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朱子论“钦”观其“尧舜之道”
2024-05-10魏子钦
魏子钦
安徽大学哲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引言
“钦”之一字,出自于《尚书·尧典》:“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1]1朱子订定、门人蔡沉集传的《书集传》指出,“钦”在《尚书》中居于核心地位,认为《尚书》“首以‘钦’之一字为言,此书中开卷第一义也”[1]2。面对朱子对《尚书》“钦”字研究,学界主要是从经典诠释出发,一方面,认为朱子阐释《尚书·尧典》尧德之“钦”是“以敬的精神来守持敬义的理性的圣洁”[2]。另一方面,根据朱子对“钦明文思安安”的理学阐释,学界亦认为大学、中庸之道是舜帝“明德”[3]的正解。可见,以程朱为代表的宋儒在“性即理”[4]中以新义赋予《尚书》“钦”字的同时,也对《尚书》“钦”字提出“求圣人之心”[5]的要求,丰富了“宋明理学的理论体系”[6]。但在朱子理学经典诠释体系中,《尚书》学是比较特殊的系统。朱杰人认为,这不仅需要将《尚书》学研究纳入到理学思想体系与群经注解方法之中,也需将《尚书》学放在“宋代学术史与道学发展史”[7]56的视野中予以关照。顺着这种理解,一则从经学与政治互动出发,可见朱子是将解经作为“修身、淑世、护教”[7]56的工具,借尚书学改造社会;另一则从经学与学术互动看,朱子除以《二典》《三谟》结合《四书》构建“理学家道统与人性论思想”[7]56外,也可以看到他与道佛都是基于圣人观这一话题展开学术争鸣。有鉴于此,从三教辩证看,以“工夫——本体——境界”为诠释架构,通过朱子对《尚书》“钦”字的理学阐释,探析朱子基于《尚书》“钦”字对道佛圣人观的批判,透视朱子对“尧舜之道”的体认,期望能够理解朱子在三教辩证过程中的理学活动。
1 持守“钦”方看得道理尽
对于《尚书·尧典》“钦明文思安安”中的“钦”字,汉唐经学家主要存在两种注解:一种是马融根据《周书·谥法解》作出“威仪表备谓之钦”[8]4的注释;一种则是郑玄根据《释诂》作出“敬用节事谓之钦”[8]4的注释。尽管马融与郑玄注解《尚书》“钦”字存在不同,但都是以经学训诂来释《尚书》“钦”字。到了宋明理学家这里,朱子作为集理学之大成者,由朱子订定、门人蔡沉集传的《书集传》指出:“钦哉,言不可不敬也。”[1]24可以说,朱子对“钦”的理解与郑玄的注释存在相同之处,但从理学阐释看,朱子与郑玄的理解实则截然不同。据《朱子语类·训门人六》记载:
倪求下手工夫。(朱子)曰:“只是要收敛此心,莫要走作,走作便是不敬,须要持敬。尧是古今第一个人,书说尧,劈头便云‘钦明文思’,钦,便是敬。”[9]3075
《尚书》讲尧德,开篇便说“钦明文思”。其中,“钦”字是“敬”的意思。“敬”作为一种修养的下手工夫,自然“钦”也是一种修养工夫。按照朱子的理解,“钦”是尧的修养工夫,是说通过高举尧的圣王地位,表明尧也需做“钦”的工夫,依此指明“持敬”在儒家修养工夫中的重要性。不仅如此,弟子求教朱子如何做工夫,朱子特别强调《尚书》提到的“钦”,指出“收敛此心”就是“持敬”,以“持敬”工夫教弟子如何实现变化气质。总之,关于对“钦”的解释,朱子从工夫论的角度给出了“敬”的解释,教导每一个信奉儒学的人,无论是圣王贤者还是普通学者,其下手工夫处须重“持敬”。
王丰先认为:“释经的目的是为了通理,具体在尚书学方面,就是以发明大义为主,不拘泥于细枝末节。”[1]4从理学传承看,朱子对《尚书》“钦”的注解主要继承程颐的理学思想。程颐认为:“‘钦明文思安安’,以此四德行放勋之事。钦,敬慎;明,聪明;文,文章;思,谋虑。”[10]程颐指出《尚书》“钦”字是“敬慎”之义,就学脉继承而言,这样可使朱子对“钦”的理解,获得程颐理学的助力支持。朱子说:“伊川只说个‘敬’字,教人只就在‘敬’字上捱去,庶几执捉得定,有个下手处。”[9]224又说:“程先生所以有功于后学者,最是‘敬’之一字有力。人之心性,敬则常存,不敬则不存。”[9]224可见,朱子对“钦”的注解,对“敬”的强调,已经融入在程颐“敬”的理学源流之中。
朱子不仅继承程颐以“敬”释“钦”的讲法,也特举程颐“持敬”工夫。从儒家哲学发展史看,朱子批评汉儒不识“钦”字、“敬”字的本原面貌,“自秦汉以来,诸儒皆不识这‘敬’字,直至程子方说得亲切,学者知所用力”[9]222。正如钱穆所说,“儒学自秦汉以下,大率都注意在事上,宋代理学诸儒是看重心地工夫”[11]433。一方面,尽管如郑玄已经对“钦”做出“敬”的训诂释义,但朱子也不认为郑玄申明《尚书》“钦”字中“敬”的微言大义,即郑玄没有指出“敬”在心地用功上的持守工夫意涵。所以,朱子说:“‘敬’字,前辈都轻说过了,唯程子看得重。”[9]224另一方面,面对程颐对“持敬”的肯定,朱子继续发扬程颐的“敬”在心上用功,他认为:“人之为学,千头万绪,岂可无本领!此程先生所以有‘持敬’之语。只是警觉此心,教他光明,则于事无不见,久之自然刚健有力”[9]224。“持敬”的实践展开在于对本心的涵养省察,需要学者专注内在的心理状态。这就好比静坐持敬,身子逐渐躺下之际,一念提起,把身子坐正,保持一种饱满、专注、警觉、清醒的状态。
朱子对“持敬”的阐释,除了反对汉儒训诂与继承程颐理学之外,同时也回应道家与佛教对儒家工夫论的冲击。一方面,《老子·十五章》讲,古时候的善于行道者,微妙玄远,一般人不能理解。但是正因为人们不能认识“善为士者”,所以只能勉强形容他是小心谨慎、警觉戒备、恭敬郑重,是“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12]37。《老子·十六章》也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12]39由此可见,老子试图通过“持敬”观察“道”,特别强调心灵保持虚和静的至极笃定状态。另一方面,据《圆觉经》记载,金刚藏菩萨顶礼佛足,问世尊众生成佛的方法及脱离轮回的途径。世尊指出“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13]36的问题,即如果人们在因果轮回的念头中做出种种取舍,那么只是执着于幻境,陷入到颠倒妄想之中。换言之,如果没有跳出轮回思维,而去证悟圆觉境界,那么如金刚藏菩萨所认识到的圆觉境界,依旧在生灭轮回中翻滚。就此,世尊指出,要想超脱轮回,“当知虚空,非是暂有,非是暂无,况复如来圆觉随顺,而为虚空,平等本性”[13]38。
道家守静观复,佛家出世绝尘。对此,朱子认为道家与佛教对工夫论的阐释,是对修养工夫的亵渎与疏忽。故《朱子语类·持守》言:
“释老等人,却是能持敬。但是他只知得那上面一截事,却没下面一截事。”[9]224-225
道家与佛教虽能以“持敬”用功在心地上,但按照朱子之义,且从《老子》《圆觉经》看,他们的修养工夫均侧重于内在的涵养与修行。换言之,佛老始终期望通过“持敬”的修养保持心理状态与精神状态的无尘澄澈,而不是像儒家的修养工夫一般,因叹“敬”字工夫之妙,圣学之所以成始成终者,皆由此,故曰:“修己以敬。下面‘安人’,‘安百姓’,皆由于此。”[9]221朱子认为,佛老未能将“持敬”落实在日常生活中,而儒家“持敬”工夫则可以做到修己安人、安百姓,即以“持敬”能够实现贯彻动静、相养内外、涵养性情。对此,钱穆指出:“释老亦知心地用功,却只重心,不重事,故朱子说他得上一截,没了下一截。”[11]433故而,朱子反对佛道“持敬”工夫,认为佛道“持敬”工夫缺少关注现实生活的持守,儒家“持敬”工夫较之佛道技高一筹。
朱子强调“持敬”工夫在儒学理论及其实践过程中的重要性,但归根到底强调操存“持敬”工夫的最终目的。换言之,朱子也是为了揭明学者在“明天理,灭人欲”上的根本用心,故《朱子语类·持守》有言:
“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天理明,自不消讲学。”[9]221
由是观之,朱子讲“持敬”,为的就是“明天理,灭人欲”。从珠水之喻看,人性本明,如宝珠掉落混水中;去除浑水,则宝珠依旧自明。其中,浑水如同人欲,宝珠如同天理,朱子认为通过“持敬”澄治浑浊,呈现天理本来状态。朱子强调,把个“敬”字抵敌,常常存个敬在这里,则人欲自然来不得[9]221。按朱子之意,作为修养工夫的“钦”或者“敬”,需要通过“持敬”工夫实现对人欲的克除,依此实现复萌天理,使人欲不再侵扰主体。所以,朱子强调“收拾得自家精神在此(敬、钦),方看得道理尽。看道理不尽,只是不曾专一”[9]221。也就是说,只有通过持守“钦”方看得道理尽,若不能看尽道理,还需在“持敬”上用力。
综上可知,朱子对“钦”的理学阐释,一方面反对汉儒对《尚书》“钦”字采取的小学训诂模式,另一方面继承程颐对《尚书》“钦”字的理学阐释。朱子以“敬”释“钦”,从工夫论看,他以儒家“持敬”挑战佛老工夫论,指出佛老工夫论过于关注心地、忽略现实的缺失问题。在此基础上,朱子强调“持敬”是彻上彻下的工夫,持守“钦”方看得道理尽,以“持敬”工夫复萌“天理”本体。
2 “钦”体而“明”用
朱子以“敬”释“钦”的理学研究,侧重在修养论的工夫与境界。钱穆指出,“敬字诸涵义”阐释表明“自初学以至于达圣域,皆须此敬字工夫”[11]462。陈来以“居敬论”讨论“敬贯动静”“敬贯始终”“敬贯知行”[14]的修养特质,但是朱子在论“敬”的过程中,同样涉及对体用关系的思考。从经典诠释看,对于《尚书·尧典》的“钦明文思安安”,《书集传》以体用论进行阐释,认为“钦,恭敬也;明,通明也,敬体而明用也”[1]1。从“用”看,通明的呈现需在恭敬的实践上落实。从“体”看,“钦”在阐释尧德中发挥本体作用,即恭敬是通明的前提与根据。
与《书集传》以体用论阐释“钦明”相同的是,朱子在阐释《周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时,也使用同样的诠释模式与思维架构。对此,有学者指出,“‘敬’相对于‘义’更为根本,但两者又是不可分的,须中和一体,敬义夹持,所以程朱也非常强调‘义’的重要性”[15]。无论是从《周易》“敬义”还是《尚书》“钦明”看,可以看到朱子对体用关系的理论,是在指出工夫在见证本体的重要之后,继而指明体用一源的理学思想。即是说,朱子认为只有通过对工夫的强调,才能显化本体的重要。从发生学看,朱子之所以侧重对工夫之用的强调,在朱子与佛老的思想辩论中早已说明,如果只谈本体,学问会出现流于空疏的问题。
从铜钱之喻看,只谈本体,如同只有索子(本体),却没有铜钱(工夫),这时想要用索子穿铜钱,却也穿不起来。从一以贯之的角度看,朱子认为索子与铜钱需要实现有机结合:“贯,如散钱;一是索子。如果不愁不理会得‘一’,只愁不理会得‘贯’。理会‘贯’不得便言‘一’时,天资高者流为佛老。”[9]726朱子强调持敬工夫,强调义、明、用的工夫实践,反对佛老轻视工夫重在索子上的心地用功。在朱子对《尚书》“钦明”与《周易》“敬义”的阐释中,可以看到朱子突出持敬工夫的重要。但敬字工夫之所以重要,并不是由它本身的地位决定的,而是因为它所能引发的效能,即能对呈现本体的问题所决定。
面对朱子以体用论发挥“敬”的理论问题,可以看到他对工夫与本体重要性的理学思考。换言之,朱子体用论的思维模式是以工夫落实本体,即通过对工夫的强调来加强对本体的体认。除此之外,朱子对“敬”的体用关系问题也作出了解释,即“敬”不仅是工夫,还是本体。他也指出了不存在本体上还有本体的观点,如:
(朱子)曰:“静坐而不能遣思虑,便是静坐时不曾敬。敬只是敬,更寻甚敬之体?似此支离,病痛愈多,更不曾做得工夫,只了得安排杜撰也。”[9]229-230
朱子认为,工夫与本体的关系乃是一体的关系,工夫的落实可以呈现本体,本体的显化需要借助工夫的实践。敬既是工夫,也是本体,所以并不存在本体之上还有本体的说法。按朱子的理解,如果本体之上还有本体,那么就会出现朱子反对的支离问题,故“圣人相传,只是一个字。尧曰‘钦明’”[9]220。从《尚书》看,钦作为本体,而明作为用,这并不是说“钦”“明”是两个,而是在敬的作用下钦明能够成为一个。
需要明确的是,朱子对《尚书》“钦”的理学阐释,主要是引向自身理学的思想体系。在揭示朱子论述工夫之于本体重要性的同时,也应看到朱子对“钦”“敬”的理学阐释。对此,从三教辩证出发,朱子之所以通过体用关系阐发“敬”(钦)字,在于回应外教思想,即针对佛道体用论而言,他认为:
“有一般人专要就寂然不动上理会,及其应事,却七颠八倒,到了,又牵动他寂然底。又有人专要理会事,却于根本上全无工夫。”[9]307
在这段话中,朱子指出的“一般人”可以说是陆九渊的自得之学,也可以说是指佛老之学。以佛教语词为例,“敬”在佛教教义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有学者根据电子佛典检索,看到“敬”字共有67 834 次用例,可以由此了解到佛教语义发展情况。从电子佛典中,“佛经中‘敬’的语义则是内向发展的”[16],即是强调一种体认本体的内在感受。《贤愚经》记载了一个因前世不敬佛而今生惨遭报复的故事:有一位王女,虽不需栉风沐雨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劳苦,但不事佛不敬佛,最终致其肢体粗糙,面容丑恶。这个故事说明,敬心可以被佛感知,可以得到善果,可以消业。按照方立天的解释,佛教专注于内心的追求与修持,无论是哪一派的佛教理论,贯穿其中的中心基调都是人的行为可以由心做出本体支配,依此实现物随心转的境界目的[17]。所以,佛教通过对“敬”的本体阐释以加强对修养工夫的落实,认为敬心实际上是对佛萌发的本然之心,就此可以实现离苦得乐、荣登彼岸的涅槃境界。
在朱子的眼中,他虽然承认佛教讲敬的道理,但认为佛教敬心的本体阐释只是空豁豁地阐释本体,不是真正对本体作出理解,容易出现七颠八倒的错乱问题。佛家与儒家讲的“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儒家强调以工夫落实本体。在朱子看来:如果佛教对敬的本体阐释是内外圆融的,那么佛教“敬以直内”的讲法,就应有“义以方外”的人伦秩序。但是,“释氏所谓‘敬以直内’,只是空豁豁地,更无一物,却不会‘方外’”[9]3253,所以,佛教的本体论没有实现彻上彻下的贯通,只是凌空蹈虚。然而,儒家强调的《尚书》“钦明”和《周易》“敬义”,都是对“敬”的真实阐释,若是“不知提撕此心要它照管许多道理,此则陷入释氏,亦是病”[11]451,即:
问释氏入定,道家数息。(朱子)曰:“他只要静,则应接事物不差。孟子便也要存夜气,然而须是理会‘旦昼之所为’。”[9]3257
无论是佛教的入定,还是道教的数息,都是在说释老以敬呈现真实本体,但是朱子认为释老对敬的理解侧重在“静”上。从朱子理学出发,朱子认为敬既在静上也在动上。从“敬贯动静”看,朱子在张载“心统性情”说法的基础上,认为“性是静,情是动。心则兼动静而言,或指体,或指用,随人所看”[9]1620。按朱子之义发挥,敬如果侧重在静,则出现空寂本体的问题;侧重在动,则有颠倒工夫的弊病,而释老只是专意在静上,没有做到内外圆融与彻上彻下。从形上天道到形下器物,朱子认为静与动、用与体,需要以“敬”实现统一,即随动以静做指点,随静以动做指点。回到朱子理学的本体论视域,释老对“敬”偏居一隅的理解让朱子不能接受。他以理本体阐释出“敬则万理具在”[9]225的观点,主张以敬字工夫体认天理万物。正如钱穆所述,朱子理解的“敬者,只是一心主于此事,亦是一心主于此理”[11]443。所以,在体用一源的思维模式下,朱子对“钦明”做出的体用关系的理解,是通过“理”将宇宙与人生打成一片,将散落在各处事物中的理一一加以识别,以至于用力之久,方可实现豁然贯通。
综上所言,朱子以“敬”释“钦”,以体用论阐释“钦明”关系,认为圣贤千言万语本于“敬”。从工夫与本体看,朱子的体用思维不仅作用在《尚书》“钦明”,也涉及对《周易》“敬义”的阐释。他以工夫落实本体为基础,以体用一源的思维指出不存在“敬”上还有“敬之体”的说法,依此发挥“敬”的本体作用。从三教辩证看,朱子批判道家数息、佛家入定,认为佛道对“敬”的本体阐释侧重在静上,没有做到儒家强调的彻上彻下、贯通体用,易于出现决裂工夫的为学弊病。所以,朱子在张载“心统性情”的基础上,提出“敬贯动静”的观点,从理本体出发阐释“敬”字工夫,得出“涵养需用敬,格物在致知”的修养工夫,依此达到“敬则天理常明,自然人欲惩窒消治”[9]225的光明境界。
3 尧之德“钦”是第一个字
钱穆在《朱子论敬》中说:“敬字在工夫方面,亦可谓是境界方面。如云常惺惺,工夫在此,境界亦即在此。”[11]450从工夫看,圣贤许多道理都落实在敬上,敬字工夫在于警醒本心。在此基础上,朱子以体用一源敞开“敬”之义,认为“敬”是内有所畏,外能整齐严肃,时时求放心、收敛此心,专一主一,随事检点,使此心常惺惺。从境界论看,“心明即天理明,心与理一,非属两事。有此境界,始有此工夫。亦有此工夫,始到此境界”[11]450。按钱穆之义,一方面,有什么境界便会做出什么工夫;另一方面,通过工夫的践行能够振作精神,实现对境界的展开,从而让人上升一个新境界。对此,《朱子语类》有载:
“尧是初头出治第一个圣人。尚书尧典是第一篇典籍,说尧之德,都未下别字,‘钦’是第一个字。”[9]221
根据《尚书》记载,尧发扬自身才智美德,亲善管理自身所在的氏族部落。当自身氏族部落实现有效管理后,尧能够辩明其他部落管理者的优劣得失,选贤任能,使各邦民众和睦相处。即便是在选择接班人这一问题上,尧也符合“钦”这一德行。尧在位七十年,到了传位的时候,并未传给自己的儿子朱丹,或者是积累了许多功绩的共工,因为尧认为他们不足以担当治理天下的重任。当时人们还推举治理洪水的鲧,尧以“钦”告诫鲧,但是鲧治理洪水九年未能完成任务,尧不得不再寻能够继承自己位置的贤人。最后,通过大家的推举,尧选择了舜,还将两个女儿嫁给舜,并以“钦”告诫女儿。对此,朱子说道:
“尧舜,也终始是一个敬。如说‘钦明文思’,颂尧之德,四个字独将这个‘敬’做擗初头。”[9]137
朱子根据《尚书》的记载,从尧舜的生命经验中提炼出了“敬”的人生境界。《尚书》赞颂尧之德,主要以“钦明文思”为举,其中首言“钦”。朱子认为“钦”就是“敬”,所以“钦”的人生境界就是“敬”的人生境界的展现。从儒家哲学发展史看,“儒教自开辟以来,二帝三王述天理,顺人心,治世教民,厚典庸礼之道;后世圣贤遂着书立言,以示后世”[9]3231。即朱子认为,三帝二王所述之理,顺服人心,教民治世,圣贤著书立说,无不是在说一敬字,以告后世天理人情、纲常礼法、人伦秩序之理。但是,天理人欲之间,总有人欲占据上风之时。春秋战国,人世衰乱,方外之士厌一世之纷,畏一身之祸,沉沦空寂、委屈求全于乱世之中。于是,道家老子之学畅发其端,列子庄周、杨朱墨翟之学纷至沓来。孟子以无父无君以辟其异端之学,深究人禽之辩,高扬性善之说。“当汉之初,时君世主皆信其说,而民亦化之”[9]3246。但自后汉以后,“米贼张陵、海岛寇谦之之徒,遂为盗贼”[9]3246。道教张陵、寇谦之大乱儒家“三帝二王之心”,使儒家之“敬”蒙尘遮蔽。五代颓败,佛氏乘虚入中国,朱子对此深恶痛绝,痛心言道:“今说求放心,说来说去,却似释老说入定一般。但彼到此便死了;吾辈却要得此心主宰得定,方赖此做事业,所以不同也。”[9]216
在朱子看来,释老入定工夫所体验的境界,不是求放心真正的境界,而是迷幻在空寂境界中无法自拔。从静坐工夫看,真正的静坐并不是要如坐禅入定,断绝思虑。释老的静坐入定工夫流于空寂,出现偏离的误区。儒家强调“静坐”的关键在于收拾自家精神,目的在于收敛此心,使此心有主,敬持专一。朱子强调对敬的重视,认为圣贤所说的一切言论,都是以“敬”为核心展开的格物致知:“如今看圣贤千言万语,大事小事,莫不本于敬。收拾得自家精神在此,方看得道理尽。看道理不尽,只是不曾专一。......要之,事无小无大,常令自家精神思虑尽在此。”[9]221可见,儒家对“敬”的理解,在于对此心的主宰,即主宰自我,警醒此心,又见证天理流行,鸢飞鱼跃,收拾自家精神。所以,穷尽事物道理就是敬,反之则不是敬,亦不曾专一。
针对如何收敛此心的问题,朱子强调以敬字工夫达到相应的人生境界,认为“古人自少小时便做了这工夫,故方其洒扫时加帚之礼,至于学诗,学乐舞,学弦诵,皆要专一”[9]232。朱子以六艺做比,指出主敬专一与心不在焉的两种结果,以此突出敬在人生修养中的关键。在他看来,如果不是真切地做出一番持敬工夫,却想要在读书中证见义理,就好比盖房子没有地基、没有房梁做支撑,就不会将儒家经典中的圣人之言与学者所得之理相互关联。若不是真心与专一地做事、读书,这样的读书只是鹦鹉学舌,这样的做事只是得过且过,道理自然不能与此心相合,亦无法警醒此心,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或是由仁义行的从众者。所以,朱子特别强调学者要与圣贤之心的相互感通与彼此肯定,“今求此心,正为要立个基址,得此心光明,有个存主处,然后为学,便有归着不错。若心杂然昏乱,自无头当,却学从那头去?又何处是收功处?”[9]232按朱子之义,立基础就是立“钦”,即通过持敬工夫,求得此心,警醒此心,求放心,最终以真切工夫证见天理,敞开“此心光明”的境界。就此心光明一事,从三教辩证看,朱子对佛家所言之光明境界也进行过批判:“今释氏自谓光明,然父子则不知其所谓亲,君臣则不知其所谓义。说他光明,则是乱道!”[9]223-224
佛家有借花献佛的故事,比喻法界清净的高洁境界。东汉时期《修行本起经》卷上有言:“时有一女,持瓶盛花。佛放光明,彻照花瓶,变为琉璃。内外相见。”从佛放光明看,佛家最为重视毗卢遮那。“毗卢遮那”就是太阳的意思,即佛的报身或法身,意译为大日如来、遍照、光明遍照等,最早出自《杂阿含经》卷二十二“破坏诸暗冥,光明照虚空,今毗卢遮那,清净光明显”之言。从《华严经》看,华严宗特别强调佛家的光明境界。据《卢舍那佛品》,后来唐译《如来现相品》说毗卢遮那佛:“教化无边众生海,卢舍那佛成正觉,放大光明照十方,诸毛孔出化身云,随众生器而开化,令得方便清净道。”在佛家中,毗卢遮那佛依据众生根器的不同选取相应的佛法,为渡化无边众生脱离苦海而努力,使众生修得清净道。
朱子认为,佛家所言的光明境界不过是自欺欺人,是灭绝人伦的异端外道之学,佛家“自谓光明,而事事物物元不曾照见。似此光明,亦不济得事”[9]223。按朱子之义,佛家并不能够在日用常行中教化世人,反而是让人离群索居,让君臣父子不知自我责任,扰乱人伦常道,毁灭礼法。儒家强调的光明境界,不是远离人伦,而是立足人伦秩序。为了敞开儒家的光明境界,朱子援引《诗经·敬之》“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认为“尝爱古人说得‘学有缉熙于光明’,此句最好。盖心地本自光明,只被利欲昏了”[9]223。从理欲观看,朱子认为,通过不断地学习、去除人欲可以见证天理流行所呈现的境界,而日积月累就能达到光明的境界,达到圣人的境界。正如朱子所说:“今所以为学者,要令其光明处转光明,所以下‘缉熙’字。缉,如‘缉麻’之‘缉’,连缉不已之意。熙,则训‘明’字。心地光明,则此事有此理,此物有此理,自然见得。”[9]223朱子认为,通过持续不断地学习,不仅需要修养工夫达到澄浊显清的去欲目的,也需要人生境界达到为仁由己的至善状态。对此,圣贤言语说了千万种话、写了千百卷书,看起来参错不齐,千头万绪,即“圣贤之道,如一室然,虽门户不同”[9]222,但朱子认为其实只是一理,归根到底是在“敬”上用力。
综上所述,尧之德“钦”是第一个字。从境界论看,朱子以“钦”阐释“三王二帝之心”,突出“敬”在“尧舜之道”中的核心地位。从三教辩证看,朱子指出释老入定工夫所体验的最高境界,不是真正的光明境界,而是让人迷幻、沉醉并堕落其中,致使学者在空寂境界中而无法自拔。而儒家对光明境界的理解,在于以“敬”主宰此心,警醒此心,收拾自家精神。对此,以朱子特别反对佛家强调的光明境界,认为释氏自谓光明,乃是绝离人世,扰乱人伦,只是乱道。由此,朱子以佛家远离人伦为基准批判其为异端之学,主张以居敬涵养的格物工夫开出缉熙光明之境界。
4 结语
综上,为了挑战佛道圣人观,朱子借《尚书》“钦”范畴发挥其理学圣人观。从三教辩证看,朱子以“敬”释“钦”。在工夫修养层面,朱子认为,持守“钦”方看得道理尽,反对道家与佛家的持敬工夫。在体用关系层面,朱子认为,圣贤千言万语本于“钦”,释老对本体的认识导致忽略敬贯动静的存在,致使其出现颠倒梦想、体用殊绝的弊病。在境界层面,朱子认为,尧之德“钦”是第一个字,批判了释老的入定工夫与光明境界,主张以“敬”字工夫敞开“缉熙”的光明境界,并以佛家远离人伦为基准批判其为异端之学,就此点出儒家的“尧舜之道”。
总之,朱子以“钦”回应三教辩证,不仅揭示出儒家在自家精神上的主体挺立,也揭示其在人伦秩序上的用心,希望通过敬字工夫实现彻上彻下、贯通体用,在上贯形上的同时着落于形下世界。从修养工夫与人生境界看,朱子对“钦”的理学阐释,也揭示出一个道理:圣人可以有过去,囚徒亦可有未来。这就是说,儒家的圣贤气象不是凭空而来,而是通过修养工夫的澄治,落实自身对天理本体的敞开,从而呈现出相应的人生境界。当然,儒家强调的人生境界并不是佛老认同的寂静、涅槃、冥奥精神,而是认为通过关注人伦日用的修养工夫,能够更多地展现所能达到的人生境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圣贤气象可以在两者相互提升的过程中从理想走向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