说:不要叫我嫂子,叫姐就行。

张小云:不,还是叫嫂子吧。

母亲的酒劲冲上来,她醉得不行。

母亲说:今夜,我就用刀子阉割了他。这爷们管不了下半身,就不算个真男人。阉割后,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跟谁好就跟谁好。

张小云撇了一下嘴:他让你摆布?

母亲:那就杀了他!

张小云害怕了。内心的憋屈与惆怅加深了醉意,她委屈地哭了。母亲的憋屈与惆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冷不防攥住张小云的手,劝她不要自暴自弃,人嘛,不都是为了钱吗。张小云手疼了,小声地要求母亲松开。母亲反而攥得更紧了,还用胁迫的话劝告她珍重自己的青春美貌。

母亲看透了张小云的内心,尽管她两只眼睛红肿,可炯炯的闪光都显露出内心的狡猾。张小云想用嘲笑的目光看母亲,可此时,她没有底气了。她企图奋力挣扎,想尽可能安静地摆脱,但是,母亲却以更大的力量和更急切的攻势来摧毁她。母亲饮了第三杯酒后,跌跌撞撞地打开门走了。这件事,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三自然也清楚,他是张小云的本家二哥。

这天,我去上学了,母亲到天城集市购买食材。家里只有苏姨一个人,她便悄悄吊起嗓子来。一般有人的情况下,她很少唱小曲。有什么顾虑,谁也不知道。我们一家人聚会时,也希望苏姨唱一曲,她总是含糊其词,说嗓子不好,都是推脱之言。苏姨哼唱着,手里拾掇着桌椅板凳。张三瞅准机会,偷偷潜入我家,从身后抱住了苏姨。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有一种心灵感应,因为早上母亲就一再叮囑苏姨将房门关紧,即便有客人要食宿也得等她回来了再说。苏姨嘴上答应,心里似乎没有当回事。课堂上,老师所讲的内容,我一点也没有听进去。老师提问我,我一无所知。老师和蔼可亲,她走过来询问我原因。我说了实话,老师立刻就让我给母亲打电话。接到电话的母亲将电动车与所购青菜扔给一个菜老板,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回来了。苏姨不是张三的对手,他将苏姨拖到楼上,在里面插上了门。母亲回来得及时,打开房门,听到声响,手中握住一把菜刀便上了楼。她一脚就把门踹开了,拿着菜刀砍了过去,张三的右耳朵被削下来半截。他捂着耳朵逃窜了。母亲没放过他,报了警。事后,苏姨在我脸上左右亲了好几口。她说我们俩不仅是师徒,而且是亲娘俩,要不怎么会有心灵感应。

6

我们这里的暖气都是自烧的,楼上客房的温度不高。淡季客人少,母亲便让苏姨从楼上搬到楼下。闲暇时,她们围在炉旁聊天。母亲说以前烧炕,炕下头有炕洞,冬天生个带轱辘的小铁炉子,傍晚时推进炕洞里,炕便一宿都是热乎的。在寒冷的北方,这不失为一种简便实用的取暖办法。苏姨说南方在这方面确实不行,到冬天人冷得像狗一般, 怕冷的人就喝酒,家穷没有下酒的菜,就炒花生米,在炉子上炒。苏姨专门演示一番,她炒的花生仁也没看出来用什么作料,却是脆香入味,咸甜适口。母亲问她诀窍,她说是泡过之后炒,非用盐土炒出的花生仁儿能比。苏姨还说,我们那儿的男人向来对炒花生仁儿情有独钟,文人们都喜欢吃花生仁儿。大文豪吴承恩,就是下雪天以花生米配酒,才写出了传世名著《西游记》。

年关放假,我便懒得起床了。我的房间向阳,一早,太阳出来,光线落在被子上,洒满阳光的窗户上有树影在摇曳。我掀开窗帘,玻璃上满是冻的“大白菜叶”,外头什么也看不见,我赶紧折回被窝。这时候,母亲的凉手伸进来,在我的肚子上揪来揪去,把我弄得睡意全无。我问,苏姨起了吗?母亲说,昨日怎么答应我们的。我才想起,答应她们一早帮着劈柴烧火。母亲说苏姨正在厨房做早饭,天没亮就起来把火笼着了。我再次向外张望,在窗户下,一排排一尺多宽的木材被母亲与苏姨码放在窗户下。苏姨也上来了,我说,苏姨,唱戏那么好,竟然还是劈柴的好手。哪有,苏姨可没有这个本事,都是你母亲一顿噼里啪啦,成垛的木材就乖乖地停放在那里了。她们在我面前,我怎么也不好意思穿衣服,把被子裹得紧紧的。

今儿,我给大家煮粥,快起床,帮我一把。苏姨说完,又去厨房忙活了。母亲紧随其后。我也赶紧穿衣。我洗漱完毕后,父亲也已坐在八仙桌前。粥上来了,苏姨给父亲和我都盛了一碗。除了粥,苏姨还做了酱萝卜,切得周正讲究,一碟清爽的腌脆白菜,两个煎得恰到好处的鸡子儿,看起来赏心悦目。

傍晚时,就是我们俩的时间。我们到一里外的海边去,苏姨手握着一把小扇子,在没有开始教授之前,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白手巾,手巾里包着核桃粘、红枣蜂糕、酪干什么的,每天不重样。我想谁也受不了这种优待,特别像我这样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我越来越觉得她简直就是我亲妈。对于唱戏,我只是出于爱好,根本没想在这方面有所成就。一次,她问我,娃儿,你将来想当角吗?我说电影明星还可以,至于唱戏的角,还是算了吧,现在看戏的人也少了。她说,这是国粹,得需要人继承啊。我说,谁爱继承谁继承,我对飞机感兴趣,将来我希望从事航空航天方面的工作。这时,她尽管有些失落,但没有责怪我。她觉得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7

母亲一直是防着苏姨的。这点苏姨也知道,所以她不常到天城去。即便去,母亲也早就安排父亲身旁的小张充当了间谍。因为父亲有前科。再说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呢。小张嬉皮笑脸要好处费,母亲一点没有含糊。不过,苏姨即便到天城,也没有前往父亲经营的酒店。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有时,母亲问我,你知道苏姨的底细吗?我摇摇头说,苏姨哪有什么底细。对于苏姨,我们一直如雾里观花,看不透彻。母亲问过她的厨艺从何而来,苏姨说是跟她男人学的。像她这般高贵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一个厨子呢,真是想不明白。

苏姨说她的男人叫王桂山,是一个厨子。在镇上经营一个小酒店。他的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摔板凳砸桌子。她说时神色凄惨。母亲知道她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便不再多问。哪知她每次说到炒菜做饭都要提起王桂山,看来他们还是有感情的。她说王桂山被市机关招待所请去做大厨,某位领导特别喜欢他的烹炒,抓炒腰花、抓炒大虾、抓炒鱼片都很拿手。王桂山做的抓炒里脊是这位领导的最爱。王桂山离开招待所后,这位领导说什么也要派人将他请回来。那时候王桂山想自己开个小店面,自力更生。领导来请,不能不应,怕给小鞋穿。又做了一年,教了两个徒弟,专门给领导做烹炒。我开玩笑说,他祖上是不是御膳房的?哪知苏姨笑说,什么都能让你猜到,他爷爷还真就是宫里的厨子。

说到王桂山的坏脾气,苏姨骂他是个“浑蛋男人”,手脚不干净。在市机关招待所是出了名的,跟谁都闹不到一块儿去,要不是因了手艺好,早就被开了,所以他的周围一个朋友都没有。母亲问苏姨是什么时候嫁给王桂山的。苏姨说是九二年。开始也不知道王桂山一身毛病,结婚第三天,有人来家里拉桌椅板凳,我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他从市招待所偷来的。关键是他还嘴硬,说是某个领导喜欢他做的菜,让拉的。人家问哪个领导,他就将领导的姓名说了出来。惹得那位领导因此受了处分。还有,他喜欢与其他几个厨师打牌,好赌,喝酒。尽兴了,便胡说八道,他说哪个领导在外面有个小娘们,这话能往外说吗。他还说得有头有尾有眉毛有眼睛。这话传到了领导耳朵里,领导借故要开除他。他便死乞白赖地请求领导宽恕。但是时间不长,他又旧病复发。好赌的毛病更甚,输的时候,恨不得将我抵给人家,赢了就到牌坊街后的花胡同厮混。

母亲问她有孩子吗?说到这里,苏姨便没了言语。我与母亲都知道这戳中了她的心窝。苏姨抹着眼泪,望着天空。母亲便说春天来了,咱这民宿生意很快就好起来了。这城里酒店生意兴隆,还抽不开身子,可急死我了。苏姨擦拭泪水,说,不用急,再找一个小工,端菜端碗,灶火上的都交给我,保证让顾客们满意。母亲说,妹妹是高贵人家,怎忍心让你这么忙碌。苏姨说,我哪里高贵。人啊,一忙碌什么都忘了;相反闲着,却头痛得要死。母亲闻听,便不再说话,只好依她。尽管如此,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一旦累了,她甩围裙不干怎么办。母亲思前想后,想了一招,就是要跟着苏姨学手艺。母亲笨,但是笨有笨的法,就是多做,她常说,做不瞎,学不会吗。几个月下来,她还真能以假乱真了。

春末的一天,我们民宿来了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六的样子。他来海边旅游,选择了我们家,我帮着照看顾客。他说不想吃海鲜,想点一些烹炒。我说海鲜也能烹炒。他问炒腰花、炒里脊有没有?当然有了。他甚是欢喜。菜单拿给苏姨,她就在灶火旁忙乎开了,母亲打下手,她们配合得很默契,一副祥和的景象。菜做好,端给顾客。我注意看他的表情,他搛了一块腰花,脸上有了笑,吃了一口里脊,越发美滋滋,直唤好吃。苏姨有一个习惯,就是做好菜后,稍微空闲了,便来到顾客身边,询问口感怎么样,让提些意见,然后改正。大多数客人都叫好,极少能提出像样的意见。今日她刚走出厨房,看见桌前的年轻人,好像受了惊吓,身子缩回来了,手放在胸脯上,眼睛闭着,竭尽全力地平抚。那个年轻人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吃饭的动作快了些,吃完便结账走了。

8

苏姨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这也验证了父亲私下里与母亲的对话。父亲说,他姨可不是省油的灯。母亲说,这是什么话,我看他姨再怎么也不是坏人、恶人。父亲说,这还真不好说。一个弱女子风里来雨里去,就是你,胆子够大的吧,你来试一遭。母亲闻听,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父亲又说,你看那百宝箱,可不是一般的角,不是瑶池金贵,就是秦淮名妓。母亲说,说不定人家就是一个逃难的花旦。父亲说,花旦?逃难?我看没这么简单,别给咱家整出什么事来。母亲哼了一声,道,不管什么事儿,咱也不怕。这张三是个贪吃狗,还不是一样蹲了班房,看谁还有那心。母亲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父亲原想只有一味诋毁才能表明自己的干净——一心为家,别无他求。至于他的小心思,母亲最清楚。她私下也曾对苏姨说,这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这篱笆如果扎得不严实,狗东西闻到里面的骚味,他能不往里跳吗,刀子、棍子、斧头,你都得准备好了,他伸一只狗腿,你砍一只,伸两只,你砍一双。都砍完了,就剩那心肝胆脾肾了,再扔给野狗,它们乐不可支。苏姨能听出里面的要挟,这骚味从何而来?她浅笑,但是并不怪母亲。相反,她将母亲看成自己的姐姐。劳累一天了,她们姐妹俩聚在一起,每人一瓶啤酒,說着天南海北,人情世故。母亲畅想我的未来,她随着母亲给我做人生的各种规划。说到惆怅时,苏姨满眼泪水,母亲将餐巾纸一张张递过去。

一个夏初的晚上,我躲在书房学习,还有三个月就中考了。苏姨曾说,小娃如果考上重点,我在咱民宿搭一个台子,唱三天大戏。母亲说,我给当配角。苏姨说,成。我闻听,心情激动。一方面我有这个实力,考取重点是顺理成章的事。另一方面,我不能让苏姨小看了我,她在我心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是师父,是母亲,又像是别的什么人。

所有的客人都走了,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苏姨与母亲来了兴致,喝起酒来。一是解乏,二是解忧。一瓶白酒下肚,苏姨醉了。酒精强烈地刺激了她的神经,她说起了往事。原来苏姨出生在秦淮,房前有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一年四季绿树长青,远处是大山环绕。他们家是昆剧世家,祖辈曾经给慈禧老佛爷唱过半年戏,还跟着逃亡到陕西。后来因为战乱,回到老家隐居起来了。家距离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需要撑船过去,但是唱戏从来没有中断,祖上不仅会唱,还会作词作曲。现在看来,祖上就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到她父亲这辈,戏曲不怎么兴盛了,也赚不了几个钱。只能靠小孩出生、婚嫁、做寿、丧事做一些演出,来赚些花销。苏姨说她有一个师兄,是唱小生的。说到师兄的时候,她紧蹙着眉头。母亲猜想苏姨与她师兄也许有扯不清的关系。后来果真验证了,不仅是扯不清,而且是爱恨交织。苏姨是当家花旦,师兄是小生,他们经常在一起饰演崔莺莺与张生,配合得天衣无缝。苏姨父亲也有意成全他们。师兄是孤儿,是苏姨父母在岸边捡来的,因为生得伶俐,聪明乖巧,便视如己出。哪曾想,他却爱上了师妹小青,苏姨怎能忍受。在苏姨二十岁那年,师兄与小青要向父亲辞别,他们跪在父亲面前。父亲不忍,他更是为他的女儿难过,父亲哭了,苏姨也悲痛欲绝。但是人家主意已定,苏姨怀恨在心,秘密跟踪了他们。他们隐居在乡下,住在一座木屋里。很快,他们成了亲。就在那天夜里,苏姨放火烧了木屋。他们都死了吗?母亲问。苏姨已泣不成声。许久,她说,小青死了,师兄受了重伤,成了废人。苏姨说她被抓后,父亲便想各种办法。本来该判极刑,法官征询师兄意见,师兄却说一切都可以原谅。苏姨只求一死,哪知被关了十年,就被放出来了。出来后,父母亲早已过世。苏姨便四处流浪,后来在一家小饭庄打工,认识了王桂山。他是一个十足的占有狂。苏姨心里只有师兄,哪个男人想占有她,她宁死不从。在楼上,我放下手中功课,将苏姨这个故事听完整。我走下楼来,想安慰苏姨。她一下子将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像抚摸自己的儿子。所有的一切都明了,母亲更关心苏姨了。后来父亲也知道了真相,他心里不再记挂那些浪荡事,像对待亲妹妹一般看待苏姨。

9

今年不像往年,异常忙碌。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我家来了很多游客,都不是提前在网上预订的,仿佛从天而降,令人猝不及防。父亲在城里酒店忙碌,闲不下手来。母亲打去电话,他便派了两个小工。一男一女,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空闲时,我们还一起去海边游泳,骑水上摩托,坐船。他们都会游泳,之前我以为他们是情侣,后来发现彼此都不喜欢对方。男孩长得精瘦,女孩一嘴龅牙,脸庞有些臃肿。当然,也不是每个时间点都忙。早上就清闲,母亲却清闲不了,拾掇碗盆缸,收拾桌椅凳,什么都得摆整齐,洗得透亮,她不让苏姨做。每天中午、傍晚,苏姨在灶火旁不停地翻炒、烹煮。母亲望着她精瘦的身材与脸庞,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有一天,母亲将厚厚的一沓钞票放在她面前。她正躺着小憩,见到一沓钞票,立刻坐起来了。她很严肃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真辛苦你了。苏姨说,你这是要赶我走吗,我偏不走,有你这个“母夜叉”保护,我做个大小姐还不得享福死。母亲闻听,一下子就乐了。她不在乎别人叫她“母夜叉”。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个家庭,没有点本事,没有点脾气,不得让这些爷儿们欺负死。母亲常以“母夜叉”自居,苏姨很欣赏母亲这种性格,她说自己这方面怎么都不行。她说什么都不收这钱,最后无奈了,她说可以暂时放在母亲那里,需要了,再给她不迟。母亲也就没再坚持。

早晨是我们最为清闲的时候,苏姨时常唤我到海边去,教授我唱戏。这一年,我的唱戏技巧提高得很快。很多人都知道天城一中有一个唱生角的小明星。每一次演出,他们还为我制作了视频,放在网上。我反复观赏几遍,还真是有模有样。有时,我也给苏姨看,她手上打着节拍,很仔细地聆听我的每一个发音。而后,不对之处她总是耐心地教我怎么改进。母亲说,这小娃本来的愿望是做航天员,不承想唱了戏。说不定,将来还真继承了妹妹的衣钵。一个周末,最后一拨客人走后,我们一起坐在桌前喝啤酒。苏姨问我,果真想以后从事唱戏这行当?哪知那两个小工闻听,立刻接话说,我们也希望拜你为师。他们表现油滑,说出了诸多奉承之言。苏姨拉下脸来,说没有说你们。他们气恼,走到别处去了。我没有吱声,因为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是又不想违背苏姨的意思,她早就想收我为徒了,只是以为我的兴致并不浓厚。我说,我也不知道。母亲说,你喜欢唱戏吗?我说,喜欢啊。苏姨说,喜欢就行,将来不一定要从事这个行当。母亲说,如果那样就浪费了妹妹的一番教导。苏姨并不在乎这个,她说权当消遣,强健身体,陶冶情感吧。母亲见她坚持,也无奈,只得给父亲打去电话,父亲并不反对。虽然收徒仪式程序简化,但是还需要家长到场。仪式安排在早晨,太阳刚从海边升起来,水淋淋的。民宿前的小广场摆了一把椅子,后面是父亲找人设置的招贴广告牌,母亲昨晚请村人写了四个大字:收徒仪式。苏姨今日穿着红色旗袍,尽管没有演出的头饰、珠宝,也没施粉黛,但还是能看出是花旦出身。她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个手绢,嘴角泛着微笑。我却有些紧张。仪式是柳爷爷主持的,他经常主持我们村年轻人的婚嫁仪式。他也曾听过我的小曲,断定我将来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戏曲演员。

苏姨先在祭桌前焚香叩拜,我也随着焚香叩拜。然后,苏姨端坐中间,讲述学戏前先学做人的道理,规规矩矩地学戏,堂堂正正地做人。随后,她将桌上一本书交给我,是苏姨曾经演出的剧目光碟和资料。她说,唱戲是一种职业,须遵守职业道德、艺术美德、社会公德……最后,我向苏姨敬献香茶。苏姨接过来,我想称呼她“师父”。她说还是叫苏姨顺耳。

暑期的每个早晨,我们都到海边去,对着升起的太阳、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她闻听,心动,也随道: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10

这天,大约午后一点钟,一家人正为我考上重点中学而筹划欢庆仪式时,那个年轻人来了。他有些局促,在外面转悠了半天。因为吃饭的人多,母亲与苏姨也都没有在意他。他围着我们村转了两周,客人们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转过来。母亲在整理账目,苏姨握着茶杯,右手不停揉着脖颈。我走过来,说,苏姨,那个小青年又来了。苏姨眼神一亮,问,在哪?我说,在外面。苏姨腾地站起,走了出去。年轻人看见苏姨,赶忙奔过来,扑通跪在了地上,他唤了一声,婶娘。苏姨再也无法控制,泪水满眼。她抱着年轻人的头唤了一声,侄儿啊。说实话,我心里拔凉拔凉的。我有一种恐慌,要失去苏姨的恐慌。她虽然不是我的母亲,这近一年的相处,我对她有一种莫名的依恋。苏姨也被我当成了妈妈。母亲有时还嫉妒我在苏姨面前耍闹,这小子可不像我的儿子了。

母亲走了过来,搀扶起年轻人让到里屋。年轻人还要乞求苏姨。苏姨问他到底怎么了?年轻人说,二叔要死了,他临死之前想见你一面。苏姨闭着眼睛,竭尽全力不让泪水流下,嘴角哆嗦许久,才说,我不去。母亲再来搀扶年轻人,他就是不起来。苏姨眉头蹙起,厉声道,让他跪着吧!和他叔一样的德行,没有出息!她对她侄儿的呵斥,我听起来特别顺耳,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母亲见事情没有转机,便在年轻人耳边说些了什么,他才站起来,信任地望着母亲。母亲向他要了电话与地址,打发他走了。苏姨端坐在那里,眼睛、心里似乎都是一片茫然。外面来了客人,母亲出去,给他们说明情况,客人不满地走了。下雨了,这几天都是这样,一天要下七八场雨,忽而来,忽而去,像极了人的脸色。不过,四周还是闷热,到处充斥着死耗子的味道。母亲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过来安慰苏姨。起先她说应该去看看,一个将死之人怎么也不能与他计较。苏姨说不去,态度坚决。王桂山应是伤害苏姨太重了。苏姨说,刚从监狱出来,他收留了我,我感觉这个人可靠,也觉得很庆幸。哪知我不与他同床,他便对我态度大变。后来,又疑神疑鬼,觉得我依然与师兄有来往。是的,我时不时去看望他,他已经是一个废人,住在凤凰山,我怎么可能与他有瓜葛。王桂山便打我,我怎能忍受,再要打我的时候,我便跑了。我跑了几个地方,都被他找到,他先是给我磕头,让他哥他侄儿给我磕头。哪有让自己的亲哥哥给自己媳妇下跪的男人。他哥哥为人宽厚,竟然顺着王桂山。他们以为没有磕头解决不了的问题。刚开始,我以为他会回心转意,不再纠结我的过往,哪知,他还是打我,甚至要烧毁我的百宝箱。于是,我趁着他上街买菜的当口,逃走了。

可是,现在他躺在病床上……母亲有些怜悯。谁知道是不是在骗人,苏姨依然怀疑。母亲想了许久,说可以帮她打个前站,探个究竟。这样一说,苏姨也同意了。第二天,母亲开车带着我,我们还买了一些礼物。按照年轻人所说的地址来到了医院。母亲给年轻人打了电话,无人接听。我们去导医台问护士,护士给我们查询了患者信息。费了好大工夫找到病房,病床上竟然没有人,询问同室陪护,陪护说去急诊室抢救了,昨夜倒气,折腾了一夜,就是不咽气,想等什么人,他侄儿不停地安慰他,快来了,快来了。

我与母亲赶忙去急诊室。急诊室外空无一人,狭长的甬道有一种死冷的安静。那个年轻人到哪里去了?我们又去急诊室找护士,护士说送到太平间了吧。我与母亲面面相觑,都被惊住了。又是一个狭长的甬道,转过去,更是死冷的安静。年轻人与他的父亲站在太平间外的甬道内,像两根风干的木头,落寞而陈旧。从医院出来,母亲给苏姨打电话,苏姨长时间不语。

11

王桂山被安葬在山前的公墓里。那里苍松翠柏,常年碧绿。下山的时候,苏姨询问大伯的生活状况。哪知大伯回转身,眼里充满了责备,说,你们真不应该成为夫妻,孽缘啊。苏姨的脸色异常难看。她说,我知道你们怨恨我。大伯说,这不是怨恨,是十足的仇恨,我真是搞不明白,你到底有多么高贵,不就是一个戏子吗!如此蛇蝎心肠,将师兄妹一并烧死。只可惜上苍给你这副容貌!苏姨闻听,心里阵阵绞痛。她蹲在地上,十分痛苦。大伯还想说道几句,这时母亲疾风暴雨般地反击,他败下阵来,赶忙唤着年轻人逃走了。

春天来了,整个世界像从桎梏的封锁中钻出来。这天,苏姨心情好。她想去凤凰山,邀我一同前往。我们来到一座小院落,小院坐落在青山绿水间,有山有竹有流水。我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她问我们找谁。苏姨说,找苏惠生,就说是师妹来访。中年妇人缓缓走进去,院子里是铺设整齐呈现出弯形花纹的水泥路,左右种植了竹子与月季花。大约十分钟,她回来了,说他不见。苏姨根本不予理会,径直进了门,右侧是一个鞋柜,她将皮鞋換下,穿了一双男士的拖鞋。苏姨问她,师兄在哪儿?语气悲悲切切。中年妇人站在落地窗边上,听到苏姨说话,她转过来。

他不在了。

你说什么!他怎么会不在了!

是的,他不在了。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中年妇人脸色冷峻,她告诉苏姨,大约一个月前,师兄在通往天城的大桥上跳了下去,就这么简单!这个女人,在跟我们讲述苏姨师兄的死时,那种轻描淡写的语调,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也让我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疑问。

我一直照顾着他,五年了,可是他一直眷恋着他的小师妹,从来没有体贴过我。我也是一个女人,也需要关爱。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只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心不甘。中年妇人蹲在墙角哭泣。苏姨走了过来,轻抚着她的脊背,说,我何尝不是这样。说罢,苏姨也是一阵痛苦的抽噎。

我们随着她进到屋里,屋里能听到嗡嗡嗡的声响。她从刚才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了,走到里间给我们泡茶。泡的是茉莉花茶,我们表示了感谢。白色的客厅很典雅,红木沙发,桌椅板凳,现代化的冰箱、空调、电视都没有,窗帘是暗黑色,那嗡嗡的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师兄葬在哪里,我想去祭奠一下。苏姨询问中年妇人。中年妇人摇摇头,说,山上,有鲜花陪伴,他不想任何人打扰。然后,她询问我的身份。我说苏姨是我的师父。哪知她脸上挂着霜一般说道,娃子,我劝你放弃这个爱好吧,这没有什么好处。穿上戏服,男不男,女不女,不是仙境,就是魔道,都是些没有意义的灵魂,还是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好。她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娃子只是一个爱好,我并没有让他将来从事这个行当。再说,无论从事什么,只要脑子里的东西把控住,一切都没问题。苏姨辩解道。中年妇人沉默不语。不过,她的眼神异常犀利。外面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昏暗的灯光灭了。中年妇人立刻站起来,跑向里屋,嘴里不停地唠叨,怎么停电了!怎么停电了!这该死的闪电!我与苏姨面面相觑,不知道中年妇人为何变得如此暴躁与歇斯底里。这时候,我猛然发现那嗡嗡嗡的声音也消失了。苏姨缓缓走向里间内侧,她顿时脸色煞白。我也随着过去了。

在靠近里间的墙角放着一个冰柜,中年妇人将冰柜打开一条缝隙,正目不轉睛往里面看。苏姨也过去了,她哇地哭出声来。屋里有些昏暗,我用手机打开了手电筒。中年妇人稍微将头靠向苏姨,苏姨有些哆嗦,竭尽全力挺直身子,与中年妇人互相倚靠着。

那是一张被严重毁损的脸,横七竖八的伤口已经结痂,在他脸上布满微微隆起、纵横交错的疤痕。不过,他很安宁,像是睡着了。

还是把他下葬了吧,你还有自己的生活。苏姨劝说中年妇人。中年妇人没有说话,她将冰柜合上。这时候,又来电了。她的心情逐渐平复过来。她从里屋拿出几张光盘,红色绸缎包裹。她说,这是你师兄一生的写照,留个纪念吧。

姐姐,明日我带人来处理师兄的事情,然后,你就跟我们走吧。人总得走出虚幻的世界。以前,我是花旦,现在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厨子,我与娃儿一家一块生活,觉得挺幸福的。

好啊,妹妹,让我好好想想。她说话淡淡的,嘴角留着笑。这时候,我感觉她长得也很美,像秋天的菊花。

雨已不下,刮了一天的风也停了,越过那片光秃秃的树林,我看见天空的西南方向,出现了大片大片絮状的高积云,有点像棉花糖,又有点像花椰菜,被天空那湛蓝的底色衬得绮丽而神秘。

苏姨,她是谁?

唉,师兄的一个戏迷,也算是保姆吧。

12

暮春了,已有了炎热的味道。母亲与苏姨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午后,天特别闷。苏姨直唤热,手绢不离手,也解决不了问题。她犯疑起来,也许病虫上了身。母亲说,妹妹这几日也许是劳累过度。她让苏姨休息,或者到海边溜达溜达。苏姨以顾客多为由推辞。母亲说关门歇业,这钱哪里赚得完。正说着,来了几个食客,坐下来,点了水酒与饭菜,絮絮叨叨聊起天来。他们聊的是一场火灾。火灾有什么大惊小怪。母亲絮叨了一句。食客们说得兴起,嗓门越来越大。女人自杀哪个不是为了一个情字。可这似乎不同,在焚烧殆尽的房屋里,消防员发现了一个冰柜,里面躺着的是一个男子,像睡着了一样,很安详。苏姨刚听到“自杀”二字时,并没有表现出奇怪。当食客说起冰柜与一个男子,她的手开始抖动,幅度由小到大,手中的菜铲敲击着锅沿,腿脚也不听使唤,似乎心中某个强劲的气流在向四周猛蹿,忽左忽右,滚沸的空气里显出火急火燎的味道。母亲赶忙过来,扶着她的腰,苏姨向母亲靠了一下。母亲关闭煤气,搀扶着她坐到一侧的木凳上,询问缘由。苏姨缓了一分钟,便请母亲去询问火灾的发生地。母亲回来说,是在凤凰台山沟里。苏姨闻听,泪水再也无法控制。

接下来,母亲打发走了食客,然后和苏姨驱车赶往凤凰台。走进通往凤凰台的峡谷,两侧的溪流声、四处的鸟鸣声在耳边萦绕。苏姨面容凝固,没有血气。母亲不停安慰她,却不起任何作用。她只是淡淡地重复一句,将来我有了任何问题,我的所有财产将由我唯一的徒弟——娃儿继承。过会儿,还不忘加上一句,你要继承我的志向,做一个技冠四方的戏剧家。父母亲是一类人,他们实际上并不赞同我学戏,他们思想传统,想让我考大学、做公务员,捞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他们发现我学戏并没有影响学习后,心里便默认了,夸赞我戏剧方面极具天赋:无论是走步,还是唱腔,甚至武打、舞蹈,都有板有眼。一次,学校的文艺演出,上级领导来视察,我表演了一段《长生殿》,某个领导是戏迷,演出后,和我一起拍了照,还嘘寒问暖,叮嘱学校对我进行重点培养,他问我师父是谁?我没有告诉他,这是苏姨的要求。我说是从手机上学的,是爱好。领导更惊讶了,直竖大拇指,还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戏剧学院教授,他与她是好朋友。

几辆大型吊车、垃圾清理车工作好几天了,大片的垃圾已经被清理完毕,破败的景象逐渐恢复洁净的面貌。苏姨下了车,便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有。母亲紧跟着她,苏姨嘴角哆嗦,不停唤着,师兄!师兄!她去找吊车师傅,吊车师傅告诉她有一个冰柜被送到了殡仪馆。苏姨立刻返回车上。母亲唤苏姨,妹妹莫慌!妹妹莫慌!车上,苏姨一句话都没有。母亲紧握着她的手,冷冰冰的,像冰柜的内壁。殡仪馆并不远,我们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工作人员给一个老翁打了电话。老翁是一个干瘦老头,面无表情,他带我们来到一个平房。平房窝憋矮小,门没有上锁,闪开一条缝,里面红色的灯光像怪物的眼睛。我们进去后,在最底层右侧的一个冰抽屉里,他试着拉了半天,没有拉开。冰结得太厚。他拿出一个铁钩子,双脚双手都用力,苏姨感觉师兄是被人从冰窟窿中拉出来一样。里面是一个红色的袋子,他“刺”地拉开了一条缝,母亲搀扶着苏姨过去,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想扑上去,被母亲强力拉住了。干瘦老头又将袋子拉上。他说,快处理吧,一个星期了,办个手续,记得还需要到公安部门签字。母亲应允一声。苏姨问母亲,能把他带走吗?母亲一惊,带哪里去?苏姨不语。母亲安慰苏姨,人死不能复生,妹妹以后的道路还很长。苏姨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嗓子也嘶哑得厉害。随后,母亲陪着苏姨先到公安部门去了一趟。公安人员询问苏姨,死者叫什么?答,苏惠生。问,你是他什么人?答,师妹。问,你叫什么名字?答,苏梅生。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答,除了我,什么人都没有了。苏姨拿出身份证。公安人员在电脑上搜寻了一会儿,从打印机里打出几张材料让苏姨签字,苏姨很认真地签下:苏梅生。

苏姨要给她的师兄举行海葬。一早,苏姨就装扮起来了,让我打下手。我请了假,起先苏姨不同意,她不想耽误我的课程,我执意如此。我说送他一程,理所当然。苏姨点头应允了,她低声说,也算送……苏姨欲言又止。她端坐在铜镜前,母亲与我一起为苏姨化妆。有时候,我们做得不好,她便教我们如何做。由红、白的油彩拍成嫩肉色,顺眼窝、鼻梁、眉毛,浅淡均匀着腮红,大红、荷花、赫红成胭脂,眉宇、两颊定一色。描眼圈,勾眉毛,画嘴唇,勒頭,贴片子,梳扎,插戴头面,或淡薄而稀疏,或浓艳而粉饰。母亲夸赞苏姨真美。苏姨面无表情,眉宇微蹙,尖下巴,方下颌,那双黑色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褐色或淡白色,眼梢微翘,乌黑的睫毛浓密挺直,两弯柳叶斜上挑,挂在木兰花般白净的肌肤上。她缓缓站起,右手搭在母亲的左臂上,顺势微抬碎步,一袭簇新的白绿相间细花帔,绣以单独纹样——“枝子花”,骨法均衡、对称,兰草蝴蝶均衡疏密有致,自由、灵活,又衬托得庄重大方。帔摆随着她的碎步浮动,宛如春日的山花开满枝头,与凤钗、云鬓、饰物恰恰相配。这花帔把她的纤腰衬得窈窈窕窕。

走出房门,众人观之,都啧啧称赞。父亲看了一下时间,说,正好,八点整。苏姨正要向前走。猛然似乎想起什么,回转头唤我,娃儿。我即刻赶过去,她的手落在我的手心。她不让母亲搀扶了,低声说:娃儿,你是我唯一的传人,你虽是男儿身,却是俏花旦。她狠命地握着我的手。太阳升起来,射出万丈光芒,将大海和崖壁照得透亮。村里百姓都来看热闹,嘴里不停抱怨今日的日头强烈。近处海边,一个简易竹筏停靠着,上面躺着她的师兄——苏惠生。四周是她亲手插满的鲜花。竹筏是父亲购买的,苏姨要求一定要大些,父亲不理解。苏姨说这样更安全,父亲点头。我搀扶着苏姨上了竹筏,在临上竹筏的当口,苏姨又是狠命地握住我的手,说,记住我说的话。记住了。她说,唤我一声师父吧。我唤了一声,师父!我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她松开手,上了竹筏,望着躺在竹筏上的师兄足有一分钟。而后,她转过身来,面向岸上的人们。母亲突然大呼,不对!父亲问,什么不对?其他人也问,什么不对?母亲大嚷,妹妹,你不能去啊!我也突然意识到,立刻跪在地上痛哭,高声叫嚷,师父,你不能离开我!周围群众也在高声叫嚷,不能走啊!这时候,苏姨已经将竹篙撑了起来,父亲想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竹筏箭一般冲了出去。我与父亲都向海里冲了几十米,苏姨还是撑着竹篙远去了。很快,海里传来苏姨的唱音:

南柯梦一场过往

不枉我赴汤痴狂

手足共徜徉世无双

休说命短情长

最牵挂是你目光

最眷恋是你红装

轮回付相思难相忘

何处话凄凉

……

海面上的光线阴暗了起来,四周蒙上了一层层水雾,日光在水雾中不断穿梭 ……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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