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夏目漱石的女性观
2024-05-10孙苏平陈星彤
孙苏平,陈星彤
(哈尔滨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作家之一,长期以来,国内外关于他的研究已积累了颇为丰硕的研究成果。但就笔者所见,关于其女性观的研究,目前仅涉及《梦十夜》、《虞美人草》、《心》、《明暗》等几篇作品,在夏目漱石女性观的系统研究方面尚存有一定的研究空间。本文采用文本分析法,结合作家的生平经历、言论书信等,分析夏目漱石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考察这些形象背后蕴含的作者的女性观,并探究其女性观的形成原因,以求更加全面深入地理解夏目漱石文学,丰富现有的关于夏目漱石的研究。
一、夏目漱石笔下的女性形象
夏目漱石一生共创作了11部长篇小说、4部中篇小说、7部短篇小说、16篇小品文、2部文学理论著作以及大量的诗歌、评论、随笔、讲演稿、谈话、书信和日记等[1]295。恋爱是夏目漱石作品中常见的主题,作者一直在刻画男女的爱情纠葛。他塑造了大量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女性形象的塑造几乎贯穿其毕生的创作。夏目漱石笔下的女性形象可以分为贤妻良母型的传统女性和自我意识强烈的新女性这两大类。
(一)传统女性形象
传统女性是指受传统儒家文化影响,在思想和行为习惯上遵从纲常伦理道德,恪守妇德、女言、妇容、妇功,服从父亲、丈夫、儿子的指令的女性。“贤妻良母”是传统女性的代名词。作为妻子,她们在家庭内服侍好丈夫,孝顺公婆,同时能够打理家务;作为母亲,她们在生儿育女的同时还能教育好子女,成为丈夫的贤内助。夏目漱石作品中的传统女性既有年轻美貌的姑娘、温柔恬静的少妇,也有善良可亲的老婆婆。她们身上有着纯洁善良、温婉优雅、勤劳淳朴等日本传统女性的优良美德。属于传统女性的有《我是猫》中的苦沙弥妻子、《哥儿》中的阿清、《虞美人草》中的糸子、《三四郎》中的良子、《门》中的阿米、《行人》中的阿直、《心》中的静、《道草》中的阿住等。
《我是猫》中苦沙弥的妻子照顾着丈夫和两个孩子,她叮嘱肠胃不好的丈夫按时吃药。《哥儿》中的阿清是哥儿家的女佣,她细心地照顾失去母亲的哥儿,给他零花钱,十分疼爱哥儿。《虞美人草》中糸子的母亲已经去世,作为家里唯一的女性的她,需要给父亲、哥哥做衣服,照顾他们的衣食住行。《三四郎》中的良子温柔娴静、和蔼可亲,三四郎一遇到良子,郁闷心情便一扫而光,而且会产生平和的感觉。和良子待在一起,三四郎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脑中会闪过远在故乡的母亲的面容。《门》中的阿米与宗助过着贫穷的生活,阿米三次流产,身体虚弱,但不管处在如何痛苦的境况里,她都不忘记向宗助展露自己的微笑。《行人》中的阿直很孝顺,生活中悉心照顾公婆、服侍丈夫的起居生活,但是却经常受到丈夫的怀疑甚至打骂。阿直虽然内心凄凉,但还是沉默地忍耐着。《心》中的静深深地爱着先生。婚后,静敏锐地察觉到先生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但还是竭尽全力地想要先生过得幸福。《道草》中的阿住勤俭持家,为了维持家计,瞒着丈夫抵押了自己的陪嫁和服。她虽然极力反对健三与养父岛田来往,但知道丈夫辛苦赚来的钱被岛田拿走之后,也没有埋怨丈夫,而是默默体贴地再把钱放进丈夫的钱包里。阿住怀孕时挺着大肚子仍然熬夜给孩子做衣服,丈夫生病时端茶送水细心照顾,是一个温柔的贤妻良母形象。
(二)新女性形象
有别于“贤妻良母”的传统女性,新女性意指具有“相当的教养”和“自我意识觉醒”的女性。明治维新以来,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等西方自由民主思想涌入日本,女子教育的普及使得女性开始觉醒。新女性的身份特征是具有知识教养和自我意识,新女性的身份中含有觉醒中的近代“个人主义”,也含有冲破传统观念中男尊女卑的思想束缚成为男女平等意义上独立女性的内涵。夏目漱石笔下的新女性,通常都被塑造为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容貌姣好,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积极主动地追求爱情的形象。属于新女性的有《草枕》中的那美、《虞美人草》中的藤尾、《三四郎》中的美祢子、《从此以后》中的三千代、《春分之后》中的千代子和《明暗》中的阿延。
《草枕》中的那美是个很有思想的女子,她收到观海寺的泰安和尚的情书后,跑到寺庙当众搂住泰安的脖子说:“你那样喜欢我,那么咱们就在佛爷面前睡一觉吧!”[2]55泰安吓了一大跳,当晚偷偷从寺院逃走。虽然此事成了村里的大笑话,但那美本人毫不在乎。村里人议论纷纷,说那美是个疯子。但是观海寺的师父说她是个“机锋敏锐的女子”,画家也认为她“的确不是个平凡的女子。”[2]116《虞美人草》中的藤尾敢于打破传统伦理思想的束缚,积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坚决拒绝接受父亲和哥哥的安排,而要与自己心仪的小野结婚。虽然最终遭到了小野的背叛,但她主动追求爱情的精神值得肯定。《三四郎》中的美祢子也勇于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在遇到三四郎之前,她和在理科大学教书的野野宫宗八关系暧昧。野野宫宗八是她未来丈夫的理想人选,但是他始终没有明确的态度,美祢子后来心意转向了三四郎。美祢子给三四郎寄明信片,故意制造和三四郎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甚至借钱给三四郎。《从此以后》中的三千代在命运的安排下与平冈走到了一起,但是内心一直深爱着代助。为了和代助在一起,她愿意忍受贫困,哪怕被社会放逐也在所不惜,内心甚至做好了赴死的觉悟。《春分之后》中的千代子与须永青梅竹马,她多次主动向须永表明自己的心意,但是须永总是没有积极回应。当她看穿须永明明不爱她却嫉妒她与高木之间的关系时,她愤怒地指责须永卑鄙。《明暗》中的阿延非常有主见,她完全自主地选择了自己的婚姻。阿延全心全意地爱着津田,也希望得到津田百分之百的爱。当她知道津田心中另有他人,便旁敲侧击询问津田的妹妹阿秀,甚至直接质问津田要求他坦白一切,不弄清真相决不罢休。
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夏目漱石笔下的女性形象既有贤妻良母型的传统女性,也有自我意识强烈的新女性。这些女性形象遍布各个年龄阶段,并且个性鲜明。显然,这与夏目漱石对女性的态度有着紧密的联系。一方面,他塑造了许多美丽善良、温柔可亲的贤妻良母型女性,并隐含了对这些女性特质的认同和赞美。另一方面,他对新女性的刻画,展现了新女性的存在价值和使命,体现了作者对女性的肯定与尊重、对于女性地位与现状的关注与同情。其笔下的女性形象充分体现了他既传统又现代的矛盾女性观。
二、夏目漱石女性观的传统性
夏目漱石作为一个在传统日本社会成长的男性作家,其女性观深受传统男权文化的影响,有着传统的男尊女卑、男性中心主义、轻视女性的特点。其女性观的传统性主要体现在女性在爱情中居于从属地位、推崇贤妻良母、轻视厌恶女性这三点。
(一)女性在爱情中居于从属地位
夏目漱石作品中的恋爱基本上都是从男性视角、以男性为中心来描写的。《草枕》、《三四郎》、《从此以后》、《门》分别从男主人公“我”、三四郎、代助、宗助的视角来叙述。《春分之后》、《行人》、《心》分别是从须永的朋友敬太郎、一郎的弟弟二郎、认识“先生”的大学生“我”的视角来描写,也都是男性。作者在叙述方式上采用男性叙述话语,很少刻画女性真实的心理状态,体现了女性是男性的依附物,女性没有话语权。
《虞美人草》中的藤尾心仪小野,看似小野对藤尾百依百顺,但这段感情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小野手里。最后小野选择小夜子,藤尾惨遭抛弃自杀身亡。对于《三四郎》中的美祢子来说,三四郎不具备成为她丈夫的资格,而具备成为她丈夫资格的野野宫宗八又始终没有明确的态度。美祢子虽然最终选择与一个“头戴黑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材很高、面庞瘦削的英俊”[3]236男子结婚,但这也是一种迫于现状的无奈选择。因为她没有工作,必须找个可以安身立命的男人作为她生活的保证,最终美祢子还是屈服于男权社会。《从此以后》中的三千代像是物品一样被代助和平冈让来让去。《门》中的阿米只是在家里无微不至地照料丈夫和其弟弟,做家务辛勤操劳,在家庭大事中没有发言权。《春分之后》中的千代子深爱着须永,很想与须永结婚,但须永一直态度暧昧。《行人》中的一郎作为家中的长子,是家里的权威,不仅阿直,就连父母、二郎凡事也必须听他的。一郎怀疑阿直和二郎的关系,提出让阿直和二郎同宿旅馆以检验阿直的贞洁。对于如此荒唐、侮辱人的要求,阿直不敢提出异议只能遵照执行。一郎甚至动手殴打阿直,对于一郎的暴力行为,阿直不仅不能反抗,连争辩一句都不敢。《心》中的静也是凡事依着先生。先生看似深爱静,但始终没有向妻子坦白自己的灰暗过去。先生最终自杀身亡,留下无依无靠的妻子。《道草》中夫妻争吵时,绝大多数都是健三占优势,只有阿住歇斯底里症发作时健三才会向阿住低头。关于如何处理养父岛田纠缠的问题,自始至终健三都没有听从阿住的建议。《明暗》中的阿延竭尽全力想要获得津田全部的爱,但是津田还是瞒着她偷偷去温泉旅馆与旧情人私会。夏目漱石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哪怕是主动追求爱情的新女性如藤尾、三千代、阿延等,她们最终的结局也或是被恋人、丈夫背叛,或是患上重病,生死不明。
(二)对贤妻良母的推崇
夏目漱石的作品刻画了许多贤妻良母形象。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出嫁前听从父母的教导,出嫁后相夫教子,凸显出受传统儒家观念的影响,当时的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居于从属地位,必须扮演起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为家庭牺牲自我。作为妻子,她们为家里尽心尽责,默默无言地操持家务,站在丈夫的身后,默默地理解和支持丈夫,她们身上显现出她们贤良安静的美德。作为母亲,她们更是为了孩子倾尽了心血。
妻子形象方面,《门》中的阿米无微不至地照料丈夫和其弟弟小六。小六搬来同住,阿米腾出了自己六铺席的屋子,平日还给小六缝补衣服,操劳过度以至于大病一场。《行人》的阿直一直在为丈夫乃至全家尽心尽力,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每次丈夫一郎从外边回来时,阿直总是拿着他平素穿的和服上前迎接服侍。《心》中的静、《道草》中的阿住、《明暗》中的阿延也都是从早到晚地全心伺候丈夫,十分温柔体贴。阿延特意为丈夫赶做住院穿的棉袍,为了给丈夫筹措手术费用甚至愿意当掉自己的和服和腰带。
母亲形象方面,《三四郎》中的母亲是一位典型的传统旧式女性。作品中对她的着墨不多,甚至没有交代她的姓名,她只在和三四郎有书信往来时才出现。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一位伟大的母亲形象。母亲为三四郎寄来生活费、衣服、食物等,多次叮嘱,处处为三四郎着想,充满着爱和温暖。《春分之后》中须永的母亲也是温柔善良的母亲形象。须永如此评价母亲:“说到母亲的性格,只要用我们历来惯用的慈母二字来形容就足够了。依我来看,不如说她是为此二字生,又为此二字死。”[4]237须永是父亲与家里女佣所生,但是母亲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父亲过早离世时,母亲不断安慰着须永,向他承诺自己会永远疼爱和照顾他。虽然童年时期的父亲形象在须永心中已经变得模糊,但对幼年时代的母亲记忆犹新。他认为母亲对他亲到了不需要观察的程度。在母亲的心中,须永就是一切。尽管他非自己所生,母亲却也是用生命爱护他。《行人》中一郎的母亲和《心》中静的母亲也是温柔善良、慈爱宽容的母亲形象。一郎因为夫妻关系紧张一直闷闷不乐,母亲非常担心,让二郎设法带一郎出去旅行散心。静的母亲悉心照顾先生和静的衣食住行。
除此以外,《哥儿》中的女仆阿清也有母亲的影子。阿清给予哥儿母亲般无微不至的照顾,填补了哥儿母爱的空缺。阿清在哥儿的心中是母亲般的存在,时时给予他精神上的抚慰与鼓励。这些母亲形象都是夏目漱石一直以来内心渴望的母亲形象的写照,母亲形象的塑造体现了夏目漱石对母性的思慕。夏目漱石英国留学期间曾给妻子的书信中如此写道:“培养善良的淑女是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所以你自身也要以淑女为理想,要多读书,常自我反省,跟高尚的人接触。”[5]76可以说夏目漱石内心的理想女性是贤妻良母型女性,所以他在作品中大量塑造了具有这种美德的女性形象。
(三)对女性的轻视厌恶
夏目漱石虽然刻画了大量温柔善良的贤妻良母型女性形象,但深受日本传统文化中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其作品和言论中也不乏对女性的负面评价。
夏目漱石小说中很多男主人公都轻视、蔑视女性。《虞美人草》第十二章藤尾和哥哥、宗近、糸子四人一起去游博览会,偶然看到小野和小夜子在一起。藤尾对此十分生气,宗近嘲讽藤尾道:“惊奇之中有乐趣。女人真的很幸福呐。”[6]142《心》中先生对夫人似乎有心让小姐(静)和自己接近,有时候又似乎对自己心怀戒备的矛盾行为十分不理解。“我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其理由,有时便将罪过统统归结于‘女人’,以此来说服自己。毕竟是个女人,所以才会这么做,女人就是这么愚蠢。每当我想不下去,便这样下结论。”[7]108《心》中的K同样是发自内心轻视女人。“有一天,他竟然对我说,不应该那么轻视女人。K以前似乎一直想要从女人那里获得同我谈话时一样多的知识和学问。没有获得的话,便产生轻蔑之感。”[7]124
在夏目漱石的文学理论著作、日记、书信当中也可以看到批判女性的言论。例如《文学论》中夏目漱石指出:“古往今来,女性都是缺少正义感。”[8]2夏目漱石1906年的日记中写道:“女人的智慧是一日的智慧,从根本上来讲是出于本能。因此,说女人的智慧是猴子智慧。”[9]1907年7月23日给弟子野间真纲的书信中讲述:“妻子开始很重要。你要小心。没有比女人更讨厌的了。”[10]
夏目漱石的很多小说还流露出女人结婚就变坏的观点。《虞美人草》中甲野对糸子说:“如果嫁人的话,你就会改变,这样就很好,嫁人太可惜了”[6]180,甲野希望糸子能够永远保持少女的纯真。《行人》中一郎对朋友H讲述:“不管嫁到什么人家,只要嫁出去,女人就要因丈夫而变坏。我真不知道把我的妻子惯坏到何种程度。我哪有脸从我惯坏的妻子那里得到幸福呀?幸福是不能从出嫁后失去天真的女人那里得到的!”[11]388《明暗》的阿延也基于自身的婚姻经验,发出表妹继子一旦离开父母膝下,其天真形象就会立刻受到损害的感叹。
夏目漱石无法摆脱传统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认同女性需要温柔、顺从、持家等传统的女性特质,潜意识中将女性定义为女儿、妻子、母亲等形象,揭示了作者作为一个男性创作主体,所持有的根深蒂固的男权主义思想。
三、夏目漱石女性观的现代性
作为留学英国多年、受过西方现代思想洗礼的知识分子,夏目漱石的女性观也有现代先进的一面。他刻画了许多自我觉醒、主动追求爱情的新女性,并且在作品提出了关于自由婚姻、自由恋爱、男女平等的先进观念。他支持女性自由恋爱、勇敢追求爱情,认同男女平等,具有一定的现代性和先进性。
(一)自我觉醒、追求爱情的新女性
夏目漱石的作品塑造了很多自我觉醒、追求爱情的新女性。
《虞美人草》的藤尾是一位美丽、有才华的女子。作为外交官的女儿,藤尾从小接受西式教育,通晓英文,懂得诗歌。她不仅拥有西式妖艳的外貌,还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是一个追求个性自由和男女平等的女子。藤尾是具有自我主体意识的近代新女性,她就像埃及女王克利奥帕特拉一般的存在,试图靠自己的力量获取爱情,积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喜欢有诗趣的小野,主动接近他,小野在她魅力的吸引下,差点与她结婚。
《三四郎》的美祢子是一个甘于忍受世人的恶评,勇于追求自我、独立真实的新女性。小说中佐佐木与次郎、广田先生和画家原口先生说她沉稳,内心任性,有如易卜生笔下的女性,完全是西式那一套,真是个难对付的女人。对美祢子的多处描写显示出近代自我觉醒女性的特征,例如:“女子说话很清晰,不像一般人那样句尾暧昧不清”[3]84,“这女子目不斜视地朝前迈着平常的步子,不像一般女人那样忸怩作态地走小碎步”[3]117。不同于顺从的旧式女性,美祢子的言行是有自信、有主见的近代新女性形象代表。
《明暗》的阿延不受传统观念束缚,完全追求独立自主的信念尤其令人瞩目。不同于日本传统女性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主地选择了结婚对象。“她看到津田的第一眼,就立刻爱上了他。接着,她就向监护人吐露心意,表示希望嫁给津田。她得到长辈的允诺,很快嫁进了津田家。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她都是主角,也是掌控者。她从来都没有依靠别人帮自己做主的经历。”[12]137不同于对丈夫到处拈花惹草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的阿秀,阿延希望丈夫对自己忠贞不渝。阿延主张“反正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要绝对的爱!我从来都讨厌被拿来跟别人比较!”[12]280。阿延追求丈夫绝对的爱,因为她百分之百地爱着她的丈夫。这实际上是出于对平等的渴望,相比于传统女性,她不再是一味付出不求回报,而是更加勇敢地追求平等的爱情。同时她也坚决守护自己的知情权,面对强势的吉川夫人(丈夫上司的妻子),阿延不卑不亢,勇于抗争。当阿延知道丈夫心里想着别的女人时,她选择勇敢出击,坚决捍卫自己的爱情。阿延在婚姻生活中也拥有了话语权,摆脱了以往的“失语”地位。当丈夫提出让她去姑父家借钱时,她坚决予以拒绝;在围绕要不要给小林钱、给多少钱以及如何处理与津田父母家的经济纠纷时,阿延都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家里的大小事务,津田都要征求阿延的意见。小说开篇的一个情节令人印象深刻。围绕要不要去看戏,阿延和津田针锋相对。津田要做痔疮手术,希望妻子能留在医院照顾他。但是阿延非常想要参加社交活动,所以在津田去手术的那天早上特意盛装打扮。在阿延的坚持之下,最后津田终于妥协。虽然阿延不顾丈夫手术后身体虚弱,留丈夫一人待在医院的行为有些不近人情,但也体现了阿延不对丈夫言听计从,有意识地维护自己的权利,有自己的主张,表明了她追求男女平等的心理。
夏目漱石塑造的新女性形象不仅显示了他的超前意识,更反映了明治时代的变迁。明治初期,日本引进欧洲的一夫一妻制,赋予妇女离婚权,提高了女性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近代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的普及,使得人民的知识水平得到了提高,女性开始觉醒[13]12。学校教育开阔了女性的视野,增添了她们的魅力,使她们更加自信和勇敢。
(二)提出男女平等、自由恋爱等先进观念
夏目漱石的很多作品提出了关于自由婚姻、自由恋爱、男女平等的先进观念。例如《我是猫》中关于夫妻这样写道:“因为丈夫永远是丈夫,不管怎么说,妻子也还是妻子。为人妻者,都是在学校里穿着没有裆的和服裙裤,练就了坚强的个性,梳着西式发型嫁进门来的,毕竟不能对丈夫百依百顺。而且,如果是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妻子,那就不算是妻子,而是泥偶了。……夫妻之间就像水和油,格格不入,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14]393作者预测未来结婚将成为不可能,夫妻将分居,天下夫妻都要分手,过独身生活。《三四郎》中画家原口先生认为将来的女子都会像美祢子那样,“若不是自己相中的人是不会嫁的,再劝也没有用”;因为“女人的地位提高以后,此类独身者(指广田先生、野野宫宗八以及自己等)越来越多了。”[3]227
此外,夏目漱石的作品虽然描写了男女的爱情,但作者完全避开了有关性的描写,文笔非常干净,作品中男女的肢体接触仅止于握手、拥抱等含蓄动作。《从此以后》中代助向三千代表明心意时,也仅仅“拉住三千代的手腕,把手帕从她脸上拿开”[15]216,全篇代助和三千代之间没有更多的肢体接触和亲密行为。《门》是如此描写阿米与宗助背叛安井走到一起的:“飓风趁其不备,将他们吹倒,等他们爬起来一看,四周已然被沙尘遮蔽。他们看到彼此都是灰头土脸,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狂风刮倒的。”[16]148这里运用了比喻的方法,十分形象委婉。有研究者指出:“夏目漱石作品中的主人公在‘性’和‘爱’的问题上,具有将两者分开的倾向。”[17]作品只追求与性欲无关的“精神恋爱”,完全不同于同时期私小说中赤裸裸的“性描写”。
四、夏目漱石女性观的成因
作者是文本的来源,同时也是历史与现实的存在,因此,其心理、意图必然会受到社会历史条件以及个人经历的影响,并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在作品之中。夏目漱石的女性观一方面受到日本传统女性观以及明治时代大力推进女子教育等时代背景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受到出国留学、个人情感等个人经历的影响。
(一)时代背景与留学经历
日本长久处在东亚儒家文化圈内,深受中国儒家文化的影响。周代的《周礼》最早确定了君臣父子关系。西汉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提出“三纲五常”,明确夫为妻纲。男尊女卑思想随着儒家礼教观念的发展,在中国历史上逐渐形成,并深入人心。公元3世纪儒家思想传入日本,使得男尊女卑思想一直占据日本传统女性观的核心。女性长期处在不受重视的边缘化地位,女性存在的意义仅限于照顾丈夫、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繁衍后代等家庭内劳作,女性的一生都作为男性的附属品。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就是成为贤妻良母,必须绝对地服从丈夫。女性社会地位低下,受到轻视,一直遭受不平等的待遇。女性婚后也不敢贸然离婚。《行人》中阿直感叹:“男人若是腻味了,就可以像二郎那样远走高飞,可女人就不行呀。像我这样的,正如父母亲手栽的盆花一样,一旦栽上就万事大吉,只要没有人来挪动就再也动弹不了啦,而且只能一动不动,直到枯死。此外,别无他法。”[11]289夏目漱石成长于这样的社会环境,自然受到了日本传统女性观的深刻影响。《道草》中健三的观点“从种种意义上讲,妻子是应该要从属于丈夫”正是日本传统女性观的体现。日本近代文学家谷崎润一郎就曾指出:“漱石虽说是个屈指可数的英国文学研究者,但是他绝非是很时髦的那种人。毋宁说他是个典型的东洋文人型的作家。”[18]254
另一方面,明治时代推行文明开化,西方的女性观被引入日本。森有礼、福泽谕吉等启蒙思想家教育家大力宣扬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等现代男女观念,极大地冲击了日本传统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等纲常名教,促进了日本国内思想转变。森有礼抨击传统的纳妾制度,主张夫妻平等,福泽谕吉还倡导男女之间自由交际、女性应该接受良好的教育。
夏目漱石作品中刻画了具有自我意识的新女性,其时代背景是明治时代大力推进女子教育。1872年明治政府颁布新的“学制”,推行“小学、中学、大学”三大学区制度,并基于“男女平等”的理念,要求对6岁以上的男女儿童实施4年制的义务教育。随后明治政府先后颁布“教育令”、制定《高等女学校规定》、颁布并修改《高等女学校令》,促使女子就学率从1893年的40.59%提高到1906年的94.84%,几乎与男子就学率持平[19]710。明治政府的教育政策促使日本社会诞生了女学生这个崭新的阶层。《虞美人草》的藤尾、《三四郎》的美祢子、《明暗》的阿延她们都是这样的时代风气培育出来的女学生[20]41。藤尾、美祢子的英语发音不错,在她们身上所焕发出来的才情,凸显了其知性和高雅的一面。
夏目漱石女性观的现代性也与其留学经历有关。夏目漱石1900年至1903年被日本文部省公派前往英国伦敦留学。在英国他接触到当时先进的资本主义文明,也广泛阅读了英国小说,亲眼目睹西方的先进文明和男女平等思想。这段经历毋庸置疑对他的女性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二)个人情感经历
影响夏目漱石女性观的情感经历有三:首先是其母亲的影响,其次是与女性的情感纠葛;再次是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
夏目家曾是名门望族,但是夏目漱石出生时,已经家道中落。自幼离开父母的怀抱、缺乏父母关爱的经历在他幼小的心坎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夏目漱石一直不喜欢父亲,却始终对母亲怀着亲切的感情。夏目漱石印象中的母亲,总是戴着一副大眼镜在做针线活儿。《玻璃门内》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夏目漱石有一次午睡梦魇,于是大声向母亲求救,母亲闻声立即赶来微笑着安慰他。母亲典雅、温和、勤劳、善良的形象对夏目漱石的女性观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母亲过早离世,使得夏目漱石一直渴慕着母爱,因此,他的内心深处对年长的女性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希望得到她们的爱和抚慰。如前所述,他的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带有母性光辉的形象。
在夏目漱石的成长经历中,不得不提的一位女性是他的嫂子登世。登世是夏目漱石三哥夏目直矩的第二任妻子。著名的夏目漱石研究家江藤淳认为夏目漱石与登世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21],对此很多学者持否定意见[22]64,但是夏目漱石对登世怀有异样情愫这一点不容否定。夏目直矩和登世结婚之后依旧在外面游玩,经常让登世等到天明。夏目漱石对哥哥的行为十分不满,也非常同情嫂子。登世去世后,夏目漱石接连创作了十余首悼念的俳句,还曾给好友正冈子规写信告知登世之死,表达了自己的深切悲痛之情。夏目漱石的作品中刻画了很多温柔的嫂子形象。《从此以后》代助对嫂子梅子有亲近感,梅子是家里对他最亲的人,曾两次偷偷借钱给代助。有人认为《行人》的阿直有登世的影子,小说中的阿直、一郎和二郎分别以登世、夏目直矩和夏目漱石为原型,小说中二郎与嫂子阿直在暴风雨中两人在旅馆共宿一晚、嫂子到寄宿地找二郎的情节描写得细致入微,这可能与夏目漱石的真实体验有关[23]78。
夏目漱石与好友大塚保治的妻子大塚楠绪子的情感纠葛一直也是研究者关注的热点。夏目漱石和大塚保治都是楠绪子的结婚候选人,但是楠绪子最终选择了保治。后来夏目漱石发表《我是猫》一举成名,在他的关照之下楠绪子的小说得以在报社发表,之后楠绪子以弟子的身份和夏目漱石接触逐渐增多。小坂晋考察了夏目漱石的初期作品和楠绪子文学,认为漱石文学和楠绪子文学相互映照得十分醒目,他们之间超现实的精神恋爱成为二人创作的纯净宝贵的素材,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与楠绪子早一年发表的《虞美人草》在人物形象和小说细节上存在关联与相似性[24]。1910年楠绪子去世时,夏目漱石患肠胃病住院,他在医院为悼念楠绪子作了首挽俳:“投菊棺椁中,其数何其多。”有研究者认为,夏目漱石文学中多次出现的两男争一女的三角恋模式(例如《从此以后》的代助、平冈与三千代、《门》中的宗助、安井与阿米、《心》中的先生、K与静)也是基于他与大塚保治、楠绪子三人的感情纠葛。
文学来自生活,夏目漱石作品中刻画了很多对夫妻形象,其原型就是自己与妻子镜子的婚姻生活。对夏目漱石的女性观影响最为深刻的是他和镜子的婚姻生活。夏目漱石与镜子是经相亲结婚。由于婚前缺少了解以及两人性格、身份、观念、情趣、爱好的差异,婚后夫妻关系一直不和谐。婚后不久镜子意外流产,再次怀孕后,妊娠反应极其强烈,呈现歇斯底里症状,还曾跳进河里自杀。夏目漱石为了照顾镜子,身心俱疲。去英国留学期间,由于东西方文化的冲突、读书过于用功以及身在异乡的孤独,夏目漱石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从日本出发时镜子已怀有身孕,夏目漱石十分挂念妻子和孩子,多次写信询问并倾诉自己的苦恼,但镜子疏于写信,没有给予丈夫应有的关怀和理解。回国后不久,镜子再次怀孕,同时歇斯底里症复发,夫妻关系进一步恶化。《道草》详细描写了健三和阿住的矛盾冲突,其实也是夏目漱石与镜子真实婚姻状态的写照。两人的夫妻关系在修善寺大患后,有了很大的缓和。1910年夏目漱石在修善寺温泉疗养,不想病情急剧恶化,不省人事长达三十分钟。病重时得到妻子和周围人多方面的照顾,使得漱石心灵得到安抚,也使得他对妻子乃至女性的看法产生了新的变化,夏目漱石越来越理解女性。夏目漱石的弟子、著名的研究家小宫丰隆曾经指出:“夏目漱石对女性的观察也越来越趋向和解、客观、具体、深入、细致”[25]53。反映在作品中,女性形象逐渐趋于真实化、丰富化,作者对她们的态度由厌恶逐渐转为理解与认同[26]。
五、结 语
夏目漱石的女性观非常矛盾。夏目漱石与时代一同成长,他在女性认识问题上面临着传统观念和现代观念相交织的局面。他的女性观既有传统的一面,又存在着男女平等、女性解放的新思想。夏目漱石塑造了许多善良美丽、贤妻良母式的女性形象,并隐含对这些女性特质的赞同,显示了对母性的渴慕。可见夏目漱石的女性观有着传统文化中男性主体的局限性,即以男性需求来定义、评判女性。同时他认同男女平等思想,肯定女性的价值与地位,又刻画了勇敢追求爱情、在婚姻生活中追求平等的女性形象,体现了西方平等自由的进步思想。这些形象的塑造体现了作者对女性的肯定与尊重。夏目漱石的女性观反映了一个在日本传统社会成长的男性作家矛盾复杂的女性观,既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保守且富有男权特征,又吸收先进文化并有超越男性主体局限的先进性。一方面他受到男尊女卑的文化传统的制约,同时也可以看到他对男女平等的认同。其矛盾性的根本原因在于,夏目漱石身处传统向现代的社会转型时期,他在成长过程中分别受到了传统儒家和现代西方两种不同思想的影响,从而造成了其女性观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