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之下的梁朝伟
2024-05-09PATRICIA
PATRICIA
老友
上海影城。影厅内三十余号人,如游动的鱼群般被无形的水流牵引,向一个方向走去。静寂中混杂着紧张、兴奋,所有人的目光倏尔汇聚到一处——是梁朝伟来了。着风衣,缓步至昏黄的灯光下,拍摄立刻开始,他望向镜头,时而左顾右盼,叫人疑惑是否此刻置身《花样年华》中的场景。总有声音围绕在身侧:摄影师夸赞镜头中人呈现的质感,工作人员悄声确认下一处取景的位置……梁朝伟听罢,不做反应,沉着,安然。
三十分钟后,仍是同一个影厅,出现在马爹利第三季大电影《人生是场飞翔》发布会的,则成了换上私人衣物的梁朝伟,浅紫色开衫,内搭的军绿色T恤露出领边,脖颈间系一条方巾。这时的他,松弛、随意,虽仍不多话,但也非大众想象中害怕人群的“社交恐惧症”,望向满场观众的眼睛透着欢喜。或许因为,稍事过后,电影《金手指》将开始在上海的首场点映。
“金手指”,顾名思义,讲点石成金之人的故事。梁朝伟饰演“点金”之人,用100元换得百亿的程—言。角色可算作他从影以来最狂放的一次尝试,有影评形容,“程一言的笑容中有种无法掩饰的油腻、放纵,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暴发户模样”。也正因与此前的角色差异较大,梁朝伟才考虑接下电影。
“我常常想挑戰一些自己以前没有试过的角色,所以觉得这个角色比较特别,是难得的反派人物。”当合作者是多年挚友庄文强,以及熟悉的拍档刘德华,出演也愈发顺理成章。对外界而言,这意味着《无间道》主创的再度携手,对梁朝伟而言,这象征着一种“有安全感”的创作环境,他能省去沟通和磨合的时间一一在老友面前,安静的梁朝伟会变得开朗、健谈,甚至顽皮。
影片改编自曾真实发生的佳宁案,在中国香港,这是一桩人尽皆知的奇案,牵扯到百亿资金和多条人命,至今留下不少谜团。研究案件背景的过程中,梁朝伟深感不可思议。“(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监管存在漏洞,金融制度不健全,包括贪污也很严重,种种因素叠加起来,才在那个时代造就了这样一个人。”
四十年前的《鹿鼎记》、二十年前的《无间道》,直到今天的《金手指》,梁朝伟与刘德华似乎偏要隔二十年才合作一回。不过,拍戏过程中,“忘掉过去”才重要,两人达成共识,“要做一些跟以前不—样的”。“当然,我跟华仔会想到以前,偶尔也会聊到,一眨眼睛就已经几十年,时间过得很快。”
导演庄文强说,写好剧本后递给梁刘二人,他们竞不约而同致电回来:对手是否为梁朝伟/刘德华?问梁朝伟为何会猜到,他如此答复导演:“写得那样明显,怎可能不是刘德华?如果不是刘德华的话,我不会拍的。”
这句答复,既包含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也暗存一种有意识的对于敏感的保护。二者的兼存,构筑了合作者眼中的梁朝伟,《猎狐行动》导演张立嘉曾说:“他看上去很好说话,但其实没有多少人能走进他的内心。”而庄文强也透露,“好多导演问我是怎样说服梁朝伟的,他其实对剧本很有要求,很敏感,稍有一两场戏不合眼,就不接拍了。坦白说,这么多年来给他这么多剧本,也不是次次都行。当然,过程中我们有些合作都成功,但他不是看是否成功,而是那部戏有否发挥”。
匠人
或许只有这位敏感的当事人才知道,选择接拍一部戏意味着什么。为演好《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他将原著看了至少四遍;为《悲情城市》则读完一尺高的书;为《一代宗师》苦练武术,研读叶问生平资料——前期大量的阅读,在脑海中构建起立体的、多层次的人物形象,形成通往角色内心的道路,才能使人物不显虚浮。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很难百分之百理解和表达人物,“只是从我自己的感受出发,加上我的想象去表达”。
这种习惯从《悲情城市》开始建立。当时,梁朝伟还是无线的演员,习惯香港电影式的表达,刻意张扬、夸大表情和肢体的戏剧效果。侯孝贤的镜头令他察觉到这一点,也给了他下苦功研读历史资料构建人物的动力。发掘到梁朝伟狂热的阅读习惯,侯孝贤逐渐向他介绍日本、中国和西方的文学作品,文学和通俗小说间的巨大差异。“前者的叙事更细腻,有更多的想象空间,从那时起,我爱上了文学作品。后来我才意识到文学带来的深刻影响,它是我灵感的重要来源。”三岛由纪夫、托马斯曼、沈从文,都是梁朝伟钟爱的作家。
去年的第80届威尼斯电影节,导演李安为梁朝伟颁发终身成就金狮奖,在致辞中,他提到:梁朝伟是一个导演的梦想。他的双眼、他的演技,更是因为他闪着光的灵魂,得以让他的眼里蕴藏着闪电般触动人的东西。只需一个眼神,梁朝伟表达的已足以胜过许多演员诠释的一大段独白。他的灵魂能够引导大家去做梦、去和他一同想象,我们都随他一同入梦。
“那闪电般触动人的东西”是什么?与其说是乍现的灵光,不如说,那是文学才能唤起的复杂的情感深度,呈现着他对世界和人性最为细腻而深刻的感知。也是因此,王家卫电影中多愁善感的男主角,《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中温文尔雅的周慕云,《重庆森林》中的663警官,《春光乍泄》中无忧无虑的耀辉,以及《一代宗师》中庄重沉稳的叶问,才足够打动人心,构成梁朝伟最具代表性的银幕面孔。
但这“闪电般触动人心的东西”,也从未在轻松的心境中得来。从影四十年,无论导演是谁,置身剧组的梁朝伟总处于紧张和压力之下,他曾说:“哪有舒舒服服不费力就拍完一部电影的?没有这样的。任何电影的过程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家像在拔河—样,都希望可以站在我这边。”
所以,压力都是自己给的。“我常常对自己这样,你看我好像很好,其实我不是很有信心,尤其尝试一些新的东西的时候,信心需要慢慢建立。每次拍戏,开始都是战战兢兢,可能两三个星期以后,才慢慢地进入状况。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相对应的是,褒奖自己的时间则不超过一个月。时至今日,梁朝伟获得无数国际赞誉,包括最近获得的金狮奖、戛纳电影节的其他著名奖项、亚洲电影金像奖、台湾的三个金马奖和香港的五座金像奖杯,但这些奖杯,通常在一个月后就被收进了柜子里。“获奖从未让我觉得它能改变我的生活。当然,拿奖是开心的,是得到别人的肯定,但开心也不过一个星期就结束了。因为平常得完奖放在书房一段时间,我就把它放在柜子里面,不让自己看到,因为我觉得不需要提醒自己的成就,这样让自己无法进步,相反,我会提醒自己需要改进的地方。”对改进的追求,洗去了这位著名演员身上的光环,让他更似一位雕琢演技的匠人,举手投足显出谦和与澄净。
演戲的意义也在这些时日慢慢地流变:起初,演戏于梁朝伟是一份“可以释放所有压抑情绪的工作”,后来,因为饰演不同角色需要阅读大量的书籍,学习的愉悦让他惊叹“视野大大开阔”,最终,表演变得不可或缺,因为它是这位害羞寡言者“跟观众,跟所有人去交流的渠道”,唯有躲在人物背后戴上角色的面具,梁朝伟才会觉得“有一点安全感,站在人群中也比较放松”。
孩童
安全感——前三十七年的电影生涯,梁朝伟都在寻求这一点。与王家卫、侯孝贤持续近二十年的合作,首先基于熟悉,无需用言语沟通就能彼此理解的环境,自然生成一种任其发挥的自在和自由。四年前,事隋缓慢地转变。梁朝伟在一则采访中说:“我觉得离开舒适区的时候,生命才真正刚刚开始。今年我57岁,我不想再这样过,我想犯点错,做更多疯狂的事隋。”
于是,接二连三的“错误”出现了.和程耳导演合作,在韩国女团New leans音乐录影带中露面,甚至选择跳出亚洲电影工业,前年借出演漫威电影探索好莱坞工业,明年则是要正式看看欧洲导演怎么拍——很难想象,备受欧洲三大电影节赞誉的梁朝伟,竟是第一次参与欧洲艺术电影的制作。明年,他将与匈牙利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级导演伊尔蒂科·茵叶蒂,这位导演曾凭借《肉与灵》夺得第67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新片《喑哑的友人》以德国中世纪大学城马尔堡的植物园为背景,讲述—百多年来人类与—棵树有关的三个故事。作为第三个故事的主角,梁朝伟将饰演一位从香港来到马尔堡的著名神经学家,由茵叶蒂为其量身打造。收到剧本通读后,梁朝伟观看过《肉与灵》《吾妻之话》两部导演前作,“觉得好好看,很有感觉”,便打了一通视频电话,与茵叶蒂沟通几次,在直觉的推动下定了下来。
饰演的角色研究早期认知发展,没过一阵,梁朝伟就收到导演寄来的脑神经科学书籍和植物学书籍。按照梁朝伟一贯的阅读速度,两三天可读完—本厚重的文学大部头,但专业书晦涩,薄薄—本读了一个月,他还是摸不清自己懂了几分。说到这里,他的身子向座椅移了几分,好像要把自己裹成一个茧,“不知道会不会顺利,真的没有把握……”
类似的心情在前往好莱坞拍摄漫威的电影前也反复出现一一确切地说,整个拍摄过程几乎都缺乏安全感,“最后一天拍完我—上飞机……”梁朝伟做出了大口呼吸的动作,仿佛从黑暗、高压的水底浮了上来。但回头看看,也会庆幸“自己还好有去做”这件事。那么,去德国,想必也如他所想,会是一次五味杂陈的全新体验。
事实上,还在为戏作准备的阶段,梁朝伟已然体会到角色带来的认知方式的转变。阅读植物学的相关书籍,他讶异于植物的智慧,“它们能够让一些原本吃植物的昆虫变成吃肉,树木底下的菌丝体存在着庞大的网络,大家会互相发送信号……这些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梁朝伟继续往深处想:人类是否始终以自我为中心,对周身的世界加以区分?类人的生物即是有智慧,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的背后,是否也象征着人类本身的傲慢?
他本就喜欢钻到大自然里去,闲来无事时,潜水、骑山地自行车、爬山、行帆船、滑雪,种种与自然相连的运动,都玩过一番。前两年痴迷过一阵帆船,行在水上,无形而多变的风令他捉摸不透,“以为今天吹东风就是东风,其实不是这样的,一天要变很多次,它常常从不同的方向吹来”。玩帆船要一直留意环境,“看到水面,看到哪边有风过来,这阵风有多大,多久才会过来会改变方向”,这令他感叹世界本质的无常,人类必须跟随变动而变动。一次帆船的途中,风骤停,没有马达的船停在海面中央,无法返程,必须打电话求助,“你在那边不知道等多久才能等到风,但只能等风来”。
最近,梁朝伟又重新捡起了滑水的项目。他说,自己的兴趣往往三分钟热度,有点像个小孩子,摆弄一段时间就又放下,除去运动,还玩过小提琴、钢琴、吉他、古典吉他……学得如何不重要,他是随心、随性的人,不在意结果,只享受过程的愉悦。再比如,爱喝酒,像马爹利的干邑,“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觉得开心了多喝—点,不开心了少喝一点”。不过,学习新东西的“从无到有”,也总在提醒他,“不要忘记最基本的东西,尤其是演戏,不要忘记原来的基本功是什么”。
采访时的梁朝伟,身上未见生疏,他时常腼腆低眉,但更多时候,显出一种友好而含蓄的热情,面对问题毫无保留地分享经历和观点,甚至因采访分段进行而重复说着“不好意思”。有人说,演员作为达成虚构沉浸的载体,都是戏内打破分寸,戏外好有分寸。或许还是得引用李安的一句话:梁朝伟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就像水,与世无争地流到最低点,引导他的才能,如同一条平静的河流,优雅而有力地流向表演所需要的任何地方。