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接63岁的打工人回家
2024-05-10华明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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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满月,小巷中的阴影和雪亮月光的分界线就像刀切一样整齐。我从阴影里猛地窜出来,抱住外婆的腰,外婆吓了一大跳。我得意地说:“我认得这条路了,外公带我给你送过饭。外婆,我来接你回家,你看你一千多度的近視眼,别在哪块砖石上给绊一跤。”
外婆立起眉毛说:“你这小孩子纯属瞎操心。这来回的路我走了几千遍,闭上眼睛也知道每块砖头的高低,只有走到南门的河埠头上,才要当心。挑泉水来卖的人总是走在路中间,水从桶里泼出来,那两条水线路过的地方,砖石缝里就会长出青苔来……”
尽管外婆一脸嫌弃,我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把脸靠了上去。她的手冰凉,薄棉袄上有一股淡淡的酱油、陈醋还有烟丝混合的气味,让人闻着十分安心。我从棉袄口袋里掏出“捂手神器”递给外婆,那是我妈替病人打完葡萄糖吊针留下来的空瓶子,现在,里面注满了热水。外婆冰凉的手攥住了瓶子,另一只手拄着我的肩头,絮絮叨叨地往家走,主要的意思是:“太小瞧你外婆!外婆上山可以打虎,下山可以扛二十斤的腐乳缸子、陈醋缸子,没有这把子力气,领导能留我到现在?”
我的担心不无道理,外婆有一千五百多度的近视,眼镜片比啤酒瓶底还要厚,在她做烟酒小卖部营业员的这些年,一分两分的硬币全靠摸,一角两角的纸币也靠摸,就算她相当小心,还是有找错钱、算错账的时候。六十三岁,外婆还不肯退休。幸而糖烟酒公司下属的这些小卖部工资低,事情繁杂,需要有经验的营业员,加上外婆一再表达说家里少不了她这一份收入,竟让她顺利实现了“延迟退休”。这也是外婆一开始不肯帮我妈带娃的缘由。我的小舅舅已经三十岁,她要上班挣钱攒木料,替小儿子造一间婚房。
我妈毫不退让,执意把我放在外婆家:“我马上就要去南京大医院上班了,三天两头要值大夜班,如何照顾孩子?”
我几乎是这场母女冲突的弃子,被孤零零地留在外婆家。一开始,外婆对我的态度混合着怜悯、厌弃和无奈。她带我的第一年,我们祖孙之间谈不上有多少温情,外婆只是草率粗略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并一直对我妈留给她的“负担”嘟嘟囔囔,见人就要诉说:“供女儿上到医学院有什么用,一天福也没享到她的。”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发生改变的?也许就是我六岁的某一天,放学归来,写完作业,心血来潮去接外婆下班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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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恐怕是外婆这辈子第一次有人来接她下班。她很诧异,老太太习以为常的威严,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像一只薄壳鸡蛋,裂开了一条细细的口子,渗出一丝滑嫩晶莹的物质,颤悠悠地。外婆迅速拉起我的手,闻了闻我的棉袄袖口,说:“袖口又脏了,这样,我们去买点零头布,替你做一副袖套吧。”
外婆熟门熟路地带我走到南门河埠头上,敲开了一家裁缝铺的排门。裁缝老王正在赶工,替人做过年的新衣。外婆牵着我的手,比画着袖套的长短,老王心领神会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团的零头料,大的只有巴掌大,小的只有茶杯口大,让外婆挑拣。
外婆耐心地摸索,挑出十几块碎布头。老王笑道:“老嫂子,你竟要用羊毛料,可不折煞这孩子……”外婆毫不犹豫:“孩子的手都生冻疮了,不该用暖和一点的袖套吗?”
老王微笑:“你放心,袖套我给孩子做,左右颜色都拼对称。我再额外送一个装盐水瓶的布袋子,这样,开水灌进去,孩子也不会被烫着了。”
就是从这一天起,我们祖孙默默地亲近起来。我几乎风雨无阻地去接外婆,从冷雨霏霏到春阳融融,从赤日炎炎到枫叶变红。外婆开始向我倾诉心事,讲述她上班时遇上的各种奇特顾客,她似乎不再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我逐渐知道,外婆的工作吃力又琐碎。那个年代,人们买油盐酱醋都是带一个空瓶去小卖部打。每过十天半月,卡车就会给小卖部送来几个半人高的大陶缸,有的装着老陈醋,有的装着酱油,有的装着腐乳或酱菜。陶缸过于巨大,师傅会帮忙运到店里,再把空缸子带走,而中等个头的陶缸,就要外婆自己扛。做小买卖又很琐碎,称重、打包、记账,所有的事都是外婆一个人来做,关门打烊后,还要扎账,每天都要忙到晚上七点多才下班。
外婆是个处处替人着想的人,这又给她增加了工作量。比如店里来了黄冰糖,每块都有拳头那么大,若是整块出售,损耗小又不费事,但外婆不想这么偷懒。她从家里带了小榔头,将黄冰糖砸成核桃大小的小块,不仅家庭主妇喜欢用,附近大饭店的后厨也会派小徒弟来买冰糖,还给我外婆捎话说:“冰糖砸得小块又齐整,多笨的徒弟熬糖色也不容易粘锅了。”
小卖部偶尔也会运来一箱枣泥松仁酥皮饼,这是一种美味的白皮点心,饼皮做得酥脆,点心卖完,箱子里总会剩下一些酥皮,厂家也给了10%的损耗。照理,那些酥皮外婆可以带回家,但外婆用软刷把饼皮扫出来,送给街上倒马桶的梁阿婆。
梁阿婆是一个孤寡老人,七十岁了,因为成年累月拉着装马桶的板车,她的腰弯到了近乎九十度。外婆在她拖着空马桶回来的时候叫住她,给她一个纸袋,纸袋里装满了酥饼皮以及敲碎后卖不出去的冰糖渣。梁阿婆双手合十,缓缓行礼,外婆急忙还礼,腰弯得比梁阿婆还要低。
3
升入三年级,课间我也埋头赶作业,这样,放学后我就可以去外婆的小卖部玩两个小时,那里成了我观察人情世故的好地方。我看到外婆暗暗照顾下雪天扫雪的街坊,只要这样热心肠的人来店里买萝卜干,外婆会认真帮他挑拣,确保每一片萝卜干都是有皮的。外婆也会劝告那些来买雪花膏的孕妇:“别被那些粉红的漂亮雪花膏迷了眼睛,我劝你还是买白色的吧。”
我学会了写作文,在作文里真诚地赞美外婆。当我大声诵读着作文时,尽管店里并无客人,外婆还是赶紧捂住了我的嘴,说她还是自己看吧。她几乎贴在了我的作文本上,来回瞅了半天,笑道:“比我自己还像我,这小老太太这么精神,我也爱她。”
祖孙俩的革命友谊,发展得很顺畅。后来,我们会带着一瓶冬酿酒,绕过通常的下班路,到大运河边去看船。坐在河岸上,望着拖船向北逶迤而去,汽笛发出朦胧又悠长的呜咽,逝者如斯夫的惘然若失,浮上了我们的心头。此时,外婆已经六十五岁,我才八岁。外婆倒给我一瓶盖的米酒,笑道:“不打紧,醉了外婆背你回去。你外公这辈子,胆小得很,米酒都不敢喝的,大事小事都要靠我的。”外婆恐怕自己都没想到,她的这番感慨,不能说给自家老头子听,也不能说给成年子女听,却说给了一个孩子听。
借着酒意,外婆问我:“你妈来信,说明年就接你走了,等你到了南京,还会想起外婆吗?”我想了想说,怎么可能忘记,外婆的袖套上有酱油的气味,醋的气味,红腐乳的气味,还有黄冰糖的味道,不管我去了哪儿,倒出一点酱油、一点麻油,撒一点糖,拌一只皮蛋,就能记起外婆厚眼镜片后的目光。
我离开外婆后,外婆接连好几年托人捎来碎花衬衣和连衣裙,都是她买了零头布托裁缝老王做的。那些飘飘冉冉的绵绸衣裳,穿在身上十分柔软舒服,这让我意识到,所有脾气不好的当家人可能都藏有一颗易感的心。一点意想不到的反向关怀,可能会让这座千年冰山上出现涓涓的暖流,让她的心丢盔弃甲。
华明玥:供职于《扬子晚报》。涉足散文随笔创作三十余年,出版《无缘长裙》《幸而还有梅花糕》《与尔同消无尽夏》等作品集。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